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便以平静而粗野的神气望着他们。“这里面一定有名堂,”巴伯说,“她爱上了里面的狗也未可知。我断定这是笔好买卖。”巴纳斯山说,“去做好买卖。我在这儿看着她,要是她敢动一下的话……”说着,他把藏在衣袖里的刀子取出来,在路灯下晃了一下。
唐纳德没吭声。他在捉摸别人的话。在这些人中,普吕戎好歹算是权威,巴伯问他:“你说如何是好吧,普吕戎?”普吕戎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用多种不同的方式摇晃着他的脑袋,最后,清了清嗓子,说:“是这样:白天我看见两个麻雀在打架,晚上又碰上一个女人吵吵闹闹。这都不是好兆头。我们还是住手吧。”
他们走了。走到拐角处,他们停下来,说了几句令人费解的话:“今晚,我们睡哪儿?”
“巴黎底下。”
“唐纳德,那你不会忘记带铁栏门的那把钥匙吧?”
“绝不会。”爱潘妮的眼睛盯着他们,看着他们在先头来的那条路上越走越远。
五、夜里的东西
匪徒们离开之后,卜吕梅街顿时恢复往日的平静。当那个生着人脸的母狗誓死拦住那六个歹徒,不让他们越过铁栏门,那六个强人对一个年轻姑娘无可奈何只能离去之时,马吕斯正在珂赛特的身边。
此时此刻,宇宙的宁静与一个恋人的心境从未如此和谐,马吕斯从未如此激动、如此幸福、如此心醉神迷。但是,他发觉珂赛特有些闷闷不乐。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
“你怎么了?”“好好的……”
说罢,她坐在了台阶旁边的石凳上。听罢,马吕斯浑身颤抖地走过来,坐在她身旁。她继续说:
“今天早晨,我父亲告诉我,说有要紧的事,要我做好准备——兴许我们就要离开了。”
马吕斯顿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意袭了过来。人的生命结束,死,叫做走:这种走开始了,就等于死了。
六个星期以来,马吕斯,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慢慢地,一天一天,占有了珂赛特。这全然是观念上的占有。但是,这也是一种深入地占有。他用自己整个灵魂围裹着她,她是被捆在一种难以想像的信念之中的。他们曾经约定:睡眠中必须彼此梦见。他们说得到,做得到。珂赛特的每一场梦的主人公,几乎都是马吕斯,而马吕斯也是如此,她占有了他所有的梦。而正值这种信念、这种迷恋、这种童贞和这种空前的绝对占有欲、这种主权观念在头脑中盘根错节、激腾涌卷之时,突然一声“就要离开了”,还了得吗?那不就等于在说“珂赛特不是你的”吗?
六个星期以来,马吕斯一直生活在梦幻之中,现在,一个“走”字,把他弄醒了。
他一句话也没有了。珂赛特感觉得到,他的手是冰冷的。现在,轮到她来说那句话了:
“你怎么啦?”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这样,她便进一步说:
“今天早晨,父亲突然告诉我,让我赶紧收拾东西,说必须外出做一次旅行。他嘱咐我,把他的必需品装进一只大箱子,还要我准备一只小箱子,说要去英国,一个星期之内就要动身。”
“太可怕了!”马吕斯大惊道。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于是声音微弱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父亲没有说明准确的日期。”
“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也没说。”马吕斯站起来,冷冰冰地问道:“珂赛特,你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怎么?”
“我在问,您是去呢,还是不去呢?”
“你要我怎么办呢?”她扭动着自己的两只手,说。“那么,您是决定去了?”
“假使我父亲一定要去呢?”
“那么,您是决定去的了?”珂赛特抓起马吕斯的一只手,紧紧地捏着,没有回答。
“好吧,”马吕斯说,“你去那里,我就去另一个地方。”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当他低下眼睛时,他发现珂赛特正在对他微笑。女子对爱人的微笑,在黑暗中是发光的,可以看得到的。“我有了一个主意,马吕斯,我们犯傻了。”
“什么主意?”
“我们去,你也可以去!回头我会告诉你去的地方!你可以到那里来找我!”马吕斯现在完全清醒了。他回到了现实。听罢,他大声对珂赛特说:“和你们一起走?你想必是发疯了。到英国需要一大笔费用。可我没钱。我还欠我的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古费拉克的钱呢,大概有10个路易。去英国!我连办护照的钱都没有呢!”
他一下子冲到了旁边的一棵树前,把手臂伸到头顶上,前额抵着树身,一动不动,支撑着,像个绝望的塑像。
就这样,他呆立了许久。兴许,他永远也跳不出这个深渊了。最后,他转过了头,因为他听到了珂赛特的抽泣声。他走过去,跪在她的跟前,又慢慢地伏下身去,吻了她露在裙袍外面的脚。“别再哭了。”他说。
“我兴许就要离开了,可你又不能跟过来!”
“你爱我吗?”她边抽泣,边回答,那答话,在眼泪未出眼眶而它先出口之时,是分外动人的:“我用全身心来爱你!”
“别再哭了。为了我,就别再哭了,你愿意吗?”
“你爱我吗,你?”
“珂赛特,我不曾对任何人发过誓,因为我怕发誓,觉得我父亲在我身边。现在我可以向你发出神圣的誓言:假使你走,我就去死。”
这话的声调中有一种庄严而平静的忧伤成分,这,使珂赛特为之一震。她战栗起来。她感到有一种阴森而实在的东西掠过。它带来了冷气。她感到害怕,连哭都止住了。
“现在,你听我说,”他说,“明天你不必等我。”
“为什么?”
“后天我来。”
“啊!为什么?”
“你会明白的。”
“一整天见不到?我会发疯的。”
“就牺牲一整天吧!可它可以换来终生!”她伸出两只手,捧起他的头,把脚尖踮起来,增加自己的高度,好看清楚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猜出他的希望。
马吕斯接着说:“想起来了,我应该把我的地址告诉你——兴许会出什么事,谁能断定呢?我住在那个叫古费拉克的朋友家里,玻璃厂街,16号。”
说罢,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的小刀,用刀尖在石灰墙上刻下了“玻璃厂街,16号”几个字。
“我的想法是这样:上帝不想把我们分开。等后天吧。”
“后天,太漫长了!”珂赛特说,“你,明天晚上你要去哪里,你?”
“去试着办一件事。”
“那么,我祈祷上帝。祈盼你成功。后天,你要早点来。我等你,9点整,咱们约好。日子将过得多么慢啊!你听好,准9点,我就在园子里了。”
“我也一样,9点已经在这园子里了。”马吕斯走出园子时,街上空无一个人。此时,爱潘妮正悄悄跟在六个匪徒的后面走着。
六、开诚相见
这时,吉诺曼公公已经年满91岁了。他一直和吉诺曼姑娘住在受难修女街6号。这是他自己的老房子。四年来,他无时不在思念着马吕斯。开头,他一直坚信,说这个小坏蛋迟早总是要回来拉他的门铃的。然而,他渐渐地失望了。因为马吕斯一去不再回头。对他来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正是马吕斯这种去而不返的犟劲儿。
他的牙齿开始脱落了。这使他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他叫人在他卧室的床头挂了一幅画像,以便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那是彭梅旭夫人18岁时的画像。“越看他越像她。”
“她也越像他。”
此外,吉诺曼姑娘试图把她宠爱的那个长矛兵军官拿来顶替马吕斯的意图,完全没能实现。吉诺曼先生不接受以假乱真的行为。
实际上,老头常把马吕斯和忒阿杜勒加以比较。结果,忒阿杜勒的存在所起的作用,是使这位老人越发地想念马吕斯。
一天晚上,吉诺曼公公房子里的炉火烧得很旺。他的女儿在隔壁的房间做针线。他独自一个人待在他那间壁上挂满牧羊图的卧室里,身子深深陷在一把锦缎大围椅里,手里有一本书。但他一个字也没有看。
吉诺曼公公思念着马吕斯。此时,他正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炉膛里的柴灰,神情忧愤到了极点。老仆人巴斯克走进室内,说道:“先生,马吕斯想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