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准备活动
5点半了,离那些恶棍动手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马吕斯坐在床头,心怦怦直跳。他并不害怕,但设想即将发生的种种情况,仍免不了产生一种战栗之感。隆德磊特的穷窟里点着蜡烛。红光从墙上的那个窟窿里射过来,犹如喷过了一股鲜血。马吕斯发觉,在隆德磊特家里,没有一点声息。那种寂静是冰冷的,深沉的,那隔壁俨然是一座坟墓。马吕斯听到楼下有门的转动声,随后听到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隆德磊特回来了。立即,又听到了几个人的说话声。原来,全家的人都在那破窝里,只是家长不在时,谁也没有吭声,正如老狼不在时小狼们保持安静一样。
“一切都顺顺当当,”隆德磊特回答,“只是我的脚快冻成冻狗肉了。很好,你做得对,换了衣服。要博得信任,非这样不可。”
马吕斯听见的一种声音,那声音很重,兴许隆德磊特把他买的那把钝口凿抛在了桌上。
“啊,你们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那妇人的声音,“我吃了三个大土豆,蘸盐吃的,在炉火上烤的。”
“好,”隆德磊特说,“明天我领你们去美美地吃一顿。全鸭,还有配菜。我会让你们吃得像查理十世一样好。一切都好办!”
接着,他压低声音说:“鼠笼打开了。猫儿也已到齐。”
随后,他把声音压得更低,道:“把这个放在火里。”马吕斯听到一阵火钳或别的铁器撞击煤块的声音。
隆德磊特又说:“什么时候了?”
“眼看就要6点。圣美达教堂刚才敲过了半点。”“见鬼!”隆德磊特说,“小的该去望风了。来,你们俩,听着。”
接下来是一阵喁喁私语的声音。隆德磊特又提高嗓门儿说:“毕尔贡妈那边怎么样?”“她已经走了。”那母亲说。“你肯定隔壁那家伙不在吗?”“他一整天都没有回来。现在兴许他正在哪儿吃晚饭呢!”
隆德磊特又说,“去看一看,看他是不是在屋里。这总没坏处。大姑娘,带支蜡烛,去看一眼。”
马吕斯听罢,连忙两手两膝同时着地,不出声地爬到了床下。
他还没有藏好,便看见了从门缝里射进的烛光。“爸,”一个人喊着,“没人。”他听出那是那大姑娘的声音。“看清楚了?”她父亲问。
“清楚了,”姑娘回答说,“他的钥匙在门上,那他定是出门了。”
她父亲喊道:“进去看个仔细。”
门开了,隆德磊特大姑娘进入房间。还是早晨那副模样,只是被烛光一照,显得更可怕了。她径直朝床边走来。马吕斯惊慌到了极点。但是,她是冲着墙上挂着的一面镜子来的。她踮起脚跟,对着那面镜子左照右照。那姑娘一面理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对着镜子笑着,同时用破锣似的嗓子轻轻地哼起一支歌:
我们恩恩爱爱整整度过了八夜八天,但这幸福的时光真是短暂!恩恩爱爱,快乐无边!恩恩爱爱,无限缠绵!无限缠绵!无限缠绵!
她在镜子跟前,做出种种鬼脸,时而正面,时而侧面,照个不停。
“怎么样了?”她父亲喊,“你在那里干什么哪?”“我在看家具底下,床底下,”她一面理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回答,“什么也没有。”“笨蛋!”她父亲吼了起来,“还不快回来!不要浪费时间。”
“就来!就来!”她说。她对镜子望了最后的一眼,这才走出去,并随手关上了门。
过了片刻,传来了两个姑娘赤着脚在过道里走路的声音,并听到隆德磊特的喊声:
“要当心!一个在便门那边,一个在小银行家街拐角的地方。眼睛盯紧这大门,一有动静,便赶紧回来报告,越快越好!带一把大门钥匙。”
大姑娘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大雪天的,还得光着脚去放什么哨!”“孩子,明天,明天你的脚上就会有漂亮的靴子了!”
那父亲说。
她们下了楼,几秒钟过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这说明她们已经到了外面。
这时,整个房子里只剩下了马吕斯和隆德磊特两口子,兴许,还有几个人,马吕斯在昏暗中隐隐望见过他们躲在了一间空屋子的门后。
十六、大战之前
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令人伤感的钟声,圣美达教堂正报6点。
隆德磊特数着,第6响过后,他用指尖把烛芯掐灭。接着,他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来。他在竖起耳朵听过道里的动静,听听走走,走走听听。过了一会儿,他嘴里嘟囔起来:“只要他来!”随后,他回到了椅子边,坐了下来。
他刚刚坐下,房门开了。门是隆德磊特妇人推开的。“请进,请进,先生。”她说。“请进,我的恩人。”隆德磊特连忙站起来跟着说。白先生到了门口。他神态安详,显得特别庄严可敬。他把四个路易放在桌上。“法邦杜先生,”他说,“你拿去付房租应急吧。以后有困难再找我。”“请天主保佑您,先生,您是如此的慷慨!”隆德磊特说,随即走近他的女人,吩咐道:“赶快去把马车打发走!”她悄悄退去。
这时,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极尽恭敬殷勤之能事。他扶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来。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在他耳边低声说:“妥啦。”这时,白先生已经坐下,隆德磊特则坐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为了让读者更好地了解故事发展下去的情景,我们有必要对当时的环境进一步做出交代:在一个严寒的夜晚,在周围1/4法里之内,兴许一个行人也没有。整个戈尔博老屋处于寂静、黑暗、极端可怖的氛围之中,而在这一片凄凉昏黑的环境下,唯一的亮点是房子,隆德磊特的那间两个男人在这穷窟里面对面坐着,白先生神色安详,而隆德磊特笑容可掬但笑里藏刀,他的那个女人,蹲在屋里的一个角落里。隔壁的一边,马吕斯偷偷地立在斗柜上,手里捏着钢枪,一动不动,用心地听着。
这时,马吕斯的恐惧心情已经完全消失,他紧紧地握住枪柄。
他感觉到,警察已在附近埋伏停当,正在等待着约好的信号,一旦信号发出,他们会一拥而至。
此外,他还有一种希望,那就是能从隆德磊特和白先生这次凶险的遭遇中得到一点信息,使他能够搞清楚他想知道的一切。
十七、心悬暗处
白先生刚刚坐下,便把眼睛投向那两张空着的破床。“那个受了伤的可怜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他问。“情况不妙,”隆德磊特带着苦恼的和感激的笑容答道,“很不妙,我高贵的先生。她姐姐领她去了布尔白那里,去包扎了。”
“看样子,法邦杜夫人好像好些了?”白先生边说边盯着穿着奇装异服的隆德磊特大娘。这时,这个女人正站在白先生与门口之间。隆德磊特说,“这女人,素来顽强,顶得上一头公牛。”没想到,那妇人以为这是一种夸奖,且深受感动,于是,竟大吼起来:“你老是喜欢对我过分夸奖,隆德磊特先生!”
“隆德磊特?”白先生说,“我一直以为您是法邦杜先生呢。”
“噢……是法邦杜,也叫隆德磊特!”她丈夫赶紧申明,“是艺术家的艺名!”
同时,他向他的女人耸了一下肩头。这一动作没有让白先生发觉,接着,他又改用紧张激动、委婉动听的语调说:
“啊!那不会错的,我们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一向都是如此的,连这点情分都没有,日子会怎么过!我可敬的先生,我们的日子太苦了。我们有手,却没有活儿干;我们有心,却没有事儿干!我的恩人!回想昔日,那是何等的辉煌呀!现在竟到了这步田地!可那时的陈迹什么也不曾留下,只剩了一幅油画,是我最难分难舍的,可也只得忍痛出让,因为,无论怎么样,我们总得活下去呀!”
隆德磊特说着,虽然语无伦次,但表达生动,表现机灵,仍不失为一个高手。马吕斯光顾了听他说,却没有注意到这时已有一个人进了屋子。那人动作轻捷,进屋时竟没有让人听到门枢的转动声。马吕斯发现他时,他已经站在室内。他身穿一件针织的紫色背心,很旧,满是污迹,皱褶的地方裂开了。下身是一条棉绒长裤,又宽又大。脚上套一双开裂的布鞋。没穿衬衫,颈脖和胳膊裸露着,胳膊上刺有花纹。脸涂黑了。他一声不响,叉着手臂,在靠近白先生的那张床上坐了下来。
白先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来。他见了那人之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隆德磊特以殷勤讨好的姿态一边扣身上的衣扣,一边大声道:
“啊!我看出来,您在注意您这件大衣吧?穿上很合身!”
“这位是谁?”白先生问。“这位?”隆德磊特说,“一个邻居。不用管他。”那邻居的模样够怪的。不过,当时,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有许多工人的脸就是这样黑。白先生接着说:
“对不起,法邦杜先生,您刚才说到哪儿了?”“我刚才在和您谈起一幅想出让的油画。”这时,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又有一个人进入室内,躲在了隆德磊特妇人身后。这人尽管是溜进来的,但还是被白先生注意到了。“您不用管他们,”隆德磊特说,“我刚才说我还有一幅珍藏的油画。先生,请过来瞧瞧。”
隆德磊特站起身,走到墙边,到了那幅画前,把它翻转过来,冲着烛光。马吕斯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因为隆德磊特挡在那里。
“这是什么?”白先生问。隆德磊特夸起来:
“这可出自大手笔,是价值连城的珍品!为了生计我得把它变卖……”
白先生的眼睛尽管看着那画,却在不时地观察着屋内的一切。当时,已有四个人进到了这间屋子,三人坐在床上,一人倚在门边。四个人全都涂着黑脸,赤着胳膊,一声不吭。
隆德磊特已经注意到白先生在注意这些人。“这是些街坊。”他说,“脸上黑,是整天在煤堆里干活弄的——他们是通烟囱的。咱们不管他们。我的恩人,还是把我的这幅油画买下吧。您看着办,看它能值多少钱?”
白先生开始警觉起来,正面对着隆德磊特,说,“这是一个酒铺子的招牌,值三个法郎。”
隆德磊特甜甜地说:
“您的钱包可曾带来?1000埃居我就满足了。”白先生站了起来。他靠近墙边,眼睛快速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左边,靠着窗,是隆德磊特,右边,是隆德磊特的老婆和那四个男人。隆德磊特又开始用一种悲哀的声调唠叨起来:“亲爱的恩人,假使您不买下我的这幅油画,”隆德磊特说,“那么,我无路可走,就只好去跳大河了。”现在的情形是,隆德磊特滔滔不绝地说着,白先生注意地看着他,他却不看白先生,眼睛只盯着门口,马吕斯急得心里直跳,轮番地注视着白先生和隆德磊特的表情。
猛然间,隆德磊特那对阴沉沉的眼睛顿时闪出凶光,他竖起身子,向白先生走近一步,气势咄咄逼人,随后,他像炸雷似的吼道:
“统统是废话!你可认得我?”
十八、谋害
突然,穷窟的门打开了。三个男子出现在门口。他们身穿蓝布衫,脸上戴着黑纸面具。一个是瘦子,手里拿着一根裹了铁的粗木棒。另一个是彪形大汉,倒提一把宰牛的板斧,手握住斧柄的中段。第三个,宽宽的肩膀,手里握着一把从监狱门上偷来的特大的钥匙。
隆德磊特要等的大概就是他们。他急忙地向那拿粗木棒的瘦子问道:“都妥了吗?”
“全妥了。”那瘦子回答。“巴纳斯山怎么没到?”
“他正和你的闺女谈话。”
“和哪一个?”
“大的。”
“马车叫来了?”
“来了。”
“那栏杆车也备好了?”
“好了。”
“是两匹好马吗?”
“是最好的。”
“等在我指定的地方?”
“不错。”
“好极了。”隆德磊特说。白先生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险恶。他慢慢地转着头,用一种惊愕的神情注视着周围的那些脑袋,没有任何惧怕的表情。他把身前的那张桌子权当防御工事,霎时间,这个一分钟以前还是那样平易近人的老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竞技者,他把两只粗壮的拳头放在椅背上,形态威猛,一派赳赳武夫之概。
那三个赤着臂、被隆德磊特称作“通烟囱的人”,各从门边那堆废铁中抄起了家伙——一个抄起剪铁皮用的铁剪子,一个抄起一柄平头短撬棍,一个抄起一个大铁锤。做完这些之后,他们又回到门口,仍然一声不响地在门口站着。那个年老的仍旧待在床上,只睁了一下眼睛。隆德磊特妇人依旧坐在他的身旁。马吕斯认为该是行动的时候了,于是,他举起手枪,枪口对着过道的天花板,准备随时扣动扳机。隆德磊特与那个拿粗木棒的人密谈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向白先生:“您认不出我了?”白先生径直对着他的脸回答:“不认得。”
于是,隆德磊特犹如一个疯狂的、要张口吞人的猛兽,大声吼道:
“我并不是什么法邦杜,也不是什么隆德磊特,我是唐纳德!我就是孟费梅的那个客店老板!你听明白了没有?唐纳德?”
白先生平静地回答道:“我还是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