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266团顺利地完成了17日、18日的所有演练科目,到了19日,就是比速度了。19日下午,辛中峄掌握的情况还很乐观,各团都在对付导调部一系列的敌情通报,完成导调部规定的科目,按照导调部指定的路线向进攻集结地进发,辛中峄算了一下时间,照目前的趋势,266团披荆斩棘,有可能最先抵近垓下。
20日凌晨,情况急转直下,先是情报显示,265团已经提前渡过紫砂河,从东南方向直逼洗剑,预计到达洗剑外围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另有情报,267团大部已经完成导调部的中途围点打援任务,挥师西向,从东北方向向洗剑犄角小镇马甸集疾驰而下。
辛中峄这时候才有点紧张,因为266团前锋部队二营在皇岗一带疏散隐蔽,按照岑立昊的方案,一是太散,二是构工耗时太长。岑立昊的方案也不是岑立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严格执行导调部“车炮入土、人员入户、肉眼看不见,卫星测不着”的要求,岑立昊在二营亲自督战检查,凡是不符合要求的,一律重新构筑。
二营营长恰好是当年岑立昊当排长时候的连长孙大竹,岑立昊过去就没把孙大竹放在眼里,总是攻击孙大竹只会扔手榴弹,游击队的干活,现在岑立昊是团里的作训股长,是这次w-712演练行动266团的前指参谋长,虽然也只是个正营级干部,但地位和作用不一样。岑立昊要求按实战要求,孙大竹不敢说不按,不按就是弄虚作假。但孙大竹清楚,以往演习也好演练也罢表演也算,凡是带个“演”字,像构工这样的大工程,都是虚晃一枪,跑马圈地,画线为阵,就是动手,也不过是挖个表皮,离标准三分之一的土方都不到,时间自然就有了保障,而导调部恰好把这个表演的时间当作实战所需消耗的时间,当然离谱,可是这话谁也不敢说,标准是导调部定的,但依据是基层部队提供的,较起真来,责任还在于基层部队过去执行任务打折扣,导调部的责任在于把水分当作了干货,或者说是看见了水分却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孙大竹是绝对不会向岑立昊点破的,岑立昊这个二杆子现在正在朝气蓬勃,不知天高地厚,你好心好意把话挑明了,他没准奏你一本,说你一贯投机取巧。再说,找个机会让这小子尝点苦头,也不是什么坏事。
皇岗的行动一开始,孙大竹就采取了退缩的姿态,主动下连,身体力行,挥动一把铁镐,很快就搞出了一身血泡。孙大竹把指挥权交给了副营长,实际上是放手让岑立昊折腾。
构工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程,车炮入土谈何容易,挖地两丈还不够深,官兵一视同仁,全都挥镐上阵,连刘尹波都亲自刨坑,一边刨一边骂岑立昊活阎王,还真拿个鸡毛当令箭。
岑立昊是一根筋,不管大家这个情绪那个怨言,手拿卷尺,严格按照规范丈量,哪里少一寸都不行。他要对导调部负责啊,换句他自己的话说,他要对实战负责。
范辰光也参加了二营的行动,在人手紧张的时候,他主动参与构工。范辰光有个理论,力气是什么,力气是王八蛋,用一个下一串。范辰光一边干活一边帮助连队干部做思想工作,倒也乐在其中。
兵们多少年都没有遇到这样较真的事情了,过去搞拉练,也就是比个葫芦画个瓢,象征性的犁个表皮,表示这是车炮掩体就行了。这一次动真的,谁也受不了。以至于有些兵说怪话,说是孙营长刘副教导员跟岑股长面和心不和,这下好了,犯到岑股长手里了,连累全营官兵累得放屁脱肛。
掩体构筑成功了,岑立昊又要求按规定伪装,那可不是扯个伪装网盖点麦秸草就能解决的问题,要做到“卫星测不出”,还得向掩体里填土。如此一来,工程量又增加了一倍。
这一科目刚刚结束,又有通报过来,说265团一营在荥高店转移受阻,要求266团二营火速增援。
恰在关键时刻,营长孙大竹一头栽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他累虚脱了。
孙大竹一倒下,岑立昊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再一看表,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按照预定计划,这个时候二营应该已经在荥高店至洗剑的公路上了。于是紧急动员,车拉人拽,连隐蔽行动的准则也顾不上了,一公里的疏散线上,人喊马叫,连岑立昊本人也加入到撤出掩体的队伍,一不小心,还差点把脚腕上的钢钉弄折了。
然而为时晚矣。此时二营的官兵已经筋疲力尽,一边挖土,一边都能睡着,睡着了就叫不醒,踢两脚不管用,得踢三五脚才能踢起来一个。刘尹波一边指挥拖车,一边向岑立昊发牢骚,这真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
岑立昊反唇相讥说,平时不流汗,战时就流血。你的部队战斗力太差了。
刘尹波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战斗力差也不是我来当副教导员才差的,多少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你想一口吃个胖子,那只能是作茧自缚。
二营正在皇岗声嘶力竭地拖车拽炮的时候,辛中峄的嘴角眼看就起了几个水泡,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电台话筒劈头盖脸地骂娘。
辛中峄现在总算搞明白他这两天一直担心什么了。是的,拉动方案是严格按照导调部要求制定的,结合本团实际的情况处置预案也是合情合理的,看起来无懈可击,但要真正一丝不苟地实施,成功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这就是演习和演戏的相似之处。老道的指挥员往往会从上级的部署里找出可乘之机,而遇上岑立昊这么一个认死理的半吊子,那就只有坐以待毙了。
岑立昊啊岑立昊,成也是你,败也是你。你这个混账东西这次可是把洋相给我出大了。辛中峄让电台兵把岑立昊找到了,劈头就是一顿怒吼,可是那边岑立昊根本没有听见他训,岑立昊接过话筒,不由分说地说,团长情况我都知道了,等我把队伍拉出去之后你再骂吧。说完话筒一扔就扑进了掩体。
辛中峄只好让找二营营长孙大竹,但已经找不到孙大竹,孙大竹正在营部临时救护所里灌十滴水。教导员刘迎建也在撤退现场忙着指挥,辛中峄一肚皮怒火没地方放,只好把刘尹波叫出来骂。刘尹波说,团长你骂我们没用,全是岑立昊指挥的,这狗日的可是坚持原则,一口咬死从实战出发,一点灵活性都没有。
辛中峄长叹一声,把话筒扔了。
苦干了一个多小时,步兵分队好歹抢出一点时间,最后全营都集中在工程量最大的炮连的掩体里,眼看就要排列战斗队形了,不料意外发生了,一门榴弹炮因撤出太猛,上坡时炮手来不及垫三角木,前面牵引钩还没挂上,炮体就轱轱辘辘往下滑,掩体下方还有三个战士忙着拖炮衣、收拾镐锹之类,没防着泰山压顶,正在一边助战的五连副连长韩宇戈眼疾手快,大叫一声,从另一个掩体里飞身跳过来,扑向炮位,死命抵住了滑炮。
好在坡缓炮慢,也好在正在挂牵引钩的三个兵反应敏捷,当然更好在韩宇戈在关键时刻在关键的部位关键的一抵,榴弹炮总算停止了下滑,被四个人和两个三角木固定住了,但韩宇戈左边脸颊也被火炮瞄准架上的零件划破了,弄得一脸是血。
韩宇戈负伤的时候,范辰光正在营部临时卫生所密切关注营长孙大竹的情况,他突发奇想,要是孙大竹突然倒下去不再起来会怎么样?也许,一个新时期的军队焦裕禄就在这里诞生了,那么,一个新时期的军队的优秀的新闻工作者也就应运而生了。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孙大竹虽然倒下去一会儿,但很快又坐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韩宇戈舍身救人英勇负伤的消息。范辰光怔住了,只怔了片刻,便流出了激动的热泪。
太阳偏西了,缓缓地向远方的山脊线坠落。西方的天穹一片血红。
师首长们坐在洗剑城外的一座小岗峦上,倾听参谋人员报告各团的消息——265团到达指定位置,已经做好进攻出发准备;267团到达指定位置,已经展开战斗队形;地炮团阵地占领完毕;高炮团即将就位;装甲团在洗剑北二十公里处集结就绪。
惟独没有266团。
遮阳伞下,钟盛英和几位师首长不时地交换意见,钟盛英谈笑风生,说,哈哈,这个266团很谦虚呐,他们是看我这个老团长当师长了,就主动把第一的荣誉让给了兄弟部队,把落后的帽子留给了自己。辛中峄啊,脑袋大啊!
这届师里领导班子,多数成员都是新的,普遍年轻,主持演练中政治工作的副政委岳江南是从267团政委的位置上刚刚提起来的;分管训练的副师长郭撷天是刚刚从267团团长的位置上提起来的;参谋长罗管中是从军作训处处长位置上提起来的。相对而言,钟盛英还是资格最老的。
其他的师首长们自然能够听出钟师长的话里几多解嘲,几多无奈。虽然表面上钟师长不动声色,但从他不时悄悄地瞟一眼手表的动作上,就能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毕竟,他是266团的老团长啊。
钟盛英说,战争战争,其实打的就是两个东西,一个空间,一个是时间,万变不离其宗,就是个时间和空间的转换,所有的战争艺术其实就是空间和时间的转换艺术。一个团不能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那就注定是要全军覆没的。
参谋长罗管中说,据导调人员报告,266团在演练中,标准化程度很高,所有程序都是严格按照战术要求进行的,行动就滞缓了。
钟盛英笑笑说,领导干部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参谋长你这么大个官儿,可不能空口无凭啊!你说哪个团不是按照实战要求做的?
罗管中顿时语塞。心照不宣的事,哪能公开地说啊?
岳江南说,266团一向行动神速,辛中峄也不是无能之辈,这次行动迟缓,必然事出有因。钟师长你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尚早。
这时候干部科长郑少秋来送文件,钟盛英把头一偏说,啊大学生,266团拖延时间,你有什么看法?
郑少秋怔了一下,在师首长面前,他一个小科长能说什么?但既然师长问了,也得硬着头皮说两句,郑少秋说,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266团这次未能准时到达集结地,是坏事,但也可能是好事……但话说了半截,郑少秋又不说了。
钟盛英把脑袋偏向郑少秋:有何高见啊?
郑少秋沉吟一会儿才说,是问题,早暴露比晚暴露好。但是我觉得,266团的动作有点反常,凡是有悖常情的事情,必有出奇之处,如果这次拖后腿是人为造成的,必然有人为的原因,如果这个原因是积极的,必然产生正面影响而不是负面影响……郑少秋正说着,看见钟盛英的眉毛蹙在一起了,就不往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