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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留恋 (2)

韩陌阡打断了凌云河满怀豪情的表白:“本副主任还要提醒你,我之所以没有找你的麻烦,不是因为我特别器重你,也不是说我就希望你战胜别人独占鳌头,临战动员,是我份内的工作,对于我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每个人的思想问题我都要解决。而你自己应该认识到,作为一个军官,你的身上毛病很多,譬如说容易激动,一个军官,应该养成山崩于前不惊,雷霆于后不乱的大将风度,你这样喜怒哀乐均大起大落,是难以担负重任的。当然了,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官的修养既是多方面的,也是长期的。”

“韩副主任,我记住了,我会注意培养自己的。”

“另外,至于这封信是怎样到我手里的,你就不要再去追问了,这不是你的同学捣鬼,是韩副主任的情报机关在发挥作用。行兵之法,斥候为先。这也算是《百战奇略》之一略了。”韩陌阡最后笑笑说。

一绺浅浅的鹅黄色在别茨山腹地出现了,接着又是几绺。随着这些颜色的日益清晰,山野里又相继出现了淡红和嫩绿。渐渐地,便有无数泉眼向外喷涌出翠绿的颜色,洇化开来,向四周蔓延,终于将黛青色的山峦洇出一片新绿,映山红又火苗一样燃烧在竹林丛中和溪河岸畔。

别茨山的春天是从内向外铺排的。春天从山脊上奔泻,蓬勃的朝气和热腾腾的活力海浪一般地拍打着山外的世界。霎时,山的根部绿了,与山根结缘的原野绿了,朔阳关那横亘在绿色阡陌之上的青石城墙,抖落了一个岁月风化出来的尘土,像一笔遒劲的惊叹号,一如既往地点缀着冷峻的写意。

七中队安全地度过了一个险象环生的春天。一个春天,几乎没有人进城,没有人打球,甚至很少有人到大队部的军人服务社去。教室里、炮场上,沙盘前,尽是气宇轩昂指挥若定的未来炮兵指挥员。七中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韩副主任洞若观火,在这巨大的平静的下面,正覆盖着巨大的不平静,所有的强弩之弦都已经被扯到了极限,年轻的力量再一次高度浓缩,积聚于命运的箭镞顶端,坚定地瞄准着那由三十三个指标组成的箭靶,人生射线的表尺在这平静的掩盖下悄然修订。他们在等待着最后的指令,号角一响,你就会听见骤然膨胀的年轻的血液的喧哗和裹挟风暴的青春的舞蹈──那将是他们在N—017的最后的发射──命中在三十三环以内的,他们将获得一张印刷在16开50克胶版纸上的《干部任免报告表》,把自己发射在箭靶以外的,他们的档案将会从韩陌阡的办公桌上消失,从大队政治部组干组的保密柜里消失,甚至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重新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有些以后便再也派不上用场了,成为一段永被忽略的短暂存在。那就怨不得别人了──事业的小路险峻崎岖,在漫长的跋涉中,险峻崎岖的小路上总是有人被省略,被省略的不仅仅是别人的挤兑,还有自己的一不留神。上去一个台阶,你就会发现前面还有台阶,你会沿着那不断出现的新的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可是一旦掉下来,那就只有看别人的背影叹自己命苦的份了。

“兵之胜负者,气也。士兵能为胜负,而不能司气。气有消长,无常盈,在司气者治制之何如耳。”何如耳?事在人为也。作为思想政治工作者,韩陌阡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竭智尽忠履行司气职责的的“气功大师”。

韩陌阡现在倒是不担心会出事了,反而大张旗鼓地煽动──竞争竞争再竞争。直至取得最后的胜利或者失败。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英雄也是这样造就的。韩陌阡说:一、不提倡退学,反对半途而废,知难而进。坚持到底的,是真英雄。二、不怕出事,是钢筋铁骨的,三百度高温化不了,化了的,就不是钢筋铁骨。三、这是光明磊落的竞争,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的尔虞我诈,是以军人的方式占领制高点。四、凡是坚持进入最后决赛的,都可以视为意志坚强人品高尚,淘汰下来的,不是次品,是副产品,是我们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为这个社会锻打的其他方面的人材,放之任何领域都堪重用。”

“凡为人之兵,任是何等壮气,一遇大战后,就或全胜,气必少泄,又复治胜以再用,庶气常盈。而一用之而不治,再用则浊,三用则涸。”

韩陌阡真诚地固守一个原则,尽管我们的确是生活在战争的包围之中──七中队现在对这一点已经坚信不移了,但是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毕竟是在遥远的地方,要保持士气常盈常盛,则需要强化战争意识,挑动群众斗群众也罢,发动内部战争也罢,手段是多方面的,但是目的是一个,确保精中之精优中选优,确保一群打不垮拖不烂压不弯击不倒的硬汉子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以铮铮铁骨支撑起巍峨的身躯立于天地之间。

在这只炉膛里冶炼出来的汉子,应该有一股傲视群雄蔑视世俗的昂扬正气。

常双群主动提出退学,被韩陌阡秘密做了工作——不战而退是不可取的。蔡德罕在倒数第二个月的综合成绩已经跃进了前十九位——后来居上,胜利在望。谭文韬的综合成绩仍然在前三名浮动,如果在身体和其他方面不出问题的话,看来是稳操胜券了。凌云河化爱情为力量,不耻下问,稳打稳扎,暂时将爱情冷冻起来,将未来战争的问题放到一边,扎扎实实地从基础做起,很快又将各项成绩强行恢复到爱前水平,综合成绩在前十名之内。魏文建的一篇《浅论中国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获《探索与思考》刊物二等奖,政治科目积分增加二分——迂回战术也是制胜的重要谋略之一。

进入到夏末秋初,就是最后的角逐了。

另外,原教导大队担任保障的人员情形也都有了变化。张崮生经由教导大队姚大队长的斡旋,被调到独立师继续担任教练班长,据说可望当年转为志愿兵,临走时将一只半新的收音机赠送给谭文韬。谭文韬回赠了一副双喜牌乒乓球拍。童自学和江村匀同丛坤茗等人一道复员。丛坤茗复员后被安排在一家中医药药房,已经考取了W市电大。楚兰的中篇小说发表在军区文艺刊物之后,获军区本年度业余创作一等奖,并被军区话剧团改变为同名话剧。连同四十余篇新闻报道稿件,以文化和业务双双入围的成绩考入某某政治学院。

大队部的几个女兵当中,只有柳敛比较惨。柳敛负伤了。

七月初七中队进入步炮协同战术演练阶段,再一次开进了瓦岗寨地区。大队抽调战教连部分兵力和后勤部分人员随队进驻瓦岗寨,跟踪保障。柳敛是保障人员之一。

肇事者是蔡德罕。蔡德罕那天作为谭文韬的助手跟随“红军步兵一团”开设前进观察所,在857高地实施抵近作业。蔡德罕多少有点紧张,战术教员张陵水分工的时候,让谭文韬担任营长角色,只给了蔡德罕一个指挥排长职务。按说都是学员,就算一个成绩好一点,一个成绩底子差一点,但都是那几个老师教出来的,营长和排长的码子也差得太大了。

蔡德罕的紧张还不在这里。

蔡德罕是固有自知之明的,跟谭文韬争个高低,他当然不是对手,再说,以他的一贯原则,是习惯于任劳任怨的。他的紧张在于指挥排长这个角色的艰巨性。在前进观察所作业,营长虽然是最高长官,但真的打起来了,功夫还在指挥排长身上。而计算诸元恰好是他的弱项,张陵水之所以选择他担负指挥排长的作业,也就是有加强他这方面素质的意思。

蔡德罕心里直犯嘀咕。谭文韬比他全面,指挥排长那套业务对谭老一来说是轻车熟路,可是营长这个职务在这次行动中,只有三个动作,一是参加步兵协调会,明确任务;二是选择阵地和观察所位置,确定射击方式;三是在战斗发起后下决心。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指挥排长提供精确的方案和数据。如此一来,蔡德罕的压力当然就大了。

但命令是不可抗拒的,再说也没有理由抗拒。说什么?就说让自己当营长,让谭文韬下放当排长,这叫什么话?说不出口嘛。头皮一硬,就赤膊上阵了。好在谭文韬这个“营长”没有摆谱,占领观察所之后,立即同“指挥排长”一道作业,帮了蔡德罕不少忙。担任计算兵的是战教连侦察班的一个小伙子,技术尚可,但是比较死板,“排长”不下命令就纹丝不动。演练开始之后,791电台和“步兵团”配属来的步谈机呜哩哇啦地一个劲儿叫唤,各种情况蜂拥而至,蔡德罕拉开架势,定点、查表、计算,指挥尺和计算盘操练得花团锦簇,大伏天里搞出了一身冷汗。

前面几个步骤,“席营长”亲自检查并亲自参与核算,好歹是没出问题,再往后理出头绪了,蔡德罕也渐渐地得心应手了,却不料风云突变,炮兵群通报,857观察所遭敌炮击,营长阵亡,由指挥排长接替指挥,紧接着又来了几组情况──某某某部在某某地区前进受阻,请求炮火实施压制射击,某某某高地敌一个连实施反扑,请求炮火覆盖,某某某地域我军一个连被敌包围,请求炮兵实施拦阻射击……

蔡德罕不仅自己汗流浃背,还把战教连配属来的那个计算兵骂个狗血喷头──鏖战之际,这小子居然连连出错,害得蔡德罕从营指挥到班计算全一个人包圆了,而此时已经“阵亡”了的营长谭文韬正在一棵小树底下悠闲地乘凉。

终于,蔡德罕坚持不住了,先是听见耳朵里嗡嗡乱响,不光有电台里的,有担任导演的张陵水发出来的指令,还有炮声──炮声隆隆,天摇地动,嘴里只来得及叫声:“我也要求阵亡”,便一头栽在地上。

谭文韬见势不妙,死而复生,一跃而起,抓起电台话筒就喊医生。

当时柳敛正在山下──即以凌云河和魏文建分任连长和指导员的阵地上分发防暑降温药品,接到命令背起药包就往山上跑,跑上来迅速判明蔡德罕是急性暑热性虚脱,先给他打了一针,又灌了两瓶十滴水。十分钟后蔡德罕仍然昏迷,医生久等不来,柳敛担心延误医治会发展成为肺水肿。尽管没有处方权,但柳潋还是当机立断,给蔡德罕挂上OB—X静脉点滴,同时组织人员往山下抬。下山的时候,柳敛一只手负责担架,一只手擎着输液瓶,一步没有踩稳,从半山坡上滚了下去。

这次事件的结果是,由于抢救及时,尤其是及时地使用了OB—X,化险为夷,蔡德罕肺水肿没得上,成绩也没有拉下,病前所有作业均在良好以上。但柳敛──这个一向不为广大学员关注的大队卫生员,二十二岁、拥有五年兵龄的女兵,却被摔碎了右腿膝盖关节,成为“中华残疾人协会”的一名年轻成员。

七中队最后角逐的序幕于他们入队之后的第二年的八月上旬正式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