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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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情报 (1)

在整个后事办理过程中,刚刚回乡的方家二少爷方索瓦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丧事办完之后,方索瓦对河田大尉说,请带我去见松冈大佐吧。

第二章一陆安州地处江淮之间、天茱山东北麓,春秋属楚,三国归吴,唐代属淮南道,清初设江南行省,始名陆安州。辖霍苏、庐西、寿颍、安丰、梅山等五县。境内有淮河支流淠史河、淠水河两大水系贯穿其中,河滩面积广大,寻常河面坦荡平缓,每当丰水季节,山洪暴发,河床陡然升高,周边洼地汇河成湖,逐浪排空,气吞万里。

此地在三国时期便是魏、吴屡次鏖兵的战场,战争遗址遍布五县各处,东吴大将周瑜曾在安丰境内东河口一线布下连环兵阵,陷曹魏名将曹典于河湖沼泽,致使曹氏两万大军流水细沙一般灰飞烟灭。至清朝末年,这里又是张乐行捻军活跃的根据地,曾一度集结数万兵卒在庐西、霍苏境内同清军展开决战。双方激战七昼夜,血流成河,日月无光。张乐行因缺乏后方依托,加之部将中有人为清军诱降,终致全军覆没。但是其血战七昼夜的战绩,也使江淮清军锐气大减。陆安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散珠碎玉一般埋藏着人间战争故事。

一九三八年秋天,日军打下陆安州之后,根据攻武汉、破南昌、取长沙的总体战略,采取定点蚕食、巩固相持的方针。主力东进,留下松冈联队和一个宪兵大队,约两千名日军作为驻军屯守陆安州,并控制附近地区,松冈大佐为陆安州驻屯军司令。

这座古城和古城挈领的五县约一万八千平方公里的地面,又开始了一个新的战争时代。基本上以陆安州南侧的隐贤集和颜庄一线为分界,划分出日军占领区,即东北部的庐西、霍苏。这两个县多属丘陵或平原,城镇相对集中。寿颍、安丰、梅山三县,除安丰县城以外,多数地区为国共抗日武装共同占领。天茱山群峰绵延数百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其中还有被称为无人区的西北老林子。所以双方都没有在这里驻兵,只是松冈在安丰县城留下一个中队,修工事,筑碉堡,建立伪政权,同陆安州呈掎角之势。以保护淮西、豫东公路干线和水上交通,为继续南犯西进扼守通道。

日军江淮派遣军司令部很清楚,单靠松冈手下这两千名日军,要想牢固地控制陆安州,完成为南下日军长期提供粮食的任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便委任倒戈的原军阀师长宫临济,为“皇协军警备司令”,汉奸部队共有三千人马,兵器精良,给养充足,从理论上讲,作战能力是很强的。

陆安州易手的半个月后,松冈大佐的案头终于出现了一份让他心旷神怡的密电,这已经是关于“沈氏行动”的第四份情报了。此前的三份情报都不那么吉利,每一份都像毒蛇,一份比一份距离更近地向松冈大佐逼近——江淮谍报皋字一号:截获华东敌报,国民党苏鲁皖战区长官兼江淮省主席李宇煌近日委任原作战部副部长沈轩辕(字文远)少将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该沈氏系坚定之抗日分子,沈率随员日前已由鲁南潜入江淮……

江淮谍报皋字二号:截获华东敌报,沈氏轩辕一行进入宿阳地区受阻弃车徒步,沿途联络匪众,预计不日即由庐苏进入陆安州……

江淮谍报皋字三号:截获沈之随员密报,沈氏一行在小蜀山地区遭遇我军特别分队之阻击激战甚猛,我军伤五亡三,沈氏之随员十之亡三逃五,沈与副官汪寅庚乱中逃遁,沈匪负伤甚重,销声匿迹七日……

虽说第三份情报声称“沈匪负伤甚重”,但松冈大佐不这么看,负伤甚重不等于伤而亡之,销声匿迹七日不等于永远销声匿迹。

不知是何原因,即便七十七军几个师拱卫陆安州,松冈大佐也并没有放在眼里,但是出现“沈氏轩辕”这几个字眼,他便很放在心上了。他已联络华东情报机关,尽其可能地搜集沈氏轩辕的情报,虽然早期的无从查询,但是从报纸上剪贴的,在当年的“上海事变”和去年的枣儿庄战役中,关于沈轩辕的报道,就足以触目惊心了。这是一个铁面冷血的中国人,也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中国人,你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将来,而只知道这个人“负伤甚重”、“销声匿迹七日”,这显然是很不够的。

松冈有一次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突然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在陆安州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被敌手占领,而恰在此时又被自己的政府任命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的倒霉蛋。他想这个倒霉蛋一定很清楚这项任命意味着什么,既然知道了还接受了任命并且跋山涉水顶着炮火前来上任,这个倒霉蛋就不是一般的倒霉蛋。这是一个既有城府、又有勇气的倒霉蛋。松冈对这个人既同情,又惋惜,但这毕竟只是个人的一种好奇,是一种隐秘的私人念头。

作为一名军人,尤其是这个城市占领军的最高长官,松冈对于这个人的倒霉,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甚至还有恐惧。在进入陆安州最初的几天里,这种恐惧非常明显,甚至非常严重,曾经使他在夜半从噩梦中醒来,曾经让他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到处都是阴险的眼睛。

“销声匿迹七日”,这是多么可怕啊,谁能担保这个人不会突然出现在陆安州的大街小巷里,或者出现在“皇军”的面前?

现在好了,现在总算了结了。

江淮谍报皋字四号:截获沈之随员密报,沈氏在赴任途中遇我军特别行动之分队阻击,重伤后逃遁至小蜀山藏匿,因无医药身亡,尸骨已运往华东。沈氏之随员汪寅庚损毁武器电台,弃残骸于小蜀山,只身潜入淠水河回逃,为我巡逻艇武装人员击毙……

看了这份情报,松冈的内心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说不清楚是庆幸、松弛还是悲哀。在原晚清州衙门宽大而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坐在雕龙镌凤的花梨木太师椅上,松冈大佐良久不语,只是轻轻地击掌嗟叹,像是为这位不曾谋面的异国对手举行独特的吊唁。

松冈在帝国军人中向以汉学底蕴深厚而闻名,幼时曾在中国上海读书十年,同各种中国人打过交道,深谙一般中国人心理。江淮派遣军长官部赋予他率部驻屯陆安州,为南下西进日军筹粮送粮的重任,也算知人善任。

尽管搞粮食有很多困难,但是松冈还是很有章法的。按照石原次郎的要求,松冈联队于九月份就必须向派遣军长官部交纳七十万斤粮食。本来松冈心里并没有底,但是首次任务完成得有点让人喜出望外。因为日军攻占陆安州之后,在城南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粮库,里面足有四百万斤粮食,其中有四分之一是稻谷。这真是天皇保佑!

这个粮库是陆安州城南一个中国人向“皇军”告发的,因为这个小业主被“皇协军”勒令缴纳一千斤粮食或者一百块大洋。于是这个小业主就告诉了“皇协军”,为什么要从我们的牙缝里抠呢?城南的粮库里有的是粮食。当他带着“皇协军”去城南粮库找粮的时候,由于找遍仓房而没有发现粮食,差点儿被“皇协军”毙了。但是这个小业主在生死关头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地下。因为江淮人有在地下埋藏东西的习惯,即使是乡村,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土匪来了,房前屋后,灶底树下,只要有耐心,总是能够挖出一些财物来。

“皇协军”把这个情况报告了日军,联队参谋长原信少佐亲自组织挖掘,嘿嘿,果然是一座地下宝藏。

松冈这时候甚至有点后悔了,当初不该那样死乞白赖地跟石原次郎讨价还价。早知道中国军队连粮食都没来得及运走,就应该爽快答应长官的要求,没有必要在石原次郎的面前落个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不良印象。

为什么中国军队把粮食留下来了呢?松冈感到不可思议。要是日军,在撤走之前,粮食即使运不走,也一定会放火把它烧了。但是不久松冈似乎就悟出其中的原委。中国军队舍不得烧粮食,对于中国人来说,粮食既是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最重要的需要。他们之所以把这些粮食掩埋在仓房下面的地窖里,是因为他们还抱有侥幸心理,认为日军不会挖地三尺。但是他们忽视了一个情况,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日本人亲自动手,日本人不懂得怎样做的事情,往往有中国人帮助他们做。要是没有中国人的帮助,光靠日本人自己,恐怕连饭都很难吃饱。

发现了地下粮库,使得松冈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粮库固然是重要的,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粮库。地下粮库的发现,说明了陆安州在易手之后,并不是一座空城,你不知道哪里会藏着粮食,甚至有可能藏着更值钱的东西。

很快,松冈就喜欢上了这座江淮小城。即便在刚刚占领的时候,松冈也竭力注意保护小城的建筑设施和风俗民情。这里和南京不一样,石原次郎和作战指挥部遵守了诺言,部队是从外围防线打进来的,炮弹大都落在了从大蜀山到小蜀山之间中国守军的三道防线上,所以攻城战斗对城市破坏不大,像样一点的建筑物仍然保持了原样。

按照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攻城掠地,占据城池,是要大大犒赏兵卒的。“皇军”从关东到华东,一路征战,两年浴血,终于有了一个如锦似绣半南不北的城市,砸砸店铺,抢抢东西,搞搞女人,都是很正常的。

在占领南京的时候,甚至是受到鼓励的事情。但是这次松冈却明确作出规定,并贴出告示,在周边城镇有些行为可以,但在陆安州不许放火,不许杀人,不许强买强卖,不许强奸妇女。

所有物资及其他交易,包括性交之事,均应建立在自愿自觉公平合理的贸易基础之上,不得扰民以损害皇军荣誉……

打了胜仗的部队就像吃了激素的狼群,既然给了大家三天轮流狂欢的机会,岂能是这一纸空文所能制约的?但是松冈珍惜小城的意思却表达清楚了,“怀柔”的态度也充分体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