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移情别恋
一天,珂赛特一下子想起了马吕斯。“啊!”她说,“我已不想他了。”正是在那一个星期,她看到一个相当英俊的长矛兵军官走过她那园子的铁栏门口。那位军官蜂腰细身,军装笔挺,有一张年轻姑娘那样的脸,漆布军帽,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睛,不凸不凹,上了蜡的菱角胡子,嘴里叼着一支雪茄,手臂上挎一把指挥刀,傲慢而英俊,正是马吕斯的反面形象。珂赛特想:“这军官一准是巴比伦街那部队的。”
次日,她又见他走过门口。她留心了他走过的时间。从那时起,每天,在同一钟点,她都看见他走过门口。难道这是巧合吗?那位军官的伙伴们已经发现,在这座“不修边幅”
的园子里,在那道难看的老古董铁栏门的后面,有一个美人儿,当那俊美的中尉走过时,她几乎老是待在那里。这个中尉,读者并不陌生,他是忒阿杜勒·吉诺曼。
“喂!”他们对他说,“那里边有个小娘们儿在向你送秋波呢,留神吧。”
“我哪有那份时间?”那长矛兵说,“要是我对所有对我感兴趣的姑娘都留意的话,那还了得!”
也正在此时,马吕斯正沉痛地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并且常说:“只要能在死前再见她一面,也就满足!”假使他这时看到了她,他便会看到,珂赛特的目光正注视着一个长矛兵。
这能怪哪一个呢?到底谁错了呢?谁也没有错。马吕斯的性格是陷进苦海便留在那苦海里,而珂赛特则是掉了进去还能够爬出。珂赛特正处于危险的十字路口。一个年轻姑娘假使不加教诲,全凭自己的意志行事,那是很危险的。此时此刻,珂赛特的灵魂里有了些什么呢?热烈的感情平息了,或是在处于睡眠状态。爱也处于游移之状。不久,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二、珂赛特有点怕
4月上旬,冉阿让外出做了一次旅行。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出门几天。他去了哪里,人们无从知晓。珂赛特也不知道。然而,珂赛特发现,每当钱快不够用时,冉阿让便会出门二至三天。
此次外出旅行,临走时他说:“三天左右,我便回来。”父亲离开的当天晚上,客厅里剩下了珂赛特一个人。为了解闷,珂赛特打开钢琴盖,一面弹奏,一面唱起来。
忽然,她听见园子里有脚步声。这会是谁呢?冉阿让不在家,杜桑早已经睡下。10点钟了,会有谁来呢?她把耳朵凑近客厅的板窗,仔细听着。
仿佛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那人走得很慢。第二天,在天刚黑下来时,她又到了园子里。她散了一会儿步,觉得心里乱得很。这时,昨天晚上的那种声音又出现了。那声音似乎离她很近,断断续续。这时,她自己解释说,这是两根树枝互相摩擦的声音。它酷似在草丛里走路的声音。这样想罢,她也就不再注意。况且她也没有看见什么。
她从那“荆棘丛”走出来。她穿过一小片草坪,要到台阶那边去。月亮正从她背后升起。当她走出树丛时,月光把她的身影投射在了她面前的一片草地上。
珂赛特突然站定,心中大吃一惊。在那草地上她的影子旁边,清清楚楚地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从那影子看,那人还戴着一顶圆边帽。从那影子判断,那人好像就在珂赛特的背后,在离她几步之遥的树丛边。她一时吓呆了,不敢叫喊,也不敢回头。最后,她鼓起勇气猛地转过头去,可身后什么也没有。她再望望那草地上,影子也不见了。她回到树丛,壮着胆子,找遍每个角落,这样一直找到铁栏门口,什么也没有找到。珂赛特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这可能又是错觉吧?
不过,她转念一想,哪里会有这么多错觉?第三天,冉阿让回来了。珂赛特把她仿佛听到的和仿佛见到的都向父亲讲了一遍。冉阿让听她诉说之后也感到有些不安,他到园子里去了。
当珂赛特半夜里醒来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台阶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她连忙跳起来,打开窗子。这回园子里果然有一个人。那人手里还捏着一根粗木棒。她正要喊出来,一下子看清了月光中那人的侧影——原来是她父亲。
她又睡下了,心想:“看来,他很是放心不下!”
冉阿让在园里呆了一夜,接着,又一连守了两夜。珂赛特能从板窗洞里瞧见他。
第三天,月亮不再那么圆了,升得迟了。大约在午夜1点钟,珂赛特忽然听见有人在大笑,随即又听见一个声音在喊她:
“珂赛特!”那是父亲。
她连忙跳下床,穿上长睡衣,把窗子打开。冉阿让在草地上站定,对珂赛特喊道:“放心好了,我闹明白那个戴圆边帽子的东西了。你瞧!”他指着月光投射在草地上的一个影子。那影子确实像一个戴圆边帽子的人的影子——是隔壁人家屋顶上一个带罩子的铁皮烟囱投过来的。
珂赛特笑了出来。她所有种种不祥的猜想全部消失了。次日,和父亲一同吃早点时,谈到这个鬼烟囱时,她感到好笑极了。
冉阿让完全安静下来。珂赛特也平静下来,她没有细想那个烟囱是不是确实是在她所看见的,或者自以为看到的那人影的地方,也没有深究当时的月亮是不是在天空同样的方位上。她没有深究,她相信父亲的解释。
不过,几天之后,又出现了新的怪事。
三、杜桑的话
那园里,在靠铁栏门的地方,有一条石凳。为了挡住外人好奇的视线,在石凳旁边,他们栽了一排千金榆。几天之后的一天黄昏时分,冉阿让上街去了。珂赛特独自坐在这石凳上,正想着心事。珂赛特站起身来,踏着被露水浸透的青草,像个梦游者,绕着园子慢慢地走着。她边走边凄声道:“这种时刻走在园里,非穿木鞋不可——搞不好就要伤风的。”
她回到了那条石凳边。正要坐下时,她发现,在她原来坐的地方,出现了一块相当大的石头。珂赛特望着那块石头,心里在琢磨,这肯定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这个念头一出现,她便害怕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害怕了。躲进房子之后,她立即关好靠阳台阶的门窗,推上板门、门杠和铁闩。然后,她问杜桑:“父亲回来了没有?”
“还没回来,姑娘。”冉阿让喜欢思索和夜游,常常要到夜深才回家。“杜桑,”珂赛特吩咐道,“夜里您一定要把花园的板门关好,仔仔细细地把那些小铁件插在那些铁环里。”“啊!放心好了,姑娘。”“问题是这儿过于偏僻!”“这一点您说对了”杜桑说,“假使有人来害我们,我们是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的,特别是先生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过,姑娘,您用不着害怕。每天,我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像铁桶一样。”“别再说了,”珂赛特说,“把所有的门窗统统关好。”杜桑临时编出来的瞎话,把珂赛特吓得魂不附体。
她让杜桑把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好,才战战兢兢回到卧室,牢牢闩好门,提心吊胆地睡下了。这一夜,她的眼前一直是那块石头。
出太阳的时候,珂赛特一醒过来,昨天的惊扰犹如一场噩梦。太阳的强光从板窗缝里射入,把花缎窗帘照得发紫。珂赛特的自信心完全恢复,她穿好衣服,下了楼,走进园子,跑向那石凳。霎时间,她觉得自己出了身冷汗。石头仍在那长凳上。
恐惧心情一闪而过。恐惧是夜间的事,白天,恐惧一下子便变成了好奇心。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搬开了那块相当大的石头。石头搬开后,露出一件东西,仿佛是一封信。是一个白信封。珂赛特把那信封拿了起来。看这一面,没有姓名地址。看那一面,没有火漆印迹。信封敞着口,里面露出几张纸。
珂赛特把手伸到信封里面。这已不再是恐惧了,也不再是好奇心了——疑惑之心开始出现。
珂赛特小心地将信抽出。这是折叠得十分整齐的一沓信纸。每一张都编有页码。字体秀丽而纤细。没有写明收信人。是寄给什么人的呢?她对自己说,她应该清楚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她念起来。
四、石头下面的一颗心
把天地万物缩减成唯一一条生命,把唯一一条生命扩展至上帝,这便是爱情。
爱情,便是天使们膜拜星辰。当灵魂为爱情而忧伤之时,灵魂将如何悲伤啊!
当不见那唯一充塞世间之人之时,是何等的空虚啊!啊!当着上帝的面被爱着,是何等的踏实呀!人们明白,十分明显,假如万物之父不是在为灵魂创造天地万物,不是在为爱情创造灵魂,那上帝自会伤心的。
能够看到在那带有淡紫色饰带的白绉纱帽之下的一笑,灵魂便可进入梦幻之宫了。
上帝存在于一切的后面,而一切遮住了上帝。所有的东西都是无光的,所有的人都是不透明的,而爱一个人,便是使他透明。
有时候,思考就是在祈祷。在那样的时候,不论身体的姿势如何,那灵魂总是双膝跪着的。
被分开的恋人总是被千百个虚幻又真实的东西来排解开离别之苦。人们阻碍他们相见,他们也不能彼此写信。但是,他们会找到数不尽的神秘方法来互通音讯。飞鸟的啼鸣,花朵的香气,孩童的笑声,太阳的光辉,习风的叹息,星辰的交光,宇宙的存在,都是他们传达信息的手段。这有什么难的呢?上帝的整个事业都是为爱情运作的。爱情有足够的能力向大自然发布命令,让它替它传书送柬。
啊!春天,你便是我写给她的一封信。
美好之未来,那是属于心灵者多,而属于精神者少。爱,是唯一能够占据和充满永恒之物。必须取之不尽,方可称为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