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复江断然结论:因为他害怕。
岑立昊说,话还不能这么说,头一遭参战的人,心里都有点虚,这是事实,但是范辰光这个人军事素质和思想素质还是比较过硬的,真枪实弹,他还真不怕。
路金昆说,你了解他?
岑立昊笑笑说,太了解了,想当年266团有个四大金刚,不瞒二位,本人也是金刚之一,而范老兄在四大金刚中排名第一。
马复江说,我操,看不出来。
路金昆沉吟了一会儿说,什么金刚?我看关键时候不行。
岑立昊说,现在他也是个老兵了,锻炼少了,身体也胖了,战术技术动作肯定是不行了,不能把他当个兵用。
路金昆说,这小子太虚了,讨嫌。
马复江说,他口口声声享受副连级待遇,就是怕把他弄到一线去。
路金昆猛吸一口烟,嘿嘿地笑出了声:那好,不出三天我就让他享受副连级待遇,让他带领一个班出境渗透侦察。他以为是副连级干部就不打仗啦?在前线,副连长跟尖兵是同一个词儿。
岑立昊愣了一下,当即提出不同意见:路科长,这样恐怕不合适,他不是侦察兵出身……
路金昆摆了摆手说:岑股长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拿我的部队开玩笑的,不过我得首先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连一个兵的尾巴都捋不住,我还能指挥打仗吗?
岑立昊本来还想争辩,转念一想,他和范辰光是一个团来的,而且还有个四大金刚的名分,说多了,就有搞小团体的嫌疑了,所以就没有再争下去。
天气很好,一看就是行军作战的好天气。
当然也是足球赛的好天气。碰巧84'世界杯足球赛英格兰和乌拉圭队的决赛就在这个上午举行开幕式。小分队的球迷们从收音机里得知,大洋彼岸那所围坐了成千上万的绿茵上空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于是乎,心情就灿烂了。
当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里跃起之后,飘荡在山腰的氤氲立即被缤纷的彩色浸透了。山根处的芭蕉树从夜色里脱颖而出,肥嫩的叶子上滚动着透明的露珠,像是颗粒相串的微型太阳,在扑朔迷离的霞晕中闪烁着落地无声。
协调组进入战区之后的第一次适应性演练开始了。
吃早饭的时候,路金昆就干部分工同岑立昊和马复江以及侦察连和配属的三个连队干部通气。路金昆说:岑股长你学过炮兵参谋业务,我们这个方向的炮兵协调我看就是你负责了。
岑立昊说:没问题。
出发之前,路金昆宣布,由岑立昊带领侦察连二排的两个班前往月亮塘地区开设观察所,携带四部电台,两部同前出分队保持联系,两部直通友军炮兵营,协调指挥炮火支援。范辰光随岑股长行动。
为了检验见习军官的实战能力,这次演练行动的真实意图除了路金昆和岑立昊和马复江以外,任何人都不清楚。范辰光当然更是不明就里,一看部队集合起来,又听说是前出侦察,让他跟着岑立昊行动,立马就急眼了,涨红了脸嚷嚷:我又不是侦察兵,让我到前面去干什么?不是折腾我吗?岑股长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路金昆阴沉着脸,还没等岑立昊发话,便毫不客气地训斥范辰光说:放肆!能跟领导这么说话吗?你不是侦察兵不错,步兵总当过吧?你不是说过你三大技术在266团都是都是一流的吗?岑股长也没有当过侦察兵,他不也照样去吗?你不到前面去怎么掌握第一手材料,怎么写报道呢?你既然参加了这支队伍,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这是命令,懂吗?
范辰光傻乎乎地看着路金昆,满腔怨恨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向岑立昊再次求援:岑股长你看我这一身横肉,上了战场人家还当我是师长旅长呢,一旦有了情况,你们撩起长腿就撤个球了,我这百十公斤可怎么办啦?
岑立昊说:这样吧,你跟着我,只要我活着,就保证你的安全。
站在一旁的马复江声音很冲地问:范辰光你在扯什么淡?你到底还是不是吃军粮的?
范辰光横了马复江一眼,眼皮一耷拉回敬了一句:明摆着是整我的,我不去。
马复江笑了,皮笑肉不笑:你不去那你到哪里去?没看见部队都撒出去了吗?只留了一个班看家,要是真的打起来了,这个班就得到七号口子打救援,那恐怕才是一场恶战。岑股长是去开设观察所,他的那个方向相对敌情少些,让你跟着去,其实是为你着想。你去不去?
岑立昊没有想到范辰光会是这样的表现,他昨天还认为范辰光关键时刻不会拉稀,今天范辰光就以实际行动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什么四大金刚?简直给266团丢脸。岑立昊走到范辰光的身边,一掌拍在范辰光的肩膀上,并暗示性地捏了一下说,老范,跟我走!
那一捏,就把范辰光捏矮下去两厘米,当年在刘尹波婚宴上范辰光对岑立昊的斗争,几年后在这微妙的一捏中,输赢又有了新的诠释。
范辰光紧紧地盯着岑立昊眼睛,又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很悲壮地一拍胸膛说:那好,岑股长你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听你的。不过有一点我得说明,我姓范的不是怕死鬼,但是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有些人恐怕回去不好交代。
路金昆和马复江相视一笑,笑得岑立昊很不舒服。岑立昊说:老范,别再多说了,在这里听我的。
然后交待一个叫万至于的士兵背上他在路上买的进口大功率收音机,率先出发了。收音机是准备听球赛的。
范辰光这才停止磨蹭,视死如归地跟了上去。
上午十点多钟,岑立昊的人马到达了指定的位置。
这是境内的一个高地,协调组根据海拔高度将其命名为1496高地。大路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条盘山小道在密林里盘旋,且极为陡峭。
范辰光确实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啊!这是闹着玩的吗?老路老范岑立昊他们敢玩这套活路,因为他们是军官啊,我能跟他们比吗?我范辰光是个兵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抚恤金连买条毛驴都不够,值得吗?如果为了转个球干部要以老命作为代价,那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当然,也有慷慨的时候。有时候气不过就想,他娘的有啥了不起,你们当官的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们凭什么就能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鸡巴倒。士可杀不可辱,生当作人杰,死了算个球。狗急跳墙,人急钻地,真的逼到眼前,我范辰光也是一条血性汉子,那时候竖起五尺堂堂之躯,也能在枪林弹雨里杀开一条血路……
真累啊。谁也说不清自己一辈子究竟走过了多少路。可是范辰光绝不会忘记这一段路,难走不说,还很险峻,顶多尺把宽的路面,还曲里拐弯,差不多快到九十度了,真像是直角往上爬,要是一不留心失了足,或者踩翻了一块石头,那就……天啦,千万别回头,那云海下面是什么呢?是天堂还是地狱?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他范辰光现在都不想去,坚持吧,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到底,直到重新返回人间为止。
有一阵子,范辰光真想就地卧倒,休息半天再接着走。可是不行,他想岑立昊这回逮住机会了,就是要狠狠地出他的洋相,你不是不服吗?怎么样,是骡子是马这回见分晓了吧?
不,绝不能倒下,就是不服,永远不服,生命不息,坚绝不服。
他知道岑立昊看不起自己,而且是一种深层次地看不起,不管他用砖头把脑门拍得怎样惊心动魄,不管他把新闻报道写得怎样花团锦簇,岑立昊就是看不起他,压根儿就没把四大金刚当成回事。自从那年在刘尹波家里撕破了脸皮之后,他就决定从此也看不起岑立昊。对于看不起自己的人,哪怕他是旷世奇才,他也照样看不起。
然而这次到边境来,又是狭路相逢,岑立昊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真是窝囊透顶,可是窝囊也得忍着,岑立昊这把保护伞还确实能遮点荫凉。当然,更可恶的还是路金昆和马复江。凭什么捉弄老子?不就因为我是个志愿兵吗?老子要是军长的儿子你们还敢不敢对老子这样?
前面又传来惊惊乍乍地叫声,是那个姓万的战士在喊,岑股长,有戏。
岑立昊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谁在控制球?
小万说:现在是苏金格曼带球冲过中场,好……越过斑马队二号防位,稳球,传给四号队员马尔科代,好……马尔科代内线迂回,传球……没有传,马尔科代虚晃一枪,战术偷袭成功,现在马尔科代勇往直前势不可当……哇,马尔科代甩掉了所有的……好最佳角度,最佳位置,最佳……马尔科代飞起一脚……哇……
士兵小万的声音陡然而止。
岑立昊和众战士乱成一团……只听见一个粗壮的像是老兵的声音大吼:什么情况,狗日的快说。
接着又传来了一个似哭非哭的声音:我操,他娘的真——臭,球……没进,飞到场外去了。
嘘——球迷们满怀的热望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像是一下子拔掉气门心的轮胎,哧哧地往外漏气。
范辰光有些幸灾乐祸的愉快,心想你们乐也好恼也好,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谁笑到最后才是最好看的笑。
自从上次倾巢而动到前沿造了一场声势之后,协调组就再也没有组织大规模的行动。针对这一带山高林密路径险恶的特点,上级交给协调组的任务是:坚守不出,尽量避免正面接触,钳制对方者坪兵力,形成长久对峙,保障东线主要方向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