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空,巴陵一座孤山的白色的峭壁上折射着刺眼的日光,闪闪生辉。峭壁上,一名农家穿着打扮的青年在飞梭地穿行着,如履平地。
那青年正是李仙崖,自从他连续喝了七天的药汤后,实在痛苦难忍,于是他便经常偷偷溜到山间,时而攀山越岭,时而在泉水中尽情地畅游,似乎与这天地合二为一。
李仙崖背后背着一捆竹筐,竹筐里,是他在峭壁间采摘的草药。他一只手抓着岩缝里生长出来的藤蔓,目光瞄准了不远处的一朵刚刚花朵微微张开的白色六瓣小花。
李仙崖在脑后中不断回忆着鬼谷后山的花圃中各种花卉的外表,却始终分辨不出这是何花。
正思忖着,峭壁下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喊声。
“木头!”
李仙崖微笑着,另一只手在山壁上轻轻重重一拍,两腿蹬在山壁上,便身轻如燕地游荡到白花身畔,随手将其摘下扔到了背后竹筐中,在几处凸起的山壁间来回借力,稳稳地停落在地。
面前,那一袭绿衫宛如仙女的柳濡霖双手叉腰,面带愠色地瞪着李仙崖。
李仙崖忍着笑,不敢与她直视。
“胡大侠这是在和我一个小女子秀轻功吗?”
李仙崖笑笑,将背后竹筐解下,双手递给柳濡霖。
“不是,我是来采药的,我见柳老先生的药娄里草药不多了。”
柳濡霖白了他一眼,说道:“二爷爷说过,在你的伤完全痊愈之前,你不能到处乱走。还有,那老顽固的草药,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了?我看你分明是躲避喝他给你配的药,还习武之人呢?连这点苦都吃不下去。”
李仙崖低下了头,默默地承受着柳濡霖的发落。
柳濡霖哼了一声,低头向竹筐中来回掏去。
“我的天呢!你都摘了些什么?”
李仙崖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他。
柳濡霖拿起其中数量最多的一颗野菜问道:“你想养羊吗?这是给人吃的?”
李仙崖说道:“我看柳老先生的草药就长这样。”
柳濡霖继续在里面找翻着,“你莫要吓我,你就采了这么些玩意?”
李仙崖结结巴巴地问道:“都……都不是草药吗?”
柳濡霖笑笑,拿起一根带着黄色花蕾的草药说道:“也不全是,比如这棵,能使人发晕的钱笼草。”
“还有这个,吃了会留鼻血的长生根,嗯,你很用心,还采了一些致幻的蘑菇,你很有用毒的天赋……”
李仙崖尴尬地笑着,呆呆地听柳濡霖继续喋喋不休地一一介绍竹筐中的各色“草药”,此时,李仙崖就这样瞧着她,他多么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
“木头。”柳濡霖突然止住了介绍。
“嗯?”李仙崖抬起了头。
“我们回去吧。”
“好。”
两人结伴往屋舍走去。
“你的药我用小火温着,回去正好喝下。”
李仙崖无奈地笑笑,点点头。
柳濡霖那双玲珑大眼略带惆怅地望了他一眼,小声说道:“这是最后一幅药了。”
李仙崖没有做声,似乎没听见,继续朝着屋舍走着。
柳濡霖却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李仙崖疑惑地转身,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低头不语的柳濡霖。
“怎么了?”
柳濡霖低头问道:“二爷爷的药,真的很难喝吗?”
李仙崖一愣,笑着答道:“确实是我喝过味道最浓的汤药了,不过,良药苦口,我在书上学过的。”
“在我的家乡,每个人生来都会与各种药草为伴,我自幼体弱,从小便接触各种稀奇古怪的百草药引,对于这些,早已习惯如常了。”
李仙崖由衷地赞叹道:“你真是厉害。”
柳濡霖秀眉微蹙,“既然你讨厌喝它,为什么不趁我离开的时候,偷偷倒掉?反正你的断肠红之毒已解,少喝几碗药,只不过是好得慢些罢了。”
李仙崖说道:“柳老先生一片好意,给我配成此药,又是你亲手剪好,我岂能浪费,辜负了你们一片良苦用心。”
柳濡霖突然抬起头,一双大眼略带愠色地瞪着李仙崖。
“你就是个木头!”
李仙崖一怔,随后笑道:“我本就叫木头啊。”
柳濡霖一听,眼中的愠怒顿时消散,她的脸色微微一红,急忙扭向一旁,小声飞快地说道:“二爷爷说,你的伤已痊愈,可以离开了。”
李仙崖沉默了,关于离开,他从未想过,可这世间的事,往往不会因为没有考虑过,便不会发生。就像他被逐出鬼谷,这是他从未想象过的,他一生练剑,对视自己如己出的师父感激涕零,所想的,皆是振兴师门。
要离开她了吗?李仙崖不禁向柳濡霖看去,似乎是在最后的时间内见她最后一面,柳濡霖红着脸,低着头,两人皆陷入了沉默。
最终,李仙崖拱手低头向柳濡霖微微鞠躬,“多谢你们这几天的照顾,感激不尽。”
柳濡霖还是沉默着,十只修长的手指在无趣地相互抓着。
李仙崖温柔地注视着她那长长的睫毛,笑着说道:“药该凉了,我们回去吧。”
“木头。”柳濡霖抬起了头,“你的宗门回不去了,你在山下没有亲人,你能去哪儿?”
李仙崖愣住了,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想,他的确是无路可去,他连阳帝国的各州各郡分布都不知道,来到巴陵,也是靠着一路询问。
柳濡霖说道:“我再去和那个老顽固说说,让你留下来。”
李仙崖一笑,摇头说道:“不必了,天下之大,四海为家,总能找到我容身之所。”
柳濡霖闻言,眼中顿时充满了惆怅,“是,天下很大,可容身之处,不是这么容易找到的。”
李仙崖静静地凝视着柳濡霖,只发觉这种凄凉哀伤的眼神,他是极为熟悉的。自他下山之前,每月的最后一天,他都会在鬼头崖师姐的居所里见到师姐轻轻弹奏一曲凄婉的琴曲后,眼中总会不经意间流露出这种神情,那是对现实的绝望与悲哀。
李仙崖不知道柳濡霖经历了什么,但这却是他与她相识以来两颗心走得最近的一刻。
“木头,给我讲讲你在师门的趣事吧。”
柳濡霖很快收起了神情,转眼间便喜笑颜开,只是李仙崖看在眼里,总有那么一些强颜欢笑。
李仙崖略微迟疑,开口道:“我自幼练剑,每天的生活都是修炼,想不到有什么趣事。”
柳濡霖失望道:“啊?那多枯燥啊!你师父估计也是个和二爷爷一样的老顽固。”
李仙崖不语,抬头望着天边发呆。
柳濡霖见状,急忙捂住了嘴巴,“我……我又说错话了,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李仙崖淡然一笑,“我的师父,是任何人都捉摸不透的人。”
“捉摸不透?”
李仙崖点点头,“是啊,他有时对我们师兄弟几个很和蔼,有时没来由地怒火朝天,稍有不慎,就会使他大发雷霆。”
“那不就是喜怒无常嘛,那你们当他的弟子是不是很委屈。”
李仙崖正色道:“不会,师父对我们恩深似海,我们做弟子的,替师父分担解忧都是天经地义的。”
柳濡霖吐了吐舌头,“你呀,就是心思太简单,根本不知道这世道人心有多可怕。”
李仙崖笑道:“你才多大啊?知道得这么多。”
柳濡霖鼓起两个小酒窝,汹汹地说道:“你又小看人,我懂得比你多多了好吧。”
“是是是。”
柳濡霖指着李仙崖背后的竹筐,神气地说道:“比如你采的这些草根。”
李仙崖神色尴尬地问道:“那……这些,还能要吗?”
柳濡霖捂住嘴唇笑道:“随你啦。”
两人笑着,在阡陌小道上心有灵犀地缓慢行走着。
“木头。”
“嗯?”
“我想瞧瞧你的背上的这把剑。”
李仙崖没有犹豫,慢慢解下背后包裹,一层层地打开,双手递给柳濡霖。
柳濡霖望着这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长剑,仔细观赏着剑鞘上的花纹,疑惑地问道:“这么好看的剑,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破旧的布料包裹着?”
李仙崖说道:“师父吩咐的。”
柳濡霖不解,“我不懂,家族的阿姐,每当寻着青州富商带来售卖的好看的首饰,都要用一个精致的散发着香味的檀木匣子放置着,拿来和别人炫耀。”
“那你呢?”
柳濡霖轻轻摇头,眼中的光也随着黯淡,“我没有首饰。”
李仙崖沉默不语,痴痴地望着她,谁料柳濡霖突然噗嗤一笑。
“因为本姑娘天生丽质,只有阿姐那样自愧不如又争强好胜的女人才会戴着一堆首饰在身上,连走路也不利索。”
李仙崖会心一笑。柳濡霖一只手抓着剑鞘,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剑柄想要将剑拔出,却迟迟拔不出来。
柳濡霖脸色憋得通红,气喘吁吁道:“好紧~”
李仙崖笑着伸出手,示意柳濡霖把剑递给他。
柳濡霖一见,气鼓鼓地扔给他。
李仙崖接过,低头望着剑上熟悉的花纹,一股凄凉涌上心头。
他始终记得,那是他十三岁那年,他随大师伯第一次下山,师父在他临行前赠与他这把剑。
“此剑,名曰‘龙吟’,剑谱排行第九,为公羊子所铸,曾有赞誉‘剑长七尺余六寸,剑气纵横八百里’。仙崖,它是你的了,从此,你就是龙吟剑主,与他相伴相随,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师父语重心长的话语至今还萦绕李仙崖心前。
李仙崖沉默良久,锃的一声,轻松地将剑抽出一半。
“哇!”柳濡霖高兴地拍着手,“你怎么这么容易?”
李仙崖望着锃亮的黑色剑刃上古老的花纹,淡淡说道:“师父说过,此剑认主。”
柳濡霖不屑地朝他做了个鬼脸,突然一把抢过来,笑道:“你就吹吧,还认主。”
柳濡霖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把玩龙吟剑,不由得赞叹道:“真好看。”
李仙崖微笑地看着她,他没有告诉柳濡霖,她是摸到这把剑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在鬼谷,每个人的剑都只属于他们自己,剑对于他们来言,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自师父传他龙吟剑,便是他的同门师兄弟,也从未提出过把玩此剑的要求。
“木头。”柳濡霖调侃道:“你身为木头就应该用木头剑。”
李仙崖笑笑,以他六重天的功力,用把木剑照样可以大杀四方。
“你的剑法一定很高吧?”
李仙崖点了点头。
柳濡霖噗嗤一笑,“你也太不谦虚了吧。”
李仙崖呆呆地说道:“师父评价过我,当今世上,论剑术,我可步入一流之列。”
柳濡霖捂着嘴,笑道:“你们剑客,真是一个比一个傲……”
还没等李仙崖反驳,柳濡霖却突然想到什么,眼中顿时失去了光,脸上笑容也消散不见。
李仙崖愣住了,他看向柳濡霖,柳濡霖嘴角分明带着苦涩的笑。
“你还认识别的剑客吗?”
柳濡霖低着头说道:“他也不算是剑客吧,只是喜欢带着一把剑,整天幻想自己能成为当世一流剑客,却又不接受现实。”
“他也是你的朋友吗?”
“一个当初承诺要带我游遍巴陵秋水的傻瓜。”柳濡霖笑着点头道,只是这个笑容没有持续太久便消逝不见,转而是一副哀伤的表情,“可他终究是没有遵守他的诺言。”
李仙崖默默地注视着她,一种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这种滋味说不上来,似乎是他在羡慕柳濡霖口中那个巴陵剑客,亦或者是嫉妒。
柳濡霖却突然注意到李仙崖奇怪的神情,抿嘴笑道:“你怎么了?”
李仙崖一愣,“没什么。”
柳濡霖喃喃自语道:“他倒没有你那么呆,但却和你一样傻。”
李仙崖此刻心中有千言无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多想把手放在柳濡霖纤弱的肩膀上对她温柔地承诺道:“往后余生,巴陵秋水,名山大河,我陪你去看。”
一想到这儿,他的脸色不禁变得通红。
柳濡霖却像避开那个剑客的话题似的,继续向前走,突然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前方,一个灰袍老者站在路中央,似是等待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