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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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嘉弗洛斯(1)

一、风也与他们过不去

1823年开始,唐纳德孟费梅的客店生意逐渐衰败下来。就在这样的景况下,唐纳德夫妇又新添了两个孩子。这样,他们便有了两个女孩子,三个男孩子。

最小的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唐纳德妇人便给打发了。对此,她还乐呵呵的。

“我可不打算养一大群牛崽。”那做母亲的常常说出这样的话。

下面我们来谈谈唐纳德两口子是怎样把那两个儿子“打发掉”,从而摆脱做父母的责任,甚至从中还得到好处的。

在本书的前面某些段落,我们曾谈到过一个叫马侬的姑娘,写了她得到吉诺曼这个老好人的津贴抚养两个儿子的事。那些故事便涉及这个唐纳德妇人。马侬姑娘当时住在则肋斯定河沿,在白喉肆行期间,一天之内,马依姑娘连续失掉了两个儿子——早上一个,晚上又一个。两个儿子都很小。他们虽小却十分宝贵。因为他们代表着每月80法郎的收入。于是,两个小唐纳德便一下子变成了两个小马侬。这事完成之后,马侬姑娘迁出则肋斯定河沿,在钟锥街住下。在巴黎,一个人的出身可以由住处的更换而改变。

民政机关对此毫无察觉,不会提出任何异议,于是,一桩偷梁换柱之术大功告成。双方做交易时,唐纳德要求每月分给他10个法郎,否则不干。马侬姑娘同意了,并且很守信用。吉诺曼先生当然继续承担义务。每隔六个月,他来看一次。他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每次马侬姑娘都对他说:“先生,他们长得多像您!”

唐纳德改名换姓是很容易的。他趁此机会摇身一变,变成了隆德磊特。他的两个女儿和嘉弗洛斯自然也无暇关注自己还有两个弟弟。

马侬姑娘长得漂亮,但作恶多端。她喜欢装饰,家里的陈设既穷酸又考究。有一个本领高强的女贼和她住在一起。人称“密斯姑娘”。

那两个孩子归了马侬姑娘以后,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有80法郎在,他们生活得不坏,穿得好,吃得饱,像两个“小少爷”。假母待他们比真母还好。马侬姑娘在他们面前还装出一副贵妇人的样子,当着他们的面,一句“行话”也不说。

对唐纳德住所进行大规模搜捕,产生了连锁反应。生活在社会第三层的人们遭了殃。风浪必然在黑暗世界酿成连锁式崩塌,唐纳德破屋的风浪,带来了马侬窝巢的毁灭。

一天,就是马侬姑娘向爱潘妮传了那张有关卜吕梅街的纸条不久,忽然,一批警察闯入钟锥街。马侬姑娘被捕,密斯姑娘也被捕。整栋房子中的人因形迹可疑一个没剩,都被警察带走。当时,那两个小孩在后院玩耍,对房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回家时才看到,房子里已空无一人,门也被封了。对面一个补鞋的找到他们,交给他们“他们的母亲”留下的一张纸条。纸上写着:“西西里王街8号,年金代理人巴什先生。”那补鞋匠还告诉他们:“你们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去找这个地方吧,两个孩子拿着那张引路的纸,大的领着小的,手牵手离开了。当时天很冷,他们的手几乎冻僵了。那发僵的手不听使唤,捏不牢那张纸了。走到钟锥街的拐角处,一阵风吹来,那张纸不见了。天已完全黑了。他们没有办法再找到那张纸。”

他们只好在街上随意游荡了。

二、小嘉弗洛斯沾了拿破仑大帝的光

有一个晚上,那种冷风起劲儿地吹起来,仿佛隆冬又返回了大地。有钱人统统披上了皮大氅。小嘉弗洛斯身上却依旧是他那身破烂衣衫。此刻,他正站在圣热尔韦榆树旁边一家理发店前发愣。他老望着那家铺子,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从柜台上“摸”到一块香皂,拿到教区的一个“理发师”那里去换上一个苏。他常常靠这种来路的香皂换上一顿饭吃。做这种事,他是得心应手的。他管这种行为叫:“刮那个刮别人胡子的人的胡子。”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理发店里的炉火正旺。理发师一面为一个主顾刮胡子,一面不时地扭过头去瞧一下他的敌手,这个冷得发抖,双手插在口袋里,脑子里显然是在打坏主意的厚脸皮小淘气。

这时两个男孩儿向他走来。那两个男孩衣着相当整洁,一个大约7岁,另一个大约5岁。他们进到铺子里,在哀求着什么,仿佛是要求得到一点吃的,很是可怜。那两个孩子几乎在同时说话,所以说了些什么,听不明白。不一会儿,那小的已泣不成声,牙床也抖起来。理发师看了气歪了鼻子,转过身,右手捏着他的剃刀,左手推着那大的,用膝头顶着那小的,不由分说,便把两个孩子一齐推到了街上。尔后,理发师关好门,并说:

“无缘无故闯进来害得人家受冻!”

那两个孩子被赶出门后,边走边哭。就在此时,天上飘来一片乌云,下起了雨。

小嘉弗洛斯追了上去,问他们:“你们哭什么,小鬼?”“我们没有了家。”那个大的答道。“就为了这?”嘉弗洛斯说,“这屁大的事也值得哭?真是一对小傻瓜!”接着,他又带着一种老大哥派头,以一种怜惜的命令语气和温和的爱护声调儿说道:“小家伙们,跟我来。”“是,先生。”那大的说。两个孩子擦干了眼泪,他们仿佛找到了靠山,毫不犹豫地跟在他的身后。嘉弗洛斯领着他们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走,进入圣安东尼街。

他在跨越一条水沟时遇见一个看门婆。那女人嘴上生着胡须,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那模样,可以上勃罗肯山去找浮士德了。

“大婶,”他对她说,“您骑着马儿上街来了?”正说到这里,他一脚踩在了污水里,溅污了一个过路人的漆皮靴。“小杂种!”那过路人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先生打算起诉我吗?”“不错!”那过路人说。

“可办公时间过了,”嘉弗洛斯说,“我不再受理起诉状。”

他们在街上继续前行。他们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躲在一扇大门下瑟瑟发抖。她那衣服短得几乎无法遮掩自己的下身了。年龄常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需要遮腿藏脚时,却眼看着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嘉弗洛斯感慨起来,“一条短裤都没有。把这个给你吧!”说着,他把那条暖和的披肩披在了那瘦弱女孩的肩上。那女孩得到披肩之后,呆呆地望着他,一声也没吭。

“没关系,”边说,他边望了一眼那蜷缩在披肩下的叫花子女孩,“她身上有了羽毛了。”

随后,他仰头望了望天空的乌云,喊道:“你来吧!”那两个孩子随着他的脚步,紧紧跟在后面。前面出现了一处用厚铁丝网遮护着的橱窗。一望便知,那是一家面包铺。当时,面包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因而被店家特意保护着。嘉弗洛斯问那两个孩子:

“嗨,小家伙们,你们吃过晚饭没有?”“先生,”大的那个回答说,“从早上起,什么也还没有吃过。”“难道你们是孤儿?”嘉弗洛斯一本正经地问。“先生,不许乱讲——我们的父母都在,只是一时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不晓得,不晓得,其实有时晓得还不如不晓得。”

嘉弗洛斯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一口气儿走了两个钟头,”大的那个继续说,“我们各处都找遍了,想找到点东西吃,可什么也找不到。”

“啊!我们不能老是如此这般。我们总得想办法把肚子填饱!”

两个孩子中大的那个,差不多一下子便完全回到了童年时代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之中,他大声说道:

“想来真有意思。妈妈还说过,到礼拜日,还要带我们去找圣枝呢。”

“唔。”嘉弗洛斯应了一声。“我妈妈,”大的那个又说,“她是与密斯姑娘住在一起的。”

“不简单。”嘉弗洛斯说。他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在身上的破衣服里摸来摸去。

终于他抬起头来,显出一副得意的样子。“不用愁了,小家伙们。瞧,这足够我们仨吃上一顿晚饭了。”

因为他从衣服里摸出一个苏来。那两个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高兴,他便把他们推进面包铺。他自己也跟了进去。他把那个苏放在柜台上,喊道:

“伙计!5生丁的面包。”那卖面包的正是那店主人。他拿起一个面包和一把刀。

“切作三块,伙计!”嘉弗洛斯吩咐说。他还煞有介事地补了一句:“我们一共是三个人。”面包师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三个孩子,拿起了一只黑面包。这时,嘉弗洛斯立即向自己的鼻孔里深深地插进一个指头,像是弗雷德里克大帝吸鼻烟。他粗声粗声地对那面包师喊道:

“这是什么?”“怎么!是面包呀,是上等的二级面包呀。”“可我认为它是一团黑炭,”嘉弗洛斯反驳那面包师,冷静而傲慢,“要白面包,伙计!肥皂洗白了的那种颜色!我要请客。”

面包师傅听罢笑了起来。他拿起一块白面包,一边切着,一边用一种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们。看来,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嘉弗洛斯也一样,的确是给饿坏了。面包不多,却个个狼吞虎咽起来。钱已经收过了,面包师傅见他们挤在他的铺子里不走,便不耐烦起来。

“我们走,到街上去。”嘉弗洛斯说。他们再次朝着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去。

20年之前,在巴士底广场的东南角,曾经有一座奇形怪状的建筑,它靠近在运河边古寨监狱下水道开浚出来的那个船坞。20年前,轻罪法庭曾经依据禁止流浪及损坏公共建筑的禁令,判处了一个擅自在巴士底广场的大象里住宿的孩子。

接近那庞然大物时,嘉弗洛斯考虑到无限大对无限小所起的威慑作用,便对两个小家伙说:

“小家伙们!不要害怕。”说罢,他从一个缺口钻进了围住大象的木栅栏,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那缺口。那两个孩子怯生生的,一声不响,跟着嘉弗洛斯。他们把自己托付给了这位曾经分给他们面包、许给他们住处的一身破烂的小救星。

地上,顺着木栅栏,有一条梯子。那是附近一个工地的工人们白天用的。嘉弗洛斯扶起梯子来,把它靠在大象的一条前腿上。梯子的上端便是巨兽肚子上露出的一个黑洞。

嘉弗洛斯指着那洞口对他的两位客人说:“请吧!”两个小孩怕起来,彼此对望着。

“别怕,小家伙们!”嘉弗洛斯说,随即加了一句,“瞧我的。”

他根本不用梯子,而是顺着象腿爬到了洞口,像条蛇似的钻了进去。下面的两个孩子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他伸出的头。他的脸在黑糊糊的洞口,显得十分苍白。

“好啦,”他喊道,“上来吧,小家伙!上来,这儿舒服得很!”他又对着大的那个说,“上来,你。拉住我的手。”

两个小孩用肩头互相推起来,那小淘气看到这种情景,一边吓唬,一边鼓励。此时,雨也下大了。那个大的孩子决定爬上去。小一点的孩子,一个人站在巨兽的两腿之间,望着向上爬的哥哥,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那个大的孩子登着梯子的横条,摇摇晃晃地往上爬着。嘉弗洛斯钻出洞口,犹如猕猴,轻捷地顺着象腿滑下来,一只胳膊将立在草地上的孩子拦腰抱起,把他送到梯子的中段,然后,自己跟在他后面,冲上面喊道:

“我推,你拉。”转眼的工夫,那小的被推着,拖着,拉着,拥着,塞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子已经到了洞内。嘉弗洛斯顺脚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然后拍手道:

“我们成功了!拉斐德将军万岁!”欢呼过后,他又说:“小兄弟,欢迎你们来我家做客。”这就是嘉弗洛斯的乐趣,四海为家。“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熄灯了。”“先生,”那个大的孩子指着铜丝纱罩问嘉弗洛斯,“这算是什么?”

“这,”嘉弗洛斯严肃地说,“防耗子用。睡吧!”可他又想到应当多说几句,教育教育这两个嫩小子,于是,又说道:“这些都是动物园里用的东西,是供野兽用的。一间库房里装得满满的。翻越一堵墙,跳过一扇窗子,爬进一道门,就可看到了——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毯子的一部分盖在那小的身上。那小的发出了满意的赞叹声:“啊!真好!真暖和!”

嘉弗洛斯洋洋得意地说:“这也是动物园的,”他说,“是供猴子用的。”说罢,他又把身下的那条编得极好的厚厚的草席指给大的,说:“这玩意儿,是供长颈鹿用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这全是供那些野兽用的。我拿来了,它们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我对它们说:‘大象要用。’”

“你说,这地方,是不是挺舒服?”“不错!”那大的说,他认为嘉弗洛斯简直就像一个天使。他们原被淋湿了,现在身子开始暖和起来。外边的风暴越发猛烈了。滚滚的雷声间歇时,能够听到瓢泼大雨冲击那兽背的响声。“冲吧,雨!”嘉弗洛斯说,“我最爱听满盆的雨水顺大象的大腿泼下去的声音。相比之下,冬天是个大笨蛋,它白白地丢下它的货物,白白地花费力气,却不留一点声响,而且难得把我们打湿。”

嘉弗洛斯接受雷雨效应的态度,颇具19世纪哲学家的派头。可是,他的这一影射雷声的话音刚落,便立即惹来一道极其强烈耀眼的闪电。这时,某种东西还从那裂缝里钻进象肚子。刹那间,轰然一声霹雳打来,并且来得极为猛烈。那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然坐起身子,几乎撞开了纱罩。嘉弗洛斯却显得十分大胆,并对着雷声笑了起来。

“安静,孩子们。”他说,“莫怕,莫怕,莫把这壁厢撞翻了。雷不是挺好吗?这不是那种眨眼睛的闪电。慈悲天主真是了不起!够劲儿!几乎比得上昂比古。”

说完,他又整理好纱罩,轻轻地把那两个孩子推到床边,把他们蜷着的腿放平,并说道:

“既然慈悲天主点起了他的蜡烛,那我自己的蜡烛就可以熄灭了。孩子们,你们该睡了。否则不太好,那样你会schlinguerducouloir,或者,按上流社会的说法,你会嘴臭。快快盖好被子。我要熄灯了。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