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敌人当真来了。前面的“皇协军”进入伏击圈,县大队的战士就有点沉不住气,一个劲地向赵三元要子弹。
赵三元举着驳壳枪不吭气,眼睛盯着前面,不向两边看,嘴里骂道,要卵子子弹!没听说吗?第一个波次轮不到咱们!
赵三元的话音刚落,那边就传过来许成哲的叱令,肃静隐蔽,谁再搞出动静,我枪毙他!
一连的战士果然是见过战阵的,眼看着“皇协军”进入了伏击圈,进入了射击圈,差不多都快脱离射程了,但没有一个人开枪。因为没有许成哲的命令。许成哲不下命令开枪,是因为没有看见日军。许成哲料定,前头“皇协军”过去了,日军必然尾随其后。
大约又过了两袋烟的工夫,老远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群,三五成队,忽进忽停,忽左忽右,到了伏击圈外,便不走了。多数都隐蔽在路旁的石头或大树后面,只派出三个尖兵,荷枪猫腰前进,仍然是忽进忽停,忽左忽右。
赵三元往许成哲隐蔽的方向看去,许成哲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就在这时候,枪声响了起来,只有一声,县大队战士杜松子啊呀一声惨叫,原来是肩膀挨了一枪,这是日军的试探冷枪。跟随县大队行动的刘庆唐连忙扑了过去,把杜松子的嘴捂住了,但为时已晚,敌人还是发现了动静,机枪便朝这边扫了过来。
许成哲这才下令还击。由于日军战术动作机警,加上没有完全进入伏击圈,战果不大。许成哲命令一连连长带两个排从左,自己和刘庆唐带一个排从右,两面向日军包抄追击,同时命令赵三元率领县大队拦截先期进入伏击圈、正在火速回撤的“皇协军”。
赵三元拣了个便宜。因为有了独立营一连的榜样,而且阻击的敌人里没有了日本鬼子,县大队的兵胆子就大了,也能沉得住气了。这回完全是赵三元单独指挥,他的指挥主要是一连串的骂骂咧咧——他娘的不能让狗日的小看了县大队。没有老子的命令,哪个狗日的先开枪,老子骟了他!
县大队这次虽然子弹都上膛了,但是没有谁乱开枪,直到赵三元喊了声“打”,百十根农民的手指这才一起扣动了扳机。
“皇协军”本身就是惊弓之鸟,刚开始见小赤壁方向停止了动静,还以为新四军都去追日军去了,猝然一阵瓢泼弹雨过来,立马就乱了阵脚。中队长常铁头挥舞驳壳枪企图收拢队伍,可是队伍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不可能收拢了。
赵三元认得常铁头,从一个战士手里夺过一根汉阳造,瞄准常铁头,开了一枪没打中,又开了一枪,结果连响三声——小队长宫得海和一个战士也同时开了枪,常铁头像猴子一样蹿了几蹿,倒在地上不动了。常铁头一倒下,“皇协军”就更乱了,争先恐后地逃命。赵三元一不做二不休,把盒子枪往裤腰带上一别,大手一挥,吼了一声:追他个奶奶的!吼完,纵身跳出工事,直不棱登地就扑下山去。战士们一窝蜂地跟上去,也不讲什么战术,更不用说姿势,呐喊着挥舞着,蹦蹦跳跳地来了个猛虎扑羊群。
后来打扫战场,县大队共毙伤“皇协军”三十四人,缴获了五十多条长枪,还有两把盒子枪。
赵三元让战士们把枪堆在一起,嘴都乐歪了,吸着冷气说,我的个娘哎,这可咋办哪?这么多枪,还够拉一个县大队!
五天茱山过了一个好年。
从腊月下旬开始,部队杀猪宰羊,抗敌剧社的旗帜又扯了起来,人员从各个角落集中到杜家老楼,吹拉弹唱,排练节目。
为了庆祝安丰县城破袭战和小赤壁、东河口伏击战的胜利,霍英山命令,抗敌剧社赶排几个节目,鼓舞士气,激励军心。曾见湖因为跟随特务队行动,胸有成竹,很快就编写了一个快板书《黑虎掏心显神威》。
霍英山说,也别光表扬,东河口上还有两个通敌的汉奸,也得揭露揭露。霍英山说这话的时候,骑在高头大马上,器宇轩昂,得意非凡。他终于有了一匹真正的马了,当柴仁亭牵着这匹大马送到霍英山的手上,并且告诉他这是彭主任特意关照给司令员搞的战利品,霍英山的眼角就有点湿润。这个自己看着成长起来的娃子啊,确实是个有心人啊!
大年三十晚上,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包了饺子,大家欢天喜地地吃了年饭,以杜家老楼为中心,方圆十里的主力部队和地方部队安排好警戒值班,连以上干部便集中到杜家老楼门前的坝子上看彩排。
第一个节目是快板书《黑虎掏心显神威》,由曾见湖登台唱独角戏——天茱山上特务队,个个都是飞毛腿;百步穿杨差不多,飞檐走壁不是吹。这天晚上领任务,别人睡觉他不睡。安丰县城开杀戒,鬼子汉奸死一堆。要问他们都是谁,柴仁亭,张二担,刘大头,朱歪嘴,孙之富,罗圈腿……嘿,嘿,孙之富,罗圈腿!嘿,嘿,刘大头,朱歪嘴……虽然长得不咋样,神枪神腿快如飞。为了抗日不怕死,黑虎掏心显神威,显神威,显神威……
曾见湖在台上把竹板打得脆响,霍英山在下面把脸拉得老长。等他演完了,霍英山就开始讲评,说,这个节目嘛,啊,总的看还是不错的。啊,就是不该把人的绰号弄进去,搞得我们的特务队好像都是歪瓜瘪枣。彭主任你说呢?
彭伊枫说,除了司令员讲的,细节可以再生动一点。要把战斗的激烈和惊险表现出来,这样才能体现我们的战士灵活机智和英勇无畏的精神风貌。还得修改。
第二个节目是三句半《两个指挥员,一对糊涂蛋》,由曾见湖、小侉子、谭青西和司令部作战科长刘庆唐表演。别人手里都没有道具,但小侉子手里拎了一只怪里怪气的铜锣——这是他从安丰县城带回来的铜盆改造的。
四个人排成一条线,然后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演开了——东河口上亮了天,神兵潜伏在阵前;专等鬼子送上门,——开战!
战斗进行到一半,派兵扩大伏击圈;营长拿出破地图,——装蒜!
连长这时来发言,南边偏说是北边;你向左来我向右,——捣乱!
不懂装懂瞎指挥,没错说错硬添乱;贻误战机损失大,——扯淡!
要问他们都是谁,李广正,冯存满;两个指挥员,一对糊涂蛋!
演到这里,小侉子还“当”地一声敲响铜锣,脑袋往前一伸,做鬼脸状。观众席上哄然大笑。这次还没等霍英山讲评,冯存满就站了起来,嚷道,狗日的小侉子,你敢出老子的洋相,下次撞到我手里了,我把你的门牙敲了。
小侉子拎着铜锣,装出一副可怜相说,冯连长啊,这不能怪我啊,我也是执行任务啊!
冯存满说,你执行个卵子,你就知道糟践老子!
霍英山“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黄呢子军大衣一抖,厉声喝道,冯存满闭嘴!由于你们两个人的失误,东河口战斗未能达到预期目的,放走了一百多号敌人,没有办你们通敌罪就算好的了!你还敢敲别人的门牙?下次再犯这样的错误,那就不是敲门牙的问题了,那是要敲脑袋的。听明白了没有?冯存满立马就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嘟嘟囔囔地说,听明白了。
霍英山一指李广正,你呢?
李广正“忽”地站起来,报告司令员,我不仅听明白了,还想明白了。那天是地图拿反了……
刚刚被霍英山镇下去的笑声顿时腾空而起。
活报剧《一条腿》是王凌霄创作的。王凌霄不是一个文艺活跃分子,但是参加抗敌剧社活动还是不讲价钱的。彭伊枫说,“老头子”提出把拳头攥起来,就是要克服我们中国人一盘散沙的问题,你们最好能创作一个能够突出反映团结和战斗力之间关系的节目。彭伊枫这样说了,大家就开动脑筋,但是大家的脑筋都没有王凌霄的脑筋好用。一来王凌霄是大文化人,二来她的经历长,受这方面的熏陶多。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次他和她谈到了东三省陷落的话题,他感触很深地说,归根到底,咱们的军队没有战斗力,就是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开明的政府,不能把民众凝聚起来。东三省落入敌手,就像一台闹剧。军阀们想不想抗战?其实骨子里是想抗战的。可是身不由己,每个人都被套住了一条腿,捆住他们的绳子叫作“升官、发财、保命”,被这些东西捆住了手脚,还怎么打仗啊?
王凌霄当时只觉得他讲得深刻,精辟,又形象生动。但没有想到,他的那一番话,在若干年后成了她的创作源泉。王凌霄编了一个活报剧,内容是这样的:日本鬼子打进来了,三个军阀举着枪冲上去战斗,却分别被“升官”、“发财”、“保命”三条绳索捆住了一条腿。
后来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冲过来,不停地刺杀。三个军阀性命眼看不保,一咬牙拿出刀来,砍断了那条被魔绳紧紧羁绊的小腿,虽然都成了瘸子,却有了行动自由,开枪的开枪,开炮的开炮,挥刀的挥刀,刚才还狞笑着的日本兵转眼之间就倒在血泊之中。
节目编好之后,拿给彭伊枫看。彭伊枫说,很好,很有现实意义,对有些人是个刺激。唐春秋一直希望我们的抗敌剧社能给他们演出两场,有这个节目,我看时机成熟了,就是要让国民党的部队多看看这样的节目。
然后抗敌剧社就紧锣密鼓地排练,大年三十也拿出来演。三个军阀分别由刘庆唐、谭青西和曾见湖扮演,一个穿灰制服,一个穿黄制服,一个穿黑制服。扮演鬼子兵的是小侉子侯究芬,演得活灵活现,令人捧腹。
其实王凌霄在创作这个节目的时候,心里还存着一个隐秘的动机。自从她在天茱山嗅到他的气息之后,她就一直暗暗留心,想找到一条向他传递信息的渠道。那么,这个节目可能就是沟通他们情感的渠道,这是他的创意,她把它系统化了,形象化了,他一旦听说或是从抗日宣传品上看到了,应该是心有灵犀的。后来的事实果然表明,王凌霄的这番苦心没有枉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