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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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反问 (1)

松冈反问原信,那么你说谁对“皇军”是忠心耿耿的?

原信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喉结跳动了两下说,至少宫临济要比夏侯舒城效忠。

松冈笑了,说,宫临济这样的人就像贪吃的苍蝇,你在大街上伸手一抓就能抓几个出来。但是像夏侯舒城这样受过高等教育,有资产,有名望的人,并不多见。

原信说,可是这个人敌视“皇军”,杀不足惜,怎么能让他当“亲善政府”的市长呢?

松冈说,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原信君,你不懂政治,你不知道政治和战争的区别。

在战争中,你认为该杀的,那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杀掉好了。但是,在政治中,我们要看他有没有利用价值,我们要看看在什么时候杀他合适。是把他杀了并且由此引起骚乱好呢,还是利用完了不动声色地再杀好呢?我看还是后者更合适一些。

原信面无表情。

松冈说,看起来夏侯舒城是个爱国者,但是,即便他有爱国之心,也没有爱国之力;有爱国之名,无爱国之实。再说,中国的读书人是很爱面子的,夏侯舒城嘴上标榜的爱国,其实还有沽名钓誉的成分。我们要充分利用他们的虚荣心,让他们实实在在地为“皇军”搞粮食。

原信睁大一双困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松冈说,不管怎么说,夏侯舒城并不是最佳人选,我看方索瓦比他更合适。

松冈看着原信,点点头说,对了,这一点原信君看对了,跟我不谋而合。但是,这里面又有一个知人善任的问题。方索瓦是激进派,他可以大刀阔斧地帮助“皇军”清洗那些敌视“皇军”的人,然而我们现在、至少在半年内并不想大开杀戒,我们不能把陆安州杀得鸡飞狗跳。因为我们需要粮食,我们需要在“亲善怀柔”的气氛中让老百姓安心种粮,满怀感激地向“皇军”交纳粮食。在这样的前提下,让方索瓦来做这些事情,他就可能把事情弄糟。而夏侯舒城是实业家,他需要钱财,把他的需要同“皇军”的需要结合起来,他就会把国家放在一边,卖力地鼓捣粮食生意。再说,这个“亲善政府”,不过是一个象征,有其名而无其实,我们赋予方索瓦的使命,比当这个徒有其名的市长,要重要得多。

原信原地站立,眼珠子骨碌了几圈,做沉思状。

松冈问,你读过《中庸》吗?

原信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松冈说,要想在中国的土地上站稳脚跟,你应该对于中国文化有起码的了解。因为中国的政治来源于中国的文化。中庸之道是博大精深的学问。

原信说,太君,我们都是军人,我并不想在中国从政。

松冈笑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原信说,为什么不想在中国从政?这说明你对东亚圣战的意义还缺乏深刻的认识。知道我们日本最缺乏什么吗?

原信说,粮食。

松冈哈哈大笑说,粮食?粮食算什么?“皇军”需要的绝不仅仅是粮食,也不仅仅是美酒、棉花和芝麻。我们的国土是那样狭窄,出门就是茫茫大海,常年地震连绵不断,不管是地上的还是地下的,物资匮乏,不能轻易开采。而你知道陆安州这一万八千平方公里的地下都有些什么吗?

原信眯缝起眼睛,没有回答。

松冈说,也许是黄金,也许是白银,也许是云母,也许是铜、铁、锡、钨。一万八千平方公里啊,简直就是一个国家。看看西边那森林覆盖的天茱山,看看那一望无际的东部平原,看看这滚滚东去的淠水河,再看看眼前这玲珑精致古色古香的小城,你很难估量,这里面蕴含着多么丰富的宝藏。而要想得到这些宝藏,仅仅靠作战是不行的。也许,战争结束了,会把你派到江淮来担任领事,或者到陆安州来担任行政长官。你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财富开掘出来,送回大日本帝国吗?

原信茫然地回答,太君,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松冈严肃地说,没有想过是愚蠢的,是目光短浅的表现,是对圣战的要义缺乏深刻理解。战争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杀人放火?

原信说,有点明白了。

松冈说,积二十余年征战之经验,凡占领一地,欲站稳脚跟,欲将触角探入占领地之中心,一定要会用人,会用占领地的名人、要人、文化人、有钱人,不仅要用表面对“皇军”绝对服从点头哈腰的人,也要用那些自命不凡的同“皇军”若即若离的人,甚至还要用一点站在“皇军”对面品头论足的人。你简直想象不出来,你知道把这些人统统集中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原信说,想象不出来。

原信是个务实的人,做事只看效果,正因为如此,便经常受到松冈的嘲讽,什么鼠目寸光,没有政治头脑,等等。但原信对于松冈这一套并不欣赏,松冈动辄就是“依我对中国人的了解”如何如何。虽然原信对中国人也不是很了解,但他认为松冈对于中国人的了解是肤浅的,过于低估中国人,可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作为军人,是不应该低估对手的。而松冈的弱点在于,无限放大地看待自己,无限缩小地看待对手。尤其是担任陆安州驻屯军司令以来,军人的气质减退了不少,倒像是个玩弄权术并且乐此不疲的政客,这是很让原信担心的。

然而松冈刚愎自用,根本无视他人意见。所以原信不满归不满,也不敢过于流露。

松冈得意地大笑说,你对中国人缺乏研究,我可以告诉你,中国人个顶个单打独斗都还有两下子。但是你把他们集中起来,尤其是在利益面前,他们就乱了,会互相瞧不起,互相扯皮,互相攻讦,互相挖墙脚甚至互相战斗而不可开交。

原信说,太君,或许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这样。譬如他们有组织,有目的,那就有可能在组织的纲领下团结起来。

松冈拉长下巴,张大嘴巴,上下合了两下,很自信地说,原信君,你是按照日本人的精神来看中国人。然而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即便有组织,思想也是散的。所以说,中国人是很好玩的。

原信不解其意,傻傻地看着松冈。

松冈说,对的,就是好玩。便于玩弄。明白什么叫玩弄吗?

原信还是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位先生又在玩弄什么玄虚。

松冈说,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玩弄蝉,黄雀玩弄螳螂。我们“皇军”要想在陆安州站稳脚跟,得靠中国人,但是不能靠哪一个中国人,哪一个都是靠不住的。但是可以让他们互相制约。依我对中国人的了解,他们就像蚂蚱,只要把他们拴在一根绳子上,他们会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向跑,结果谁也跑不了。

原信说,我懂了,重用宫临济是为了制约抗日分子,重用董矸石是为了制约宫临济,重用方索瓦是为了制约董矸石。但是我不明白,重用夏侯舒城是为了制约谁?难道是为了制约方索瓦?

松冈说,为什么不呢?夏侯家族有地位,夏侯舒城本人有名望,尤其他以“卖酒不卖国”的形象出现,很能迷惑陆安州工商界和老百姓,他可以稳定局势,保证“皇军”完成征集粮食的任务。同时,由于他和方索瓦分属两种观念,一旦方索瓦出现问题,就可以借用夏侯舒城之刀,甚至通过他借天茱山抗日分子之刀。

原信愣了半晌,还是感到松冈的想法有些一厢情愿,甚至有些书呆子的味道。但是见松冈洋洋自得,不便扫兴,只好顺水推舟,两腿一并说,太君的意思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他们,所有的中国人成为一个丝丝入扣的链条,互相钳制。

松冈说,我是这么计划的。

原信说,只是有一点我要向太君报告,对于方索瓦,不能与宫临济和夏侯舒城之流等同视之,方索瓦是“皇军”的可靠盟友。

松冈不假思索地说,相对而言是这样,我们会另眼相看的。但是,中国有句老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原信说,哈依,我明白了!

不久,陆安州“亲善政府”的名单就拟定了,拟由古井坊酒业公司老板夏侯舒城出任“亲善政府”市长,蔗糖厂老板王月凤出任副市长兼财税署长,棉麻公司老板王进业出任副市长兼工业署长,原陆安州国立中学校长黄长溪出任教育署长。其实这些都是挂名而已,真正有点实权的是松冈从“满洲国”带来的董矸石。此人拟出任市府秘书长,兼任警察署长。警备司令还是宫临济。

但松冈没有想到的是,在同夏侯舒城商量要他出任陆安州“亲善政府”市长的时候,这个看似开明的实业之子却态度强硬地拒绝了。夏侯舒城对松冈派来的代表宫临济说,敝人曾答应过松冈先生,可以出任商会会长,虽然也难免有汉奸嫌疑,但毕竟一个“商”字可以解脱许多。而如今让我去当什么“亲善政府”市长,傀儡不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汉奸了,将来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宫临济心里窝火得要命,要是按照他以往的脾气,他可以把夏侯舒城捆去见松冈。但松冈有言在先,无论如何对夏侯舒城都要以礼相待。所以宫临济只好忍气吞声,苦苦相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别说卖酒发财,夏侯先生就是想过一天安宁日子,也得看“皇军”脸色。日本人惹不起啊!

夏侯舒城说,惹不惹日本人是一回事,当不当汉奸又是一回事。跟日本人做生意可以,他帮助我发展生产我更不反对,我赚日本人的钱,也是爱国的一种方式。但是要我当汉奸,那是打死也不能干的。当汉奸的绝不会有好下场。

宫临济脸上很不好看,恨不得掏出手枪把这个口口声声汉奸长汉奸短的奸商给毙了。宫临济说,其实夏侯先生有所不知,就像宫某,为“皇军”……为日本人跑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时候我要是一味硬拼,那就全军覆没,可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也算是曲线救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夏侯舒城还是摇头不已,看着宫临济,不紧不慢地说,委曲求全可以,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能当汉奸。尤其是像宫师长这样操枪弄炮的,一旦投降鬼子,那就势必为虎作伥。如果手上有卖国血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宫临济心里暴跳如雷,也只好装聋作哑,硬着头皮说,夏侯先生,你恐怕还不太知道松冈的脾气,那可是笑里藏刀杀人不眨眼的,夏侯先生……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吧!

谁知这句话又把夏侯舒城惹恼了。夏侯舒城把脸拉下来,下巴颏儿仰了起来,蔑视着宫临济说,请你跟松冈说清楚,个人之间生意来往,夏侯舒城通情达理,但是,要我去当汉奸市长,除非太阳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