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皇协军”的军官便得到一个消息,原信通知说,为了免除他们的后顾之忧,确保他们家人的安全,“皇军”已经派人到鲁南、淮北各地,陆续把“皇协军”一师军官的家眷接到了桃花坞,由日军的一个小队和方索瓦的自卫团保护起来。团以上军官的家眷基本上到齐了,一共三十六口。
消息传来,住在东校场的“皇协军”师部一片哗然,军官们纷纷质问这是什么意思?
宫临济去找松冈讨个公道,却被松冈抑扬顿挫地开导了一通。松冈说,你们协助“皇军”建立“大东亚共荣”事业,“皇军”当然要保护你们亲人的安全。
宫临济说,事实恐怕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是方索瓦在他父亲的坟头发现了大粪,迁怒于我部,出此毒计害我弟兄。
松冈不高兴了,说,宫君此言欠妥啊,保护贵军家眷乃是“皇军”的美意,与方索瓦何干?
再说,“皇军”做事向来深思熟虑,我一个堂堂的“皇军”大佐,岂能受方索瓦左右?
宫临济这次真是气昏了头,愤愤地说,太君此举,是不是不放心“皇协军”弟兄,把我们的家人押作人质啊?
松冈更不高兴了,并且站了起来,目光敏锐地盯着宫临济看了很长时间,直盯得宫临济两眼发黑。松冈说,宫君此话更没有道理,完全辜负了“皇军”的美意。既然你认为“皇军”保护贵部家眷是扣押人质,我倒是要问问,难道你们害怕作为“皇军”的人质吗?你们中国有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什么?
宫临济顿时一身冷汗,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别的意思。
松冈一挥手说,没有别的意思就好,没有别的意思就没有必要害怕,就算是人质,由“皇军”保护,也是安全的,你说是不是啊?
宫临济点头如捣蒜,连连说,是的是的,有“皇军”保护,我们弟兄放心。怕就怕误会。
松冈说,回去,告诉你的部队,忠诚于“皇军”,是没有危险的。危险来自于对“皇军”的不忠。
宫临济是带着一肚皮气来到松冈司令部的,然后又带着一肚皮恐怖回到“皇协军”师部。
把松冈的话跟几个团级军官说了,马甫金等人立即破口大骂,骂松冈老鬼子险恶,骂松冈听信方索瓦的挑唆,骂方索瓦死有余辜。往他父亲坟头抹大粪是好的,早晚得把老汉奸的坟头炸平了。活人生剐,死人鞭尸。
但是不久,这些人的骂声就消失了。
桃花坞原方氏航运公司的三幢员工宿舍被改造成若干间窗明几净的客房,外面砌了灰砖围墙,里面隔了十几个小院。方索瓦和董矸石派人秘密接来的“皇协军”一师军官眷属,三十多口就在这里落户。
宫临济和常相知等人最初对此恨之入骨,但是,自从陆安州“亲善政府”成立之后,松冈给这些军官颁布了休假制度,每十天团以上军官可以轮流到桃花坞休假,住一个晚上,吃早晚两餐饭。军官们来到这里才发现,这个小小的军官眷属区,修缮一新,庭院整洁,房前院后姹紫嫣红,各家一个小院曲径通幽,委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松冈亲自为这个眷属区取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归园。
从桃花坞往陆安州,每天都有一艘小汽轮,负责采购各种生活用品,家眷们如果想出去转转,还有方索瓦的自卫团提供保护。军官轮流休假一遭,几世同堂,天伦之乐,娇妻幼子,良宵恨短。家眷们也都很满足,每家每户配有佣人,可以临时摆摆阔佬阔太太的威风,而这些是过去岁月里很难得到的殊荣。
几个回合下来,“皇协军”的军官们再也不骂方索瓦了,并且觉得松冈这老鬼子还真会办事。这些长年颠沛流离的军人,土的居多,洋的少数,东拼西打,居无定所,过去的日子仅仅比土匪稍微稳定一些而已。没想到到陆安州来当“皇协军”,居然有机会常与家人团聚了。军官们渐渐地就打消了顾虑,琢磨这大约就是日本军队和中国军队的不同,十天一次的“休假”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
第四章一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进入到一个良好的建设状态,连以上干部每月认写三百字基本上落到实处,不少人已经会写日记了。扩军工作也暗暗地展开,以原安丰县大队为基础,准备再拉出一个野战营,并已着手组建梅山县大队。只是在更新装备和提高战术方面,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还得等待机会。
就在这时候,陆安州地下组织给游击支队送来了一把算盘,是一把十六档的铜算盘。仅从金属的价值上看,一般人家是用不起这种算盘的。算盘最先送到了机要员王凌霄那里,王凌霄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到了彭伊枫手上,彭伊枫也是一阵发愣。
彭伊枫突然问,王凌霄同志,当年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你在哪个部队?
王凌霄说是红四军电台队的,彭伊枫就问,认识不认识一个高个子师政委,姓沈,翘下巴,耳朵根子上常常夹着一截铅笔头。据说这个人每次打仗前都要打算盘。
王凌霄怔怔地看着彭伊枫,低下脑袋说,不认识。
彭伊枫说,那时候连徐向前总指挥都说,他是革命的双刃剑,说他文韬武略,大将风度。他就是你们红四军的,我们好几次听他讲课,你不可能没有印象。
王凌霄含糊地说,那时候组织上大课,听课的都是营以上干部。
彭伊枫说,不对,我记得那时候上大课,你们红四军不少女同志也参加了。有一次,是反击田颂尧六路围攻吧,徐总指挥把营以上干部都集中在旺苍的龙溪镇,听他分析敌情。沈政委就是拿着一把算盘,一边讲一边算,敌人直接进攻的兵力多少,保障兵力多少,各点多少,运动时间,进攻时间,集结时间,全都一清二楚。他算了三种可能,同时也算出了三种应对方案。徐总指挥选择了他的第一方案,并且把那次战斗交给他指挥。那一仗打得非常漂亮,主战部队和助战部队都反映说,徐总指挥关键时刻敢用人,沈政委不辱使命真如神。这件事情流传很广,你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彭伊枫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紧紧盯在王凌霄的脸上。王凌霄淡淡一笑说,我那时候在军部电台队,保密非常严。听说过反六路围攻的事情,但没有你知道得这么详细。
彭伊枫哦了一声说,是这样。但是眼光仍然流露着问号。
这些天来,有许多不同寻常的事情引起了彭伊枫的思索。他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现在陆安州的上空正飘荡着一片祥云,不久的将来它们将化作雷霆霹雳,化作狂风暴雨,将涤荡出一个新的天地。而在暗中运筹帷幄的那位不知名的领导人,那个代号叫“老头子”的人,他一定认识,他几乎认定了,他就是他!而身边的这个王凌霄,极有可能同那位领导人有某种关联。
等各项工作都展开了,彭伊枫就跟霍英山说,该算算账了。霍英山问算什么账,彭伊枫说算算敌我对比账,算算敌我消耗账,再算算力量转化账。
霍英山说,我这段时间还是集中精力补文化课,算账也好,摸底也好,还是你多操心。
彭伊枫这就忙起来了。他现在拥有了一只铜算盘,这个物件比手枪更让他喜爱,成天夹在胳肢窝里,走到哪里,夹到哪里。耳朵根上也夹上了一截铅笔,也是走到哪里,夹到哪里。
有一天他故意带着这副扮相出现在王凌霄的面前,王凌霄还当真愣住了,但随后就笑了,说彭主任你这是学那个沈政委吧,可是光夹铅笔头和算盘并不能说明问题啊!
彭伊枫尴尬了,没头没脑地笑笑说,精髓也是从皮毛开始的嘛。
彭伊枫算的第一笔账是战例分析,让抗敌剧社和《阵线报》的笔杆子们把“八?二八”月亮岭至笋岗阻击战的情况汇总,搞战果分析。两相对照,账就清楚了。主要的战果就是消灭了几十个“皇协军”,打死的鬼子不超过五个。
这样一算,大家的脸就有点黑,觉得战果实在不大。
然后再算实力对比。
彭伊枫的算盘,左边是鬼子的实力,黑压压一大片算盘珠子,右边是抗日武装的实力,就那几个珠子顾影自怜。
彭伊枫说,现在天茱山区普遍流传着天皇是天照大神、日军刀枪不入不可战胜的说法,像瘟疫一样在国民党军和我们队伍个别人中蔓延。这股恶风不刹住,部队的畏敌情绪不克服,那就势必战无斗志,临阵脱逃。打击敌人气焰,提高我们斗志,就成了当务之急。可是怎么提高我们的斗志呢?
彭伊枫把算盘噼里啪啦地一拨拉,又算出一笔新账。彭伊枫说,就算我们的家伙落后,可是占领陆安州的日军才有多少人?一个联队加一个宪兵大队,两千人,我们陆安州的中国人有二百万,光是有枪有炮的武装人员各路加起来,怎么说也有一万多条枪,如果这些武装都用来打鬼子,那就是……就算是一比六。可是现在的情况是,首先是我们自己内耗,至少耗掉了一半,这就成了一比三。还有人当土匪强盗,不打鬼子,这就成了一比二。然后又有一半充当了汉奸,反过来帮助鬼子,这个账就没法算了。
在干部会上,彭伊枫又把这个账算了一遍,噼里啪啦地把算盘一打,情况一目了然。大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鬼子之所以这么顺当地打进陆安州,并不是什么天照大神保佑,也不是鬼子有三头六臂刀枪不入,主要原因是我们中国人没有团结起来。我们的缺点和弱点被敌人利用了,他利用我们中国人来对付中国人,利用中国人打中国人。
霍英山说,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日本鬼子才多少人?如果光算中国人同日本鬼子的实力,那他小得就像一个臭虫。
龙文珲也说,如果只算他的军队,他眼下打进中国来的不过八十万,而我们全国的武装力量,各个派系加起来,怎么说也有一千万多,十个打他一个也绰绰有余。
许成哲说,我听说陆安州现在流行一个说法,说只要把陆安州全体老百姓都动员起来,七八只铁锅铸一只盾牌,鬼子的机关枪就打不透,我们顶着铁锅上去,吐唾沫就能把鬼子淹死。
账一算明白,就很清楚了,鬼子打进中国来,有很大的程度是中国人帮他的忙。大家都觉得,这汉奸实在是太可恨了,要想把鬼子孤立起来,首先就得把汉奸的问题解决掉。龙文珲说,汉奸就好比鬼子的衣裳,把汉奸这层皮剥掉,鬼子就成了光屁股,他有几根肋巴骨都能看得清楚。
不久,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就制定了一个“除伥计划”,拉了一个名单,以“满洲国”来的汉奸翻译、战术教官、顾问为首选打击对象,以“皇协军”一师团以上军官和桃花坞方索瓦为第二打击对象,以各县、区、镇“皇协职员”为第三打击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