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天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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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行动艰巨 (1)

G城战役中,刘尹波所在的五连担任打穿插的任务,跟随他们行动的是副参谋长辛中峄。

这次行动固然艰巨,但作为副指导员,刘尹波的艰巨还在于,他要管理好四个“重点人”。

穿插中他们在107号高地被对方的一小股兵力伏击了,当时就牺牲了一个战士,三人负伤。连长要带人搜山,指导员分析,对方兵力不会超过一个班,是为了滞迟我军行动,不能恋战,快速通过为好。

两个人意见有点不统一,就等辛中峄决策。辛中峄说,刘副指导员谈谈。

刘尹波知道,怎么个打法,辛中峄心里是有数的,不外乎给他一个机会。刘尹波说,纠缠肯定是不行的,但不打肯定也是不行的,那样会给后续部队三营留下后患。我看可以这样,以一个班伪装开进,引诱敌人暴露火力,主力边打边撤,再引诱敌人火力跟踪。我带一个班隐待敌。等他完全暴露了,两边夹击,一举歼灭之。

辛中峄说,理论上是可行的,我看就这样。于是如此这般做了部署,就开始行动。

真正打起来之后,并没有像刘尹波计划得那样程序井然,但是由于总的原则和方针有数了,打得就比较自如,果然玩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战术,后来清点战果,对方是六具尸体。

这一仗,让刘尹波很露了一手。

G城战役结束后,部队往纵深开进。南方的公路狭窄崎岖,极其南行,常常被堵在某个拐弯处,几个小时动弹不得。

有天中午又被窝在一座山下,发生了一件事情。

山的对面有一所村庄,居民们自然早已逃之夭夭,但是还有几头耕牛在户外漫不经心地游动。这些终身勤劳的牲畜没有意识到战争的危险正在向它们逼近,还在一如既往地觅食糊口。

就在这时候,一只枪口从停滞不前的队伍的某个地方悄然伸出。

一声响闷之后,远处水田里的耕牛像是吃了一惊,接着就颠簸着跳了起来,方向是盲目的。但是接着又是一阵枪声,耕牛终于不跳了,庞大的身躯隆重地卧倒在泥水里,先是跪下了一条腿,却用力地仰起了头,向刘尹波的六连这个方向张望。它大约是想在最后的时光里看清楚那张面孔,看看到底是谁,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向它下此狠招。它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作过损害人类利益的事情啊,它一直是那么任劳任怨辛勤耕作,它是在什么地方招惹谁了呢?可是它什么也不可能看见,刘尹波当时心里一阵震颤,他甚至担心那条耕牛最后看见的是他。

刘尹波恼火地寻找开枪人,原来是李木胜。他看见了李木胜的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军列里沉默而又卑琐的眼睛。他正是刘尹波交代和暗示班排长们要“注意”和“帮助”的“重点人”。

刘尹波心头涌起了一股厌恶,但是他没有制止李木胜,他仍然在观察他,甚至平静地观察着。他看见李木胜的双眼仍然在恐惧着,准确地说是在恐惧地勇敢着。在刘尹波和另外几名士兵注视他的时候,尤其是他看见刘副指导员并没有制止他的时候——他把刘副指导员的态度理解为默许——他的脸上滑过一丝得意的神气,举起手中的枪,又瞄向了另外一头耕牛。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斥责,有人在制止他。可是他没有中止他的战斗行动。于是就有了一块坚硬的压缩饼干准确地砸在他的脸上。他愣了一下,当他辨认出是谁砸了他时,便乖乖地放下了枪,并且一脸茫然。

用压缩饼干砸他的,是刘尹波。

刘尹波终于忍无可忍了。本来,他还想继续他的研究,看看这个怯懦的兵是怎样一种心理,但是,当他发现又一条无辜的耕牛即将为他的研究付出生命代价的时候,他不能沉默了。

岑立昊是在765高地战斗中就任一连连长的,一连连长在东班版地区被地雷炸死了。

765高地战斗是一场小仗,实际上是一场炮战,完了之后步兵上去,遭到的抵抗很微弱,没有什么伤亡就解决了。倒是765侧翼的2号高地的阻击火力持续了很长时间,岑立昊派人攀援而上,又被打退了,最后动用了火焰喷射器,但是对手就像耗子一样,转个地方又打了起来。岑立昊一怒之下,调上两门迫击炮,扛到半山腰上,在石洞上凿了个后力底座,直接平射,把炮当枪打,把几个山洞火力点都炸飞了。对方几个兵夺路而逃,岑立昊早有准备,把那几个兵活捉了。一看,都是老兵,差不多都快三十岁的人了。

这次战斗,岑立昊还负了伤,却不怎么光荣。打扫战场的时候,有个战士屁滚尿流地跑来报告,说战利品里有发炮弹,好像是上了引信,不敢乱动。那战士一边说一边哆嗦,像见到了鬼。岑立昊是步属炮兵出身,就亲自查看,一看就火了,原来炮弹头上没有引信,而是塑料保护帽。岑立昊黑起脸来骂那个吓坏了的兵,说是猪脑子,基本常识的不懂,军人的不是,说着就上去,照着炮弹踢了一脚,说,你怕个球,你就是拿手榴弹砸也砸不响它。说完又踢了一脚,这一脚还没有收回来,就惨叫一声倒下了,卫生员赶快过来,说是脱臼了。钟盛英听说岑立昊踢炮弹把脚踢伤了,拿起电话就骂辛中峄,说把岑老虎给我狠狠地撸,让他把尾巴给我夹紧了。这狗日的太莽撞了,你给他个原子弹他都敢踢,不把他骨头捋软了恐怕要出事。

辛中峄原封不动地把把钟盛英的话传给了岑立昊,岑立昊当时笑笑,笑得很得意,得意洋洋地吆五喝六,驱赶羊群一样押着俘虏下了山。

俘虏穿的都是普通衣服,岑立昊怀疑他们不一定是专职武装人员,其中还有一个女的,二十来岁,皮肤很白,她的上面穿一件黄色的绸布褂子,下身是一条肥大的黑裤子。当了俘虏她好像还不大在乎,双手反绑在身后,眼上蒙着黑布,步子却走得很熟练。

跟俘虏并肩而行,岑立昊不禁感慨,这都是从战争中练出来的,不管是不是军人,军人的素质不差。多少年后岑立昊还没有忘记,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俘,皮肤白皙,眼睛乌亮,在几个兵给她蒙上眼罩的时候,她甚至还向岑立昊笑了笑,以后岑立昊一直都没有搞明白,她的笑是冷笑还是讥笑,但在当时,岑立昊的感慨是那个笑容很平静,甚至还有几分妩媚。这种感觉使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心里很不舒服。

就在一连押着俘虏往集结地开进的时候,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路上走过来几个护送伤员的战士,其中的一个看见俘虏,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勇敢地冲进了一连的队伍,揪住了俘虏当中的一个,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甚至带着哭腔:你这个鬼子,你杀我边民,你害我战友——我要报仇,我要……他一边声讨,一边拼命地往那个俘虏身上脸上报以老拳,那种巨大的仇恨和愤怒简直不可遏止。

当时一连的战士都愣住了,岑立昊也傻眼了,没搞清楚这个老兵受了什么刺激。

在那个老兵的有力的打击下,俘虏的鼻孔和嘴角都渗出了液体。一连有几个战士看不下去了,这是我们抓的俘虏,你凭什么这么死去活来地打啊,要是打死了怎么办?抓一个俘虏可以立二等功,要是打死了,三等功都没戏。一连的三个战士一拥而上,把那个老兵推开了,说,有本事你自己抓去,你抓住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别拿我们的战果耍威风,打死了你赔得起吗?

那个老兵还在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要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这时候岑立昊一拐一瘸地走过来了,冷冷地看了看那个兵,问道:哪部分的?

老兵回答,六连的。

岑立昊说,哦,五连的,你们副指导员刘尹波同志还活着吗?

老兵回答,刘副指导员还活着,可是我们牺牲了几个同志……我要报仇!

岑立昊鄙夷地说,你他妈的要报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根枪到我们阵地上去?

老兵说,昨天夜里我们在同敌人浴血奋战……

岑立昊说,浴血奋战你妈拉个蛋。昨天哪里有战斗我还不知道?

老兵说,我打敌人有什么错?

岑立昊说,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还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你看见没有,你把他嘴角都打出血了,他连哼哼一声都没有,他在冷笑,他看不起你。

老兵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说,你为敌人帮腔,你侮辱自己的同志,你……

岑立昊说,真他妈的低级趣味,滚开!

五连的老兵瞪着岑立昊,扭曲的脸上仍然用力地愤怒着,嘴里喃喃地嘟啷:敌人--你包庇敌人,难道……阶级敌人……不应该吗……

岑立昊说:去你妈的,好像就你他妈的有民族仇阶级恨。这家伙是特工队长,我把他放了,给他一杆枪,你敢不敢跟他比试一下?

老兵说,你压制同志,包庇敌人。

岑立昊说,好,你还想找霉倒是不是?来人啦,把这老兄身上的绳子解开,让他同我们这位勇敢的同志比试比试擒拿格斗。

老兵一看岑立昊像是要动真的,马上说,你们一连立场不分,我向首长告你们。

岑立昊笑笑,掏出手枪在手里玩了两圈,突然对准老兵的裤裆,地名录两下,老兵大惊,捂着裤裆就跑,由于紧张,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又跑。

几天后岑立昊和刘尹波见面,说起了这件事情,刘尹波哈哈大笑,笑完了说,那家伙叫李木胜,胆小如鼠,气壮如牛。

岑立昊笑问,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刘尹波说,有什么毛病?他那是伪装进步。我研究这家伙好几天了,过分的胆怯必然要导致过分的虚伪。怯懦的人只有一个武器,那就是虚伪。他只能凭借虚张声势来掩盖自己讨好别人,为自己营造恰如其分的生存空间,创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胆小,但他又想表示勇敢,你不让他打俘虏,那让他打谁去?

这场战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当一支征尘仆仆的部队从南方前线撤下来的时候,坐在长长的军列里,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心态,多数人都怀着胜利返回的狂喜,也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怀念牺牲战友的悲伤。这些人都是一个部队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熟悉的这些人岑立昊都没有记住,却永远地记住了一张陌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