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波说,你的腿怎么啦?
岑立昊随口说,打球摔的。
苏宁波说,那你为什么还走啊,你不是会开摩托车吗?
岑立昊说,没关系,我想走走。
苏宁波说,这样吧,我正好去你们团有事,带上你吧。
岑立昊说,不行,成何体统。
苏宁波说,要不我推着你,你这样走容易出问题。
岑立昊当然不会让苏宁波推着走,但他又怕没了话题,苏宁波就走了,于是说,要不这样,我带你。
苏宁波说,那怎么行,你的脚都成那样了。
岑立昊得意地笑笑说,那你就不晓得了,我不仅可以单腿骑车,而且可以同时骑三辆车,单腿还可以双手松把。
苏宁波越是说不行,岑立昊就越是说行,他记得刘尹波曾经说过,苏宁波说他看起来很潇洒,今天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一定要潇洒一把给苏宁波看看。
苏宁波见岑立昊满腔热忱,也不好再扫他的兴,就让他骑上了。
苏宁波跳上后座的时候,动作很轻,岑立昊说,啊,你上车的技术真好,轻得像只燕子。
苏宁波说,都说岑连长是个冷血动物,我看也很会说好听话嘛。
岑立昊说,我说的是老实话。又问:你到我们团干什么?
苏宁波说,找刘尹波,今晚他给我讲辩证唯物主义。
岑立昊吃了一惊,车把也晃了几下,一句话冲口而出:什么,你去找刘尹波?
苏宁波不动声色地说,是啊,刘尹波当过我的教员,我准备参加高考,他帮我复习政治。怎么啦?
岑立昊这才察觉自己失态,但是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静,使劲矫正车把,口气很冷地说,为什么不请个专业老师呢?刘尹波自己才是个高中生,而且是“文革”中的,会不会误事啊?
苏宁波笑笑说,我听他讲得很好,很深刻的道理,他能用通俗的语言和例子阐述,而且他特别善于总结,抓要点抓得很准。这个人我看将来有大发展。
岑立昊的心里像是被谁揪了一把,他差点儿就质问苏宁波了,你听过我讲课吗?我给你讲滑铁卢战役,给你讲诺曼底登陆,给你讲抛物线,给你讲微积分……你这个浅薄的小丫头,你这个唱着《远航的军舰》,却在北兵营旱地里招摇的假水兵,无知啊无知……
岑立昊吭吭哧哧地骑着车,心理窝火得要命,本来他一条腿骑就有些不方便,心里一窝火,车子就开始走曲线。他强打精神说,好啊,好好听听,刘尹波还有很多战斗故事呢,你爱听解放军叔叔讲战斗故事吧?
苏宁波似乎没有听出岑立昊话里的讽刺意味,天真地说,是吗?我也听说刘尹波打仗很勇敢,不过他很谦虚,从来不肯说,这个人很有修养。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罢了,可它偏偏是从苏宁波嘴里说出来的,岑立昊心里呻吟一声,一脚踩空,车头倏然一别,扑通一下就栽倒了。苏宁波没防备就被摔倒了压在车子上,车子压在岑立昊的身上,而且他的右腿被卡进大梁下面,脚腕顿时一阵剧痛……
苏宁波惨叫一声,半天才爬起来,一边爬一边笑:我的妈呀,看看你这技术!
红星熟食店的马师傅带着女儿马新到266团慰问,是有重点的。他要看看四大金刚,真的要看,假的也要看。自从“烧鸡事件”发生后,老人家总是觉得对不起266团。他听说四大金刚在前线表现不错,提干提了好几个。老人家没把情况弄得很明白,也不知道提起来的是假金刚还是真金刚,但有一点他明白,能够在前线立功,能够提拔当干部,不管他是真金刚还是假金刚,都是好金刚。真金刚立功提干那是真金不怕火来炼,假金刚立功提干那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好事。
小女儿马新今年二十一岁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该是提亲的年龄了。马师傅想来想去,还是想找个军官当女婿,这件事情他本来想让大女婿周晓曾办,但大女婿说他现在出面慰问都是以公家的名义,如果把小妹的婚事掺和进来,就有点假公济私的味道,让266团的人小看了。马师傅揣摩大女婿这个人太爱面子,还不如老将出马,没准就挑了个称心如意的。
其实周晓曾不是不想做这个好事,他是怕这个好事做起来麻烦,他的小姨子他知道,别的没啥大毛病,要个头有个头,要脸蛋有脸蛋,就一个缺点比较突出,好讲话,两片嘴唇薄薄的,什么话儿都有她的份,平时大姐大姐夫也含蓄地纠正过,但老爷子偏袒,把小女儿看得明星似的。老爷子说,好讲话有什么不好,好讲话说明脑袋瓜子聪明,有话说。三砖头砸不出个屁来就好啦?那是憨包。周晓曾知道,现在军官正在吃香,像马新这样的,人家不一定能看得上。
马师傅送给266团的是二十只烧鸡,装在三轮车上,亲自驾驶,让马新随行,马新不乐意,说,人家慰问都是单位去,咱们私人去出那个风头干什么?
马师傅说,这你就不懂了,单位慰问是一回事,个人慰问又是一回事,意义更重要。你不要在乎这几个钱,人家打仗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咱们工人阶级要讲良心。
马新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我觉得咱爷俩这样去有点不伦不类,弄得不好人家还不待见。
马师傅说,你坐上,不待见我负责。
马新虽然有想法,但见老爹认了真,只好坐上了三轮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到部队去看看热闹。
要说马新一点都不想去慰问,也不是事实。她这个年龄,正是青春期,那次参加联欢会,看见了266团那几个小伙子,一个个虎虎生威,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羞涩归羞涩,但心里有种东西萌动,别人是无法洞悉的。
爷俩汗流浃背地到了266团大门口,马师傅向哨兵说明来意,哨兵又让他到传达室登记,传达室里的兵打了一个电话,不多一会儿就出来一个干部,自我介绍说是政治处的干事,叫潘桦,说老人家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东西不能收,因为上级有规定,不接受个人慰问。
马师傅一听就急了,说个人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个人啦,我跟你们钟团长认识,不信你打个电话问问。
干事说,钟团长早就是副师长了,又到北京学习了,电话我没法打。老人家请回吧,等钟副师长回来,我一定转达你老人家的好意。
这时候马新也说开了风凉话,说,我说你不信,你还以为你是区委书记呢,这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咱们回吧。
马新这么一说,潘干事反倒觉得过意不去,挠挠头皮说,真的是有规定,不过……老人家,咱们团你还认识谁。
马师傅毫不含糊地回答,认识辛参谋长。
潘干事说,您是说辛中峄副参谋长吧?那好,我给你打个电话试试。
电话一打就通,辛中峄听说马师傅父女来慰问,就派了一个参谋,把他们接到了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找回了面子,很得意,跟辛中峄亲亲热热地寒暄了一阵子。这边两个人还没落座,那边马新开腔了,说,哎呀,你们部队规矩太多,俺爷俩这好心还差点儿当了驴肝肺。
辛中峄说,也难怪他们,上面是有规定,个人慰问品一律不收。
马新说,不收慰问品也不能不给面见啊,把俺爷俩晾在大门口,别人还当俺们是秦香莲告陈世美呢。
那时候部队干部提干之后甩农村未婚妻的现象比较多,找到部队告状的也比较普遍。
辛中峄见这女孩说话不饶人,笑笑说,也没那么严重吧,不是进来了吗?不过东西确实不能收。
马师傅急了,脑门子爆出了青筋,说怎么的,看不起人?公家收公家的东西,那我这私人的东西就送给私人。
辛中峄说,私人也不能收。
马新说,这部队真没劲,一点灵活性都没有,俺爹昨晚忙乎了大半夜,又拔毛又开膛,卤了一锅又一锅,这么大热的天,容易吗?俺自己都没舍得吃一只呢。
说着说着来气了,站起身来就要拉马师傅,说,爹,咱们走,他们不收,咱们干吗死乞白赖地,还不如自己家里开一顿荤。
马师傅看看女儿,又看看辛中峄,脸色很不好看,说,闺女别急,咱再跟辛参谋长商量商量。
辛中峄心想,这女孩果然泼辣,觉得不收也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于是说,那好,先收下,至于要不要按质论价,以后再说。
这才平息了一场小小的军民风波。快要分手的时候,马师傅提出要看看四大金刚,辛中峄笑问,老人家要看那个四大金刚啊?他们现在很分散,聚不齐了。
马师傅想了想说,那个拿砖头拍脑门的在吗?
辛中峄说,算了,老人家你是来慰问参战官兵的,范辰光他没到前线去。
马师傅有些不理解,问道,他那么厉害的功夫,怎么就没去打仗呢?
辛中峄觉得一时半会跟马师傅说不清楚,就说,要不这样,我把岑立昊和刘尹波叫来,这两个人现在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战场上都立功了。
马师傅半晌没吭气,突然来了邪劲,说,别看连长指导员了,我就想见见拿砖头拍脑门那个孩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辛中峄心里说,一言难尽啊。可是这些话跟马师傅是说不清楚的。转念一想,也好,范辰光的提干问题再一次受挫,而且面临着复员,情绪正恶劣着,组织上一直担心他走极端。马师傅要见他也未必是坏事,或许可以改善一下他的心情。再加上这个叫马新的女孩伶牙俐齿,没准能帮助做点正面工作呢。
辛中峄说,那好,我就让人把范辰光叫来,不过,他现在正走下坡路,没能提上干,思想负担很重,姑娘你嘴巴厉害,帮忙做做工作。
马新说,他干吗那么想不开啊?天涯何处无芳草,风物长宜放眼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一身好本领,还愁没有用武之地?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没有这点肚量?
辛中峄怔怔地看着马新,听她一套接着一套白话,顿时喜出望外,心想这是个炮弹,让她轰轰范辰光,绝不是坏事。
于是赶紧派人去找,这一找,就找出一个惊险来:范辰光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