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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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ABC 的朋友们(2)

除了洗杯盘的女工路易松,任何女人都是不许进入这后厅的。她不时在洗碗间与“策划室”之间穿梭往返。格朗泰尔已经喝得昏天黑地,拼命折腾着,让人心烦意乱。他吼道:“我喝。我正在做梦。梦中,我看见海德堡的大酒桶突然得了脑溢血。人们在它上面放了蚂蟥,一放就是12条,我是12条之一。我吮,要忘掉一切。这人生简直不值一文。有人为了生存累弯了腰。而这人生却是一种没有多大实用价值的装饰物。幸福,只不过是个只有一面上了漆的旧木框框。《传道书》上说:‘一切皆空。’我赞成这位可能不存在的老兄的见解。零,穿上了一件虚浮的外衣,它不想舍身露体。啊!虚浮,你在用伟大的言辞去掩饰一切。真是岂有此理。我为一个哭,我为另一个笑。人们所谓的荣誉和尊严,即使是货真价实的荣誉和尊严,也是用假金制成的。帝王们把人类的自尊玩来玩去,爱不释手。卡利古拉把他的坐骑封作了执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块牛腰肉封作了骑士。你们自夸自耀吗?那就去英西塔土斯执政官和牛排小男爵那里好了。还有什么人的本身价值,那也不见得就变得令人可敬些。一个虔诚的婆子假使遇上一个笃信宗教的妇女,那种狠劲儿,绝不亚于蛇蝎!我不相信你们的什么完美。杀人者和被杀者你们佩服哪个?是佩服恺撒呢,还是佩服布鲁图斯?一般说,杀成了,这便是美德。”

格朗泰尔缠住了洗杯盏的女工。博须埃朝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请他安静下来,可他见了反而更来劲儿了:

“你们想要我说什么?人都变了形,统统是坏种;女人是污秽一堆。是啊,我害着抑郁症,外加忧伤,还害有思乡症,更兼多愁善感,我烦躁,我狂热,我厌倦,我无聊,我痛苦,我烦恼。让上帝见他的鬼去吧!”

“回音,发出呜咽之声的仙女们。”格朗泰尔在低声吟诵。

离格朗泰尔不远的一张桌子上摆着纸张、墨水和笔,还有两只小酒杯。有两个人正在谈论某一剧本的创作问题。他们的脑袋彼此挨得很近,声音很低。

“我们先定角色的名字。定下名字,主题也就有了。”

“是这样。你说,我记。”

“多利蒙先生,行吗?”

“一个财主?”

“是的。”

“他的女儿,赛莱斯丁。”

“另外呢?”

“塞瓦尔中校。”

“我看还是叫瓦尔塞吧!”

若李和巴雷在格朗泰尔对面的一个角落里正一边玩着骨牌,一边谈论爱情问题。

“你好幸福,你,”若李说,“你有一个总是乐呵呵的情妇。”

“这正是她的缺点,”巴雷回答,“当情妇者吃亏就在笑上。多笑,便促使人们受骗。看见她快活,你就会解脱内心的谴责,看见她悲哀你才会良心不安。”

“你可真不知道好歹!她是微笑着,多么可爱!另外,你们也从不吵嘴!”

“不吵架是因为我们定了一条规则,河水不犯井水,这是和睦的前提。”

“和睦相处!受用不尽的幸福!”

“你呢,若李,你和那姑娘吵吵闹闹,现在怎么样了?”

“她?仍旧在和我赌气。”

“我要是你,早就和她掰了。”

“不好办啊。”

“做也不难。她是不是叫米西什塔?”

“不错。唉!可怜的巴雷,这姑娘绝妙无双,有文学天赋,生就一双小脚,两只小手,善打扮,白嫩、丰满,我都为她发狂了。”

“亲爱的,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向她大献殷勤,去施托伯商店买一种高级的麂皮裤,租也成。”

“什么价儿?”格朗泰尔插进来问。在最后一个角落里,人们在评论着恩赐的宪章。公白飞有气无力地支持它。而古费拉克则对它进行强烈的攻击。古费拉克把宪章抓在手里,大声发表着议论。

“首先,我不要国王。因为国王是一种寄生虫。弗朗索瓦一世死时,法兰西公债年息是3万利弗;按着德马雷28个利弗折合1金马克的计算法,路易十四死时,是26亿;1760年是45亿;而今天,是120亿。其次,再说说那恩赐宪章。恩赐宪章是一种恶劣的文明手法。说什么避免变革,说什么温和过渡啦,所有这一切,统统都是可鄙的欺人之谈!不!永远不能让这种虚伪之光去欺骗人民。人民不需要恩赐。那第十四条就是地地道道的恩赐条款,是用白爪子送你什么,随后用黑爪子将它收回。故而我坚决地拒绝你那个带着面具得假宪章。只有完整的人权才称得上人权!不,我们不要这样的宪章!”

时置冬季,壁炉里两根木柴烧得劈啪作响。古费拉克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倒霉的《杜凯宪章》用双手揉作一团,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它扔进了火里。

美与丑的情趣,好与坏的见解,法国人特有的活力和英国人特有的幽默都在这里表现了出来。

五、大开眼界

那天,格朗泰尔、巴雷、勃鲁维尔、博须埃、公白飞和古费拉克你一言,我一语,谈得正欢,马吕斯一只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腮,无精打采地坐着端详着面前的一杯水。突然一个时间和地点的谈话声传到马吕斯的耳朵里——1815年6月18日,滑铁卢。这是博须埃与公白飞在谈话。这句话犹如一道电光,从马吕斯的耳边一闪而过。

“上帝知道,”古费拉克喊着说,“‘18’是一个奇特的数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个数字关系到波拿巴的命运。你把它置于路易之后,把它置于雾月之前,这人的整个命运便在你面前毕露无遗了。”

安多拉一直沉默着,这时他才开口。他的话是冲着古费拉克的:

“你是说惩罚在罪行之后?”马吕斯有点坐不住了。他手指墙上法兰西地图标出的一个地方说:“这是科西嘉,这小岛改变了法兰西的命运。”安多拉十分坚定回答说:“法兰西之所以伟大,是靠了自己。而不是什么科西嘉。它说过:‘因为我的名字叫狮子。’”马吕斯向安多拉转过身去。用无限激动的语气说道:“假使我贬低了法兰西,上帝可以惩罚我。至少把法兰西与拿破仑结合起来,并无损于它的伟大。我刚刚来到你们中间,老实说,我确实对你们感到奇怪。我们是谁?你们是谁?我常听见你们说什么布宛纳巴,跟保王党人一样,强调那‘乌’的发音。老实说,我的外祖父对这个字的发音相比之下更优美些,他读作‘布宛纳巴退’。对你们,你们更喜欢哪种叫法?难道除了皇上,有哪个词语配说伟大?一个这样的天才,一个如此的完人,倒不值得我们敬佩了?他的脑子里装有整个人类智慧的三次幂。他,制定法典,独理万机,叱咤风云;他,创造着历史,书写着历史,战报像诗篇;他,特授各国帝王朝仪于提尔西;他,见到了一切。他,知道了一切,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妨碍他屈身于他小儿子的摇篮之上,笑得那样天真,笑得那样起劲儿;突然,大军出发了,炮队行进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位屹立于天边、手里飞腾烈焰、眼中光芒四射的巨人,人们听到的这巨人宝剑的出鞘声,随后,又是霹雳一声,他的大军和老御林军威如天兵,猛如凶神……”

一时寂寞无声。安多拉低着头。寂静,多少意味着默许。马吕斯越发激动了,继续说:

“我们公正点说吧,帝国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皇帝,这是民族之幸运!是法兰西把自己的天才加在了这个天才的身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欧洲的面貌在他的冲锋中改变着,他一发威,人们便感到了上帝之剑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能沿着汉尼拔、恺撒和查理大帝开辟的道路前进的,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把曙光和捷报频频传给人民!罗马帝国的武功在它们面前也将黯然失色。他建立强大的国家,组织强大的军队。他的百万雄师踏遍了大地,征服、统治、镇压,只有他才能使我们的民族靠了自身的丰功伟绩成为欧洲光辉灿烂的民族,只有他能在历史上高奏震耳的凯歌,两次征服世界。说说看,还有什么比他更伟大吗?”

“自由。”公白飞答了一声。这个简单的、冷冷的词,犹如一把钢刀,插入马吕斯倾吐无尽的史诗,浇了他一身冷水。当马吕斯清醒过来时,发现公白飞已经不在了。兴许他泼了瓢冷水之后感到了满足,便悄悄离去。其他的人也都悄然离开,厅里只留下安多拉一个人守着马吕斯。安多拉待在马吕斯身旁,闷闷的。这时,马吕斯稍稍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没有认输之意。这时,忽又听到公白飞在边下楼边唱着歌儿:

荣耀和战争,让我抛弃

假使恺撒给我

对我的母亲的爱,我将回答他:

收起你的节杖,收起你的战车,我更爱自己的母亲,我更爱自己的母亲!

公白飞粗放而又柔婉的声音使那首歌显得很有气势。马吕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无意识地低声跟着唱道:“我的母亲。”这时,安多拉轻轻地拍了一下马吕斯的肩头,低声说:“公民,我们的母亲是共和国。”

六、窘境

那天晚上,马吕斯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颤。他忧郁起来。他自认为自己是坚定的,可是,实际上已不自主地动摇。处于两种信念之间,一种信念还没有走出,一种信念则还没有进入,这是让人难以承受的。马吕斯是个直爽的人,半明半暗、将信将疑的态度令他感到痛苦。无论他如何要求自己要停在原处,在原地坚持,但他仍被逼着、无可奈何地在继续前进。他走了那么远,才靠近了他的父亲,而现在,兴许又要离开他。想到这里,他不免惶惑起来。他感到危机四伏。他发现,自己既不赞同外祖父的论调,对朋友们的观念也难以苟同。他越过了前者,却落后于后者。他承认自己孤立了。他不再去缪尚咖啡馆了。

他心绪烦乱,几乎不再去思考人生中的严肃课题了。一天早晨,旅店老板来到马吕斯的房间问:“古费拉克先生说过要帮你,是吗?”

“是这样。”“但我得看到现钱哪。”

“这事得由古费拉克跟我谈。”马吕斯说。古费拉克来了,老板走了。马吕斯把自己的一切统统和他谈了。他说,在这世界上,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那您有什么打算?”古费拉克问。“我不知道。”马吕斯回答。

“想干些什么事?”“没想过。”“有积蓄吗?”

“15法郎。”

“要我借钱给您吗?”“不要,绝对不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有一只表。”

“银的?”“是金的。就是这个。”

“我认识一个服装商人,他可以收购您这件骑马服和长裤。”

“那好。”“那您就只有一条长裤、一件背心、一顶帽子和一件短上衣了。”“是的,我还有这双靴子。”“您总不能光着脚走路吧?”“这已足够了。”

“我认识一个钟表商,他可以收购您的表。”“那好吧。”“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你以后怎么办?”“由它去吧。但要诚实。”

“您懂英语?”“不懂。”

“懂德语?”

“不懂。”“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为什么?”“因为我有个开书店的朋友,正在编一部百科词典,假使您有能力,可以给他翻译一些德语或英语的资料。报酬虽然很少,但足以糊口。”

“我学起来就是。”“可学成之前你怎么办?”“吃我这衣服和表。”

后来他把衣服卖了20法郎;表卖了45法郎。

加上原有的那15法郎,现在他有80法郎了。“可还有旅馆的费用要付呢!”古费拉克提醒他。“我都忘记了这当子事。”

旅馆住宿费为70法郎。

“只剩下10法郎了。”马吕斯付清旅馆账单后说。“见鬼,”古费拉克感到无可奈何,“你学英语要花五法郎,学德语要花五法郎,但愿啃书本快些,啃100个苏的银币慢些。”

正在这时,马吕斯的姨妈找到了马吕斯的住处。她写了一封信,把信和60个皮斯托尔,即600金法郎,装在一个匣子里送到了马吕斯的房间。一天上午,当马吕斯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姨妈留给他的东西。

马吕斯把钱全部退还给了姨妈,并附上一封措辞恭顺的信。在信里措辞恭顺,告诉她他有能力谋生,能够满足自己今后的一切需要。哪怕当时,他只剩下三个法郎了。

那位姨妈一点也没有对他外祖父提起他拒收钱的事。她怕他更为生气。而且他早已吩咐过:“永远也别再向我提到这吸血鬼!”

马吕斯搬出圣雅克门旅馆。他再也付不起房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