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天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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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倒霉的日子 (3)

姜晓彤到医院去看望朱定山,教授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啊晓彤,看来我是老了,人老了是真不中用了。你们师长花了那么打的力气,对我寄予那么大的希望,可是,我让他失望了……怎么办啊,铺了那么大的摊子,耗了那么多人力财力,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骑虎难下啊!

姜晓彤看出来了,朱教授确实是力不从心了,老人家对自己已经失去信心了,他的威望和自尊心都不允许他继续失败了,他在打退堂鼓。

姜晓彤说:朱教授,您已经尽心尽力了,您老安心养兵吧,岑师长他会谅解的,他不能让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给他找嘎尔玛参数,您放心,还有我呢。

朱教授说:也许,我们一开始就进入了盲区,从BIC区域走进死胡同了。我也想过,能不能用数字排列出一个编码,但这个数字从哪里找呢?我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对不起你们岑师长,老朽无能啊!

姜晓彤说:教授,您已经尽力了,至少,您把弯路都走过了,为最后的胜利铺平了道路,无论如何,88师都要感谢您。

姜晓彤没有把岑立昊被降职的消息告诉朱教授。

离开医院,乘车回洗剑的路上,姜晓彤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重要性。她回味她在朱教授面前最后说得话,不禁哑然失笑。她是从什么时候学会了一本正经地说场面话的呢,而且是不假思索地就代表了88师和岑师长。她知道,朱教授即便病愈,再来洗剑也是很勉强的事了,那么,谁来收拾BIC的残局呢?谁来为逆境中的岑师长医治那块心病呢?

据说岑师长有个宣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么现在在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宣言,在88师的数字化模拟营建设上,我不帮岑师长谁帮岑师长?

是的,是骑虎难下。接着骑下去的,眼下只能是她了。

一夜之间,姜晓彤走向了成熟。

可是,她毕竟年轻,在BIC王国里,她毕竟才是一个涉足未深的马前卒,连朱定山都无可奈何的嘎尔玛参数,靠她独立寻找,谈何容易!利用UNIX平台实行黄金分割不行,分析TY的源代码无效,NX平台挤不进去,她真是愁死了。

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的通知书被她放进了抽屉,那上面有栗照展教授的亲笔签名,她常常要拿出来看看,每看一次就动摇一次,每动摇一次,接着就是一次刷新,一次更加坚定的决心。最后,她把那一张曾经让她朝思暮想的压模烫金的纸质印刷品撕得粉碎,彻底地告别了几年的梦想,无牵无挂地开始新的梦想。

没有谁知道她内心深埋的隐秘,这种隐秘有着针刺般地阵痛,也有着美妙的快感。陈欣欣和马笑蓝只发现她与过去相比,变得沉默寡言了。陈欣欣曾经曾经对她没有回复信息工程大学的通知表示不理解,她淡淡地笑笑,说已经没有意思了。再问,回答是学院的条件太苛刻,然后就没有下文了。陈欣欣能够感觉到姜晓彤的情感世界里发生了巨变,但是,姜晓彤没有向她倾诉的意思,她也就知趣地不再往深处问了。

岑立昊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阿平坐在沙发上,一只膝盖上方着一个笔记本:综合88师的干部……

岑立昊打断了黄阿平的话头,纠正道:军官!

黄阿平说:综合88师的军官,从专业技能上,大致可以划分为O型、Y型、T型、I型、K型、X型……所谓O型,就是完美型,追求圆满,譬如刘政委和韩于戈副参谋长,缺点是拘泥;所谓Y型,有特长基础,但是随着分工的不合理,往往放弃了特长,向另外的方向发展,这种情况比较普遍,譬如说我本人;所谓I型,专业单一,纯粹的学术型,宜放在专业研究领域而不宜担任领导职务,譬如严玉林、姜晓彤、张京民;所谓T型,有执着的追求精神,有专门的知识积累作为支撑,同时也涉猎更加广泛的知识领域,以点生线,以线带面,如果性格坚定,可以放在基层领导岗位上,譬如李勇勇;所谓X型,属于混合交叉人才,既有组织指挥能力,也有专业技术能力,在科技练兵的条件下,可以担负营以上领导职务,譬如王贺韦;所谓K型……

岑立昊坐正了身体,掂起铅笔在纸上画了几笔,然后说:你的划分有意思,但要注意理论联系实际,你是干部科长,不能也搞成了I型。政工军官的心理战培训筹备得怎么样?

黄阿平说:本月中旬摸底,考试题我看就不用请院校了,请师长……

岑立昊敲了敲桌子,再次纠正黄阿平说:岑副师长。

黄阿平说:请岑副师长划个范围,我和宣传科长草拟一个。

岑立昊说:很简单。基础摸底不要太高深了,让大家都不及格他就没信心了,没信心就没兴趣,恶性循环。一是从中国传统兵法里鸡蛋里找骨头,三十六计里面就有很多条款属于心理战,古代也有不少战例,有的已经成了成语典故。对内,有破釜沉舟,有背水一战,还有激励士气的投醪劳军,吮痈励士;对外,那就是谋略了,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声东击西,还有威慑瓦解,像四面楚歌,风声鹤唳,等等。当然,要注意突出现代高技术战争心理战的特点,以威慑为主,采取的手段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经济的,还可以利用宗教。我们师以下的部队,不要太宏观了,要充分考虑到地面部队攻防战斗的特点。我就给你说这么多,你们自己琢磨。开学的时候,我参加,你们还要把辛师长和刘政委请到。对政工军官进行心理战培训,关系到在高技术战争中思想政治工作效能,这是提高战斗力的十分重要的方面。你们要把问题想得更细一点,更复杂一点,更稳妥一点。要充分考虑到参加培训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能把压力搞大了。

黄阿平怔怔地看着岑立昊,心里闷闷地想,岑师长——不,岑副师长现在确实变了,只要是布置任务,就必定要反复强调细致,稳妥,周全。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他说干就干,他的话就是条令,稳妥不稳妥是你的事,他只提要求只提标准。现在,即使只是个心理战摸底考核,他也提出来“要充分考虑到参加培训同志的心理承受能力”。他是心有余悸了。是啊,已经死了一个团长,要是再逼死一个政工军官,那88师和他岑立昊的知名度就就与世界接轨了。

黄阿平说:师长……岑副师长,我明白了。然后,又拿出一份材料,恭恭敬敬地放在岑立昊的写字台前。

岑立昊问:这是什么?

黄阿平说:集团军又要上报团以上干部调整意向,这是上次常委会纪要,其他常委已经圈阅了,请岑副师长阅示。

岑立昊一页一页认真地看了下去。

上次常委会上,多数人提议,推荐路金昆到分区任司令员,推荐马复江任副师长,推荐265团团长孙大竹任师参谋长,推荐姜梓森任政治部主任,推荐司令部副参谋长韩于戈任265团团长,推荐作训科长闻登发为265团团长。

会议纪要,原封不动地记录了常委会讨论结果。刘尹波批示:常委会上已经通过上述动议,请各位常委最后审定,上报集团军党委。辛中峄在他的名下画了个圈。其他常委或批示同意,或画圈。

岑立昊看完了,把材料轻轻地扔到桌面上,伸出一根指头,敲了敲桌边,然后拿起钢笔,刷刷写了几笔,把材料推到黄阿平面前。

黄阿平一看,傻眼了。岑立昊写的是:不同意。

黄阿平说:师长……

岑立昊喝道:岑副师长。

黄阿平说:岑副师长,这是上次常委会通过的,您这样签……

岑立昊说:查查记录,会上我是怎么说的?

黄阿平说:您是先反对,后保留意见。

岑立昊冷笑一声说:那不就对了吗?我保留的就是反对意见。我的意见是同意推荐高三明同志到分区当副政委,推荐韩于戈任参谋长,推荐丁铁任副参谋长,推荐栗奇河任267团团长,推荐邢毓乐交流到地方武装部,提议孙大竹转业。其他的,我同意常委多数同志意见。

黄阿平说:您这样签字,我怎么往集团军政治部报呢?按惯例,以师党委名义上报的意见都是一致通过的,这个意见报上去,没准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岑立昊说:黄阿平同志,我不得不提醒你了,自从你当了干部科长之后,好像也学会了顺水推舟。怎么报?我告诉你,我就是一票反对,你也要如实上报。什么一致通过?本来就不一致嘛,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这是组织原则,不能用习惯代替组织原则,你懂不懂?

黄阿平愁眉苦脸地憋了半天,最后说:那好。不过,还请岑副师长同辛师长和刘政委通个气。

岑立昊说: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提醒。

黄阿平离开后,岑立昊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动弹。经过将近三个月的激烈的思想动荡,他现在基本上平静下来了。但是,仍然不习惯。尤其是在人事问题上,他还是不能容忍那种迁就和照顾的态度。他打算近日回师部,同辛中峄和刘尹波再谈一次,他必须向他们指出来,他们的软弱和善良,可能会给某些个人带来暂时的好处,但对部队建设绝对是有害无益的。

这件事情弄得他很累,他突然意识到最近精力有些不够用了,好像有些疲惫了。他现在已经过了不惑的年龄,过去他不太注意这一点,从来没有感到年龄对他有什么影响,也没有意识到年龄会对他有什么改变。然而自从发生了杜朝本死亡和导弹伤人事件之后,在反思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脆弱的一面。也许,过去的路走得太顺了,顺当得使他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急于求成,以至于酿成大祸。

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张苍白的脸。那个叫杜朝本的羸弱的男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生命,一个活了四十多岁的男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无论是降职也好,削权也好,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也好,林林埋怨也好,对他都构不成太大的压力。惟有杜朝本的死,时常让他内心痛楚。

前段时间,他得知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下岗了,还要拉扯小杜芩上学,经济困难,他主动同刘尹波商量,一定要把肖丽珠联系到一个有可靠收入的单位上班。也就是那一天,他做出一项决定,每个月给肖丽珠寄三百元,作为小杜芩的学习经费,钱由朋友从平原市寄,化名杜展佑,谐音是杜朝本战友的意思。做了这件事,心里也仅仅是暂时好受一点而已。

在心烦意乱的日子里,一天夜里,他意外地接到了宫泰简的电话。宫泰简说,立昊老弟,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不会垮掉,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的心里当时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滋味。他从宫泰简的语气里没有听出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使他多少有点愧疚。

宫泰简现在还是N部的副部长,这个一向被他岑立昊轻视的人,显然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草包和狭隘,那么,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他是宫泰简而宫泰简是他岑立昊,他能像宫泰简那样宽容自己吗?恐怕不太可能。如果宫泰简是他的下级,他极有可能像对待杜朝本那样对待他。是的,在战争准备这个领域里,你是比别人走在前面,可是,你有多少得天独厚的条件啊,那么多人在培养你、辅佐你,为你开路,为你弥补,甚至为你作铺垫,为你作牺牲,你怎么能全然不顾呢?

宫泰简说,我向陈部长介绍了你的情况,部长对你也很了解,如果你想回来,我们可以做工作,六局局长的位置还在空着,你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岑立昊知道,宫泰简这样说并非客套,因为当了副部长的宫泰简既需要体现姿态,对他的工作能力也的确很认可。有他在六局当局长,宫泰简的政绩就有了很大的保障。

他说,谢谢老局长,我还没有想到那一步。

宫泰简说,你还得为老婆孩子想想,她一个女同志,带着孩子,还要照顾老母亲,不容易。把你放出去当封疆大吏,她吃点苦还有个精神支撑,这下,你被降职了,闹得不明不白的,她的压力就更大了。

岑立昊警觉起来,问道:老局长,林林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

宫泰简在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是的,她希望我动员你回到北京工作。实在不行,就在总部直属机关找个位置。

岑立昊心里又恼火起来。找个位置?我岑立昊上下奔波难道就是为了找个位置?他沉吟了一下,对宫泰简说:老局长,说实话,我不想离开野战军。

宫泰简说:我理解你。这样吧,还是那句老话,你走了,我们欢送,你回来,我们欢迎。需要我做的,你给我打个电话。

岑立昊再次表示诚恳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