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天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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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恍如隔世 (2)

姜梓森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就经常硬着头皮坚守在病房,可是时间久了,两个人的眼神都不对劲,有时候哈哈大笑,有时候嘀嘀咕咕,姜梓森只好假装睡着,常常憋尿。以后他跟岑立昊吵架时说,你还说别人不讲公德,你跟苏宁波卿卿我我那阵子,大热的天气我捂在被窝里不敢露头,一身臭汗不说,还差点儿被憋出了膀胱炎。岑立昊当然不认这个帐,说,你活该,有屁就放,有尿就撒,你个鸟病号,死要面子活受罪,心理素质差,还怨得了别人?姜梓森说,你这人真是不讲理,我那不是为了给你们创造安静环境,让你们心安理得吗?我那一个半月的尿白憋了,一点都没落好。

姜梓森出院之后,病房有三天是岑立昊独享,岑立昊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打电话把苏宁波请了去。那三天,倒也没做别的事情,两个人都觉得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但越是这样,有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沉默的时候大于说话的时候,这个时候苏宁波就画画,画病床,画蒙着脑袋的姜梓森,画窗外的风景。

把话题扯到连队上,岑立昊就活跃起来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个中心的主题就是,这个连长当的没劲,不打仗了,部队天天搞生产搞助民劳动,这身破军装也很难看,解放三十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就是多了个的确良,穿在身上,就比民兵多了一块洋铁皮五角星和两块灯心绒领章,一点军人的威仪都没有。岑立昊说,战斗部队的连长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那样的,应该是穿这样的,应该是装备那样的,应该是干这样的,应该是不干那样的……

岑立昊慷慨激昂地说,苏宁波就支起下巴听,像个学生,在他讲话的间隙,就拿起铅笔刷刷画上几笔,他开讲了,又接着听。

最后,岑立昊讲累了,不讲了,想下床看看苏宁波画的是什么,苏宁波把画板一扣,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说,既然你觉得当连长委屈,你为什么不转业呢?

一句话就问到了岑立昊心里,岑立昊老老实实地说,当连长没劲,但是当团长当师长有劲,等我当了团长师长,我可以多做好多事。所以,我支持你考大学,我也要考,以后的军队肯定知识化程度要提高,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

苏宁波欣然接受他的观点,这时候苏宁波才让岑立昊看她的画,岑立昊一看就咧嘴笑了——那是一幅漫画,画面上的岑立昊头大身子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屁股后面夸张地挂着一把手枪,双手拼命地往上攀登一条椅腿,椅子上写着两个字“团座”。

以后苏宁波在背地里就叫岑立昊准将,指的不是军衔,而是准备当将军的意思。岑立昊对这个称呼感到很受用,比四大金刚好听多了。

当刘尹波得知岑立昊骑车摔伤、而且是带着苏宁波一起摔伤的消息,他就明白了,苏宁波那里,再也没有他什么事了,连辩证法也不用他辅导了,即便苏宁波确实需要,岑立昊也会阻挠。

若干年后刘尹波在总结他和岑立昊的区别的时候,他之所以在诸多问题上比岑立昊慢半拍,就在与他是先想好了再去做,而岑立昊是先做了再去想。刘尹波做事是有方法步骤的。一、这件事情能不能做?二、这件事情该怎么做?三、这件事情该什么时候做?四、这件事情做到什么程度?五、这件事情如果做不成,如何收场?他要等这方方面面都论证清楚了才下手,而在正式行动之前,他绝不轻率,更不轻浮。

没想到这么论证来论证去,黄花菜就凉了,岑立昊捷足先登了。岑立昊的原则是,可以做不到,但必须想得到,今天做不到不等于明天做不到,但今天想不到,永远也做不到。只要想到了,有了机会就可以做。

一言以蔽之,先下手为强。

岑立昊住院的时候刘尹波去探视过,那天苏宁波也在,他显得很尴尬,岑立昊则落落大方地说,实践再一次证明,刘指导员的辩证法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坏事可以变好事,我这是因祸得福啊,天天睡大觉,不用到大街上扫马路了。

那时候搞军民共建精神文明,部队有大半时间在为驻地做好事。

刘尹波知道岑立昊的弦外之音指的是什么,他本来想说,未必,塞翁失马安之非福,又安之非祸,弄巧成拙也符合辩证法精神啊!但刘尹波没把话说出口,那样就太刻薄了。

刘尹波想来想去,最终想通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女孩多的是,没有苏宁波,还有浙宁波闵宁波赣宁波,没有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辩证法还真的不能忽视,岑立昊一向恃才傲物盛气凌人,给他个苏宁波,让他得意吧,让他神气吧,让他觉得他是天下第一号人物才好,没准哪一天从天上掉下来,摔个鼻青脸肿他就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睛了。

这年冬天岑立昊和苏宁波的爱情进入到高潮阶段。

彰原市地处天都山以东,是一块方圆不过百十公里的平原,一到冬天,凛冽的西风从天都山翻过来,窝在小盆地里呼啸着来回打旋,只几个回合,秋天的余温就荡然无存,寒冷的空气硬得像冰碴。到了这个时候,训练也就断断续续了,多数是室内作业。节假日和星期天,岑立昊就会编出一些理由,让指导员和连副们死守连队,自己则见缝插针溜出去会苏宁波。

以266团岑立昊的连队为圆心,以五公里为半径画圆,正南方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便是滑校,滑校往南不到三公里便是彰河。岑立昊和苏宁波的幽会地点既不在滑校,也不可能在266团,而在正南方的彰河边上。彰河是一条界河,南边是彰原市区,北边是北郊区,往西的拐弯处是彰原市纱厂,拐弯拐到北边四五里路,便是赵王渡。河湾环抱的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土岗子,上面既没有人家,也没有建筑,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杂树。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好像是被城市和人间遗忘的一个角落,一点也不浪漫,而且荒凉,甚至阴森。但是岑立昊和苏宁波赋予了这个孤岛般的土岗子以澎湃的热情。冬日的阳光灰蒙蒙的,空气里还飘扬着细细的沙尘,两个南方人走在北方几乎没有路的路上,走在无人关注的陌生的城市的一隅,心里便涌出一些异地异乡的异样情感,那还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一种深层次的文化血缘掺杂着爱情的血管里,使其有了更多的含量。

这以后他们就经常到河北岸这个土岗子上来,并且把它命名为延安——岑苏的爱情圣地,在那充满憧憬充满理想的日子里,他们甚至把爱情的结晶都设计好了,一旦有了孩子,不论男女,一律取名岑苏。多么好听的名字啊,简直像诗一样美妙。

元旦前夕一夜大雪,千树万树梨花开。岑立昊告了假,从西门抄近道赶到滑校西门,苏宁波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个人都是全副武装的棉货。那天全中国都在过节,没有人知道天底下还有一个不跑飞机只是用来谈情说爱的飞机场。这一天,方圆十多公里的飞机场都属于他们,他们像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和白茹,手拉着手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跑道上纵情驰骋。他们还是觉得不过瘾,他们要去溜冰,真正的冰。他们把自己交给了彰河,尽情地疯,尽情地闹,在冰上翻滚爬行,一个人坐在地上,让另一个人当车推,累了,就躺在冰上翻白眼,喘粗气,然后并排躺下,让绒花一样硕大的雪片一点一点地埋着身体。那种快乐,不是别人能体会到的。

两个人一个头朝北一个头向东,以脑袋为交点,衔接成一个“人”字,俯卧在冰上,互相看着,像两只瞪着眼睛的动物。

岑立昊说,怕不怕?

苏宁波说,怕什么?

岑立昊说,怕冰化了,我们双双沉下去。

苏宁波说,我们就这样,沉下去好了。那又有一段地老天荒的爱情故事问世了。

岑立昊问,知道卧冰求鲤的故事吗?

苏宁波说,知道,一个孝子,为了给病重的母亲做鱼汤,跑到河里光着膀子,企图依靠体温融冰。

岑立昊说,精神可嘉,做法太蠢。破冰取鱼,有一万种办法,但这个傻子选择了最愚蠢的办法。

苏宁波说,你说的不对!你说有一万种办法,是用今天人的眼光看的,古代嘛,科技不发达,人们解决问题,有时代的局限性。

岑立昊笑了说,我认为这个故事是个毒草,对中国人是有毒害的。应该编一个孝子,为了让老娘喝上鱼汤,拼命地想办法,用柴火发明的炉子,用炉子发明了水壶,用水壶发明了水管,用水管发明了汽管,再往后,蒸汽机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比瓦特不知道要早多少年。

苏宁波说,你就会无限上纲,连古人都损。

岑立昊说,真的,你要细细琢磨,真的有毒害。你想想,一个卧冰求鲤的故事感动了多少代多少人啊,人们在被感动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一个行为方式的暗示,尽管以后的人们不会卧冰求鲤了,但在潜意识里,对这种愚蠢的行为仍然是认同的而不是批判的,因为有伦理道德的力量掩盖了愚蠢。它至少是有消极性的,不鼓励人们思考好办法。成语里有些典故就很好,譬如“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就实实在在,有了问题要想办法,想好办法,而不是一味地感叹感慨。如果我们的文化中像这样的故事多了,认同者多了,行动者多了,我们的科技就大大发展了。

苏宁波说,你以后要不混个旅长师长干干,那真是上帝失职。陪女朋友溜冰,还不忘忧国忧民。

岑立昊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啊,把谈情说爱和忧国忧民结合起来,会加重爱情的分量。

苏宁波说,别说话了,听。

岑立昊说,什么?

苏宁波说,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一首美妙的抒情诗。

岑立昊说,好听吗?从我肚子里出来的,都是阳春白雪。

苏宁波咯咯地笑说,什么阳春白雪,全是咕咕噜噜,肠蠕动的声音,还有心跳,咚,咚,咚。

岑立昊说,那就是战鼓了,那就是动员令,要向你发起进攻了。

苏宁波说,向我进攻还用那么大动静啊,好像我是美国。

岑立昊说,别说话,听。

苏宁波说,听什么,听我肠蠕动啊?

岑立昊说,知道这河有多少年的历史吗?

苏宁波说,总不会超过地球吧?

岑立昊说,我突然想,河流可能就是地球的血管。我能听见地球的心跳,你要是医生,还能给地球把脉。

苏宁波说,那我成上帝了,除了上帝,谁也没办法给地球把脉。

岑立昊说,河流还是一条录音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没有人地方,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耳朵贴在河面上聆听,你能听到历史的脚步声。你听见了吗?

苏宁波说,没有听见历史的脚步声,但我听见了一个诗人的声音: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岑立昊说,这条彰河可不是一般的河,有文字记载的,公元前这里还是战场,秦将柏恚巧施怒兵计,赵将兆援忿而出战,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赵王弃单骑渡河逃之……

苏宁波说,春天来了,鲜花盛开,彰河两岸风吹杨柳,那时候,我们两个坐在河边,听冰雪消融,听流水潺潺。

岑立昊说,每一条河流都是一本书,浅浅的河水就像是书的封皮,河床上一页一页都是文字……

苏宁波说,别说你的战争历史了。看,我们北边有这么大一块土地没有人用,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盖上房子,种上苹果树,靠河的这一块,修上小码头,你钓鱼,我种花。

岑立昊笑道,想搞一个世外桃源呢,男耕女织说起来挺浪漫,别说与世隔绝了,与世半隔绝你都受不了。

苏宁波反唇相讥,最受不了的恐怕还是你,你还惦记着当师长旅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