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珞。
青衫如旧,长身玉立,修眉微微一挑,仿佛在说:你输了。
是的,他输了,面对这样的对手,他输了,无话可说,此生无憾。
迦珞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的道:“女人?”
她沉默。是的,她是女人,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多少年过去了,久的连自己都快忘记了这个事实。
犹记得,她也曾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在父亲和哥哥的呵护下成长,也渴望着长大能嫁给一个像父亲一样的大英雄。
孤城烽火起,战歌传千里。
那一年,离城城外响起敌军的号角,犹记得父亲脸上的表情,气吞山河,睥睨天下。战争,是军人的荣誉,用鲜血铺成的名利之路,终究埋葬了太多的白骨。
那是父亲一生唯一的一场败仗,也是最后一场败仗,随着这场败仗湮灭在历史风尘中的还有曾经雄踞一方的卫国。
尸身遍地,血流漂杵。旌旗残破,笙歌已残。
她看见父亲疯一般的冲向遍地的尸体中,翻找着什么东西。她知道,父亲在找母亲留下的那面镜子,那是父亲每次出征都要带在身上的。父亲并不是一个良善之人,他用生血喂养骷髅军队,踏着无数生灵的生命才登上第一将军之位,却独独对母亲情深难忘。
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父亲的额头,父亲却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离城一战,万千将士皆化作一缕阴魂,她和年仅十五岁的哥哥亦不例外。
魔刀血渊。
死在血渊之下的灵魂是永不超生的。
离城之上,无数魂魄飘荡着,哭泣着,向这个世间做着最后的告别。没有人知道他们将要往哪里去,即将消散的魂魄会去哪里?也许是化作万千个碎片,随风散去,成为一粒尘埃。
再无来生。
父亲终于从一具尸体下找到了母亲的镜子,既满足又不甘。
父亲死了,死在不甘中。他的魂魄并没有前往幽城,反而误入了幻影魔镜中的世界。
“芸儿。”哥哥飘到她身边,牵着她的手,眼中写满对世间的留恋。
怎能不留恋?韶华正盛,谁又甘愿生命之花在最好的年华里凋落?
“哥,我不甘心,不甘心……”她喊着,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体和离城之上的万千魂魄一样随风化作粉末。
从此世间再无高芸,幽冥地府也再无高芸,幻影魔镜的世界中却多了一个由高芸魂魄消散之前的残念凝聚而成的灵。
灵,心有执念不愿往生者。她是魅灵,由残念聚成的灵类,在术法的修习上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所以才能在机缘巧合之下修成上古禁术“镜杀”。
“小妩曾说过,高将军有一儿一女。”迦珞道。
“不错,我是他的女儿高芸。”她垂眸。易钗而弁,手握长剑,只为保护所爱的人。离城的惨剧,她不会让它再次上演。
“呵,原来是残念聚成的魅灵。”迦珞轻笑了下,“高将军并不知晓吧?离城一战,万千将士的魂魄尽数湮灭。”
高芸神情哀伤:“他忘记了。”忘记了离城之战的惨烈,忘记了自己身处魔镜之内。生活在自己构筑的幻境中,统治着自己的镜城,像一只蚕用自己的蛹将自己紧紧裹住,与外界隔绝,只愿停留在自己的世界中。
忘记,有时候亦是一种逃避。
“高将军终究只是凡人。”迦珞再一次重复镜杀阵中所说的话。他的意思很明显,长此以往下去,高霁阳的魂魄必然无法承受幻影魔镜的魔性而遭到反噬,轻则永远被禁锢在镜中,重则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高芸又何尝不知晓。只是父亲因为执念而入了幻镜迷城,实现自己的理想,她又怎能忍心去亲手撕碎他的美梦,告诉他这一切只是他心底的幻影,是假象。
亲眼目睹着自己的幻梦破灭是一件残忍的事,他一生征战无数,从无败局,唯一的一次败仗却输了离城之内的所有将士。当他知道真相时该怎样去面对?
与其痛苦辗转万劫不复,不如在幸福中踏入灭亡。
这是一场梦的角逐,我们用永生做赌注,祭奠这场盛大的死亡。
“若是高将军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呢?”知晓高芸的顾忌,迦珞开口道。
高芸猛然抬头,眼中划过一抹错愕:“解开他的心结?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解开他的心结,可是根本不可能成功。”
“只要找出症结所在便有可能。”迦珞道:“或许可以试着从离城之战下手。”
高芸陷入沉思中,良久,她抬头看了迦珞一眼:“对,可以从离城之战下手,你可以帮我吗?帮我重新回到离城之战中,去查明当年战败的真相,我……我害怕。”
她死于那一场惨烈的战争中,残念聚成魅灵,记忆犹在,每每想起,都惊惧不已,那是生者无法体会的对消亡的恐惧。
战事已写成历史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不愿回想,不愿面对。
迦珞点头:“我帮你,但必须以小妩落在城外的那面古镜作为报酬。”
高芸亦点头:“只要你们帮父亲重新返回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便将古镜还给你们。”
香气缭绕,再拾红妆。金钗摇曳,步履生香。
从来没有想到她能再次穿上女装,自从决定拿起手中的剑为保护所爱之人而战时,她便决定抛弃女儿的身份,此后只作为一个勇者而存在。
不放弃,不倒下,直到战死的那一日。
迦珞抬眸,看向那个从重重帷幔里朝他走来的女子。
很美的女子,肌肤胜雪,芙蓉照水,倾国倾城,带着魅灵独有的妖艳冷魅。红裙摇曳,每一步都开出香艳的花朵。
魅灵从来都是美艳不可方物的,高芸亦不例外,男装的她英气勃发,女装的她则柔媚入骨。
“我会亲自施法将珞公子你送回离城之战那日。”高芸停在他面前,微微施了一礼。
迦珞若有所思道:“倒转时空?”
“不错。”高芸点头,“禁术中的一种,不过即使回到从前,我们亦不能妄图能改变什么。”
不知怎么的,迦珞想起了笙妩,那个花一样精灵古怪的少女,亦是禁术的爱好者,若是她知晓高芸会这么多的禁术,只怕要羡慕到疯狂罢。
“我会这里摆下阵法,由于高芸修习时日尚浅,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望珞公子能及时赶回,若是无法赶回的话,必然会迷失在时空中,从而魂飞魄散。”
迦珞道:“放心罢。”
焚香三柱,阵法启动。
方才还是青天白日,转眼间已成黑夜。一轮妖红的明月独挂苍穹,诡异的光束笼罩在迦珞的身上。
时空倒转。
光彩流溢,灿烂夺目。
幻镜消失之后,大街上依旧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苏镜和笙妩彻底失去了迦珞的行踪。
小纸鹤挥舞着翅膀在前面带路,这时苏镜和笙妩才明白对方根本就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只可惜棋差一招,他们遇到的对手是迦珞,“镜杀”被破解,他们自然也无法再留住他们三人。
两人拐过一个巷子,小纸鹤扇着翅膀飞进了一个高墙大院,虽然整个院子透着诡异的气息,两人还是跟着小纸鹤进去了。
进了一个庭院,小纸鹤不再往前飞,而是绕着原地打转。
“它怎么了?”苏镜问。
“这里设了结界,隔绝了迦珞的气味,小纸鹤找不到。”
“结界?”苏镜挑眉,“破了便是。”
“等等。”笙妩阻止,“好像有点不对劲。”
话音刚落,周围忽然刮起了风,两人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青丝乱舞。苏镜眉头一蹙,已经搭好了箭。
这间小小的院子中居然布下了上古的阵法,大概又是那位二公子的手笔。
“呵呵呵……”淡淡的笑声飘来,“二位不必紧张,在下并无恶意。”
大公子高歌。
并无恶意?鬼才信!
笙妩暗中捏了一张符咒,现在迦珞不在这里,又是为了保命,使用邪术应该没多大关系罢,反正是小咒术而已。
大公子高歌的声音再次飘来:“小姑娘,邪术用多了可是会遭报应的。”
这话说得和迦珞如出一辙,笙妩抿唇:“不劳你费心。”
“果然还是被误解了。”大公子笑了笑,“二位请吧。”
院子里的风骤然而止,苏镜笙妩两人这才看清方才院子中的摆设此刻皆有了变化,一条小径遥遥伸向他们,像是在迎接。
苏镜皱了皱眉,转头去看笙妩,笙妩亦皱眉,道:“我们走吧。”
没有一番恶战他们决计是无法离开这个小院子的,两人沿着小路走去。一路上繁花盛开,蝴蝶飞舞,转过一个假山,眼前出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小亭子。
亭内有一个人影,似乎在与自己对弈,见他们到来,那人抬头,微微一笑:“既然来了,不如陪我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