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痛苦是难免的,回到彰原市,孤灯长夜,顾影自怜,借酒浇愁愁更愁,一瓶白酒被他喝了大半,鼓舞着他怂恿着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弄了个处分。
那一年冬天直到夏天,岑立昊是孤独的,但他不想尽快结束这孤独,他要充分地品尝和享受这份孤独。他甚至想,让爱情来得迟些再迟些,直到他干渴得像一棵行将死亡的枯树,当爱情的甘霖再次降临的时候,他的枝叶,他的根须,他的每一个细胞都会扩展起来,张开期待已久的怀抱,把她吸收到生命的深处。
孤独的岑立昊常常在傍晚或者清晨来到西郊机场的西边,徘徊并回忆。回忆是一剂良药,它至少能抚慰你隐隐作痛的伤口。
对于这片小型草原,岑立昊的记忆太深了。当年,绿色的车队把他们那批新兵从兵站接过来之后,就是从这里编队进入营房的,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从汽车上下来,岑立昊打了一个寒噤,举目望去,天苍苍地茫茫,漫天都是飞雪,他的脑子里立刻就被一种苍凉和悲怆的感觉挤满了。他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军人就应该是苍凉和悲怆的,军人的生活天然缺少温馨和宁静,以后当了排长连长股长,他渐渐地读懂了自己的感觉,苍凉和悲怆的感觉就是博大的感觉,就是壮怀激烈的感觉。每当夕阳落下晚霞升起,眺望这一片空旷悠远的北方的土地,他的脑子里会涌现出许多苍凉和悲怆的边塞诗句,这里不是边塞,但他能找到边塞的感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经常在眼前升起。夜里查铺查哨的时候,向西眺望这片沉寂在黑暗中的无声的土地,耳边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这片土地哟,就是他带伤灵魂的栖息地,它像一个饱经沧桑而又慈祥的老者,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倾听着他心灵的呻吟。
又有情况了。
刘尹波头天中午得到消息,下午有事没顾上多想,当天晚上回过神来,一夜没有睡好觉,也没拿定主意,直到第二天早上得到了新的情况,便赶回团里做动作,但还是迟了一步。
刘尹波现在在师里帮助工作,师副政委岳江南在266团二营蹲点半个月,对刘尹波印象很好,认为该同志老成持重,独立思考能力较强,基层带兵有一套,所以师里在文化中学组织政工干部集训队,就点名要他去当了教员。
初步得到的信息是,自从几年前发生南方边境领土之争发生后,曾经一度平静,但近几年又风波重起,磨磨蹭蹭的总有一些局部战斗。为了锻炼部队作战能力,这次军里从各部队抽调部分基层干部,临时组建军官战地见习团,每师编成一个队,率师直侦察连。88师抽调人员为为二队,队长是师侦察科科长路金昆。分配到266团的指标是三个人,名额按级别规定,一名营级干部、两名连级干部。
对于这项行动,刘尹波起先觉得只是象征性的活动,参加不参加意思都不大。再者,岳江南点名让他到师里政工干部集训队当教员,他还参加了岳江南主持的《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一书的撰稿,并成为主笔,可以看出郑主任对他是相当看好的,这时候提出来去边境,岳副政委会怎么想?这个口不大好开。所以这天晚上他就没有采取行动。
但是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时候,他发现他消息闭塞了,兼任集训队班主任的干部科长郑少秋在集训队透露,岳副政委已经被宣布为战地军官见习团的政委,凌晨三点就带着路金昆驱车赶往军部受领任务去了。如此说来,《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就要往后放一放了。刘尹波一听这个情况,当时就急了,赶紧要求郑科长把他的名报上,郑科长说,你的实力在266团,不在师机关,报名也得回到团里报。
刘尹波说,那我赶紧回团里。
郑少秋嘿嘿一笑说,现在才想到报名啊,恐怕是马后炮了——这话就有点讥讽的味道了。
刘尹波现在已经顾不上揣摩郑少秋的话了,他的当务之急是要回到团里赶快把名报上。从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出任战地军官见习团团长、岳江南出任政委并且半夜三更到军部受领任务上看,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凡是重要的都是紧急的。
刘尹波向郑少秋请了假,找老乡从警卫连借了一辆摩托车,早饭也没顾上吃,脸也洗得马虎,嘴角上还挂着一块牙膏斑,便心急火燎地往北兵营疾驰而去。
他首先要找的是辛副团长。
可是为时已晚,辛中峄告诉他,营级干部的指标基本上定下来了,给了岑立昊,岑立昊昨天夜里分别找到了所有的团常委,其态度之明朗,决心之大,令团首长非常感动。
在辛中峄办公室门外的梧桐树下,刘尹波木然地站了十多分钟,他想他是太不敏感了,又比岑立昊慢了一步。
刘尹波怀着一腔不可言状的心情离开团部,没想到在路过卫生队门口,他遇到了岑立昊,他一见岑立昊就来气,这么大的事,这小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实在不地道,又在抢风头呢!他实在不想在那个时候带着那样的情绪见岑立昊,但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岑立昊满面春风,得意地向他打招呼:老刘,怎么样,任务请下来了没有?
刘尹波强打精神,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说,还是你岑立昊厉害,人在北兵营,放眼全世界,窗户台晒屁股,又露大脸了啊。
岑立昊说,看你这一肚子牢骚,想必没戏了。
刘尹波说,把我跟你这个魔鬼绑在一起,还能有我的戏吗?什么事你不争先啊?
岑立昊说,这也不是我跟你争的事啊,咱俩怎么较上劲了?
刘尹波说,他们的怎么就要分个什么营级干部连级干部呢?如果是分军事和政工,咱俩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岑立昊说,就是扯淡,应该按系统分,其实我真的希望咱俩一起去。不过,还有余地。我问你,你真想去还是假想去?
刘尹波说:废话!
岑立昊说,那好,我帮你出个主意。你听不听?
刘尹波狐疑地看着岑立昊,你能帮我出好主意?
岑立昊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你出好主意?你又不是我的敌人。我告诉你,分到咱们团里的三个名额,营级指标你没戏,铁板钉钉是我了,但我听说连级干部还没有明确人选。
刘尹波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让我降职?
岑立昊说,什么降职?你还没搞清楚吧,这次去,全是在一线部队代职,营级干部都是高职低配,下到战斗连队当连长指导员。当然了,营级干部级别不变。
刘尹波愣了半晌,说,可……我要是争取那个连级干部指标,到前面再高职低配,那就该当排长了,这个主意也亏得你才能想得出来。
岑立昊说,嗨,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这个人啊,就这点不好,患得患失,太计较了。
刘尹波说,屁话,你不计较让你去当排长你干不干?
岑立昊说,我给你透底,团里上午就要开常委会定这件事情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岑立昊说得有点着急,的确是设身处地地为刘尹波着想,但刘尹波还是踯躅不前,说:问题是……团里……
岑立昊说:看来你要求上前线确实是虚晃一枪。你说这有什么犹豫的呢?其实这个主意不是我给你出的,是辛副团长给你出的。昨夜我去找他,他就料定你也会找。只要你找,他就会为你想办法。
刘尹波狐疑地看了看岑立昊,岑立昊一脸严肃,不像是作弄他。刘尹波又问了一句:那我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不点拨一下?
岑立昊说:他干吗要明着点拨你?打仗这玩意儿,见仁见智,有人真心想去,有人虚情假意。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刘尹波说:你发誓你没骗我?
岑立昊大吼:无冤无仇,我吃多了撑的要来骗你啊?信不信由你,我还有我的正经事呢。
刘尹波这才下了决心,向岑立昊挥了挥手,说了声:好,你等着。说完,抱起双拳,返身向团部方向跑了回去。
果然,当刘尹波第二次找到辛中峄的时候,辛中峄爽快地答应了,他估计利用岳江南看重刘尹波的关系,同时更利用岳江南的战地军官见习团政委的特殊身份,把刘尹波补进了战地军官见习团是有可能的。
当天下午辛中峄给刘尹波回话说,算了,岳副政委说了,柳三变啊,且填词去!
刘尹波怔了怔问,什么意思啊?
辛中峄笑笑说,开始我也没弄明白,后来请教了郑少秋科长才知道,岳副政委要你集中精力,编写《基层思想政治工作三百问》。你就算了吧。
刘尹波最终没能参加军官见习团,对此他后悔不迭。到前线去,对于一名军官来说,是多么重要啊,一个年轻有为前程看好的军官,再加上两次实战经历,档案里会增加许多含金量。这些含量不一定全能派上用场,多数时间它们都在沉默。但只要组织上想用你,就会启封它们,让他们出现在各级干部部门的办公桌上,出现在研究干部的常委会上,还有比这分量更重的砝码吗?可是,他还是差了一步……
第二次参战回来,岑立昊被提拔为团参谋长,二人的职务从此距离拉得更大了。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