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冈向原信摆了摆手,踱了几步,看着方索瓦说,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情还是放在方君那里做。做“亲善”的模范,也做生产的模范。不知方君意下如何?
方索瓦说,可以。桃花坞有千亩良田,官田三百三十余亩,做模范田绰绰有余。
五几天之后,陆安州东南的桃花坞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在小蜀山脚下的一片盆地里,由方索瓦出面雇用当地农民平整了一百多亩水田,阡陌纵横,水天一色。日本兵的一个中队和“皇协军”的两个中队,分别由日军少佐原信和“皇协军”大队长杨家岭督阵,日军在南,“皇协军”居北,各列一边,排成一行,由东向西开展插秧竞赛活动。松冈大佐别出心裁的“模范试验田”正式诞生了。
日军士兵参军前多是学生,不会插秧,方索瓦找来一些老农示范,这些鬼子很快就学会了。学会了就一丝不苟地插,起初还纵横打了线格,以保证行距和间距相等。“皇协军”虽然多数出生农家,但是多年没有下田,早已不耐烦这拖泥带水的营生。一边插秧一边骂骂咧咧,说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出的馊主意,当汉奸还要来插秧。说好了当汉奸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当汉奸就是想搞谁家的闺女就搞谁家的闺女。早知道当汉奸还要下地种田,老子还不如不当汉奸呢!
过了两个小时,日军的插秧技术越来越熟练,一声不吭,成排后退。那秧也插得很像回事,纵横成线,方方正正,而且入泥恰到好处,不深不浅。从东往西看,一串黑色的头顶;从西往东看,一串整齐的屁股。
“皇协军”这边却是一片狼藉,士兵们东一个西一个,队形早就乱了,有的在前,有的在后,有站在田里聊天的,有蹲在一边抽烟的,有伸懒腰的,有打哈欠的。大队长杨家岭对插秧也是一肚子气,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边凉快去了。
到了中午,松冈大佐带着宫临济、夏侯舒城一干人等以及各区县“皇协”职员过来观摩,一看南北两边,泾渭分明。南边一片齐刷刷新铺就的绿茵,北边则是乱糟糟的,秧苗横七竖八,不少漂在水面。松冈看了看宫临济和夏侯舒城,咧嘴笑了说,二位长官,看看这块田,你们中国的很多问题,从这块水田里就能得到答案。
宫临济的脸色灰绿,愤愤地左顾右盼,嘴里叽里咕噜地骂着杨家岭,说这些混账东西,也忒不给老子长脸了。
原信跟在后面说,你们“皇协军”,打仗的不行,种田的也不行。
这时候夏侯舒城说话了,谁说不行?你告诉他们,这是给他自己家里种田,你看他行不行?原信说,这样的工作姿态,是不应该吃饭的,中午应该让他们饿肚皮,重新插秧,直到达到“皇军”的标准,才能吃饭。
松冈向前走着,微笑不语。
松冈等人离开之后不久,原信就让传令兵吹哨子开饭。吃饭集中在桃花坞东头学校的操场上,日军在南边,“皇协军”在北边。开始“皇协军”没在意,各吃各的。鬼子吃饭前还排队,吟诵给天皇的致敬词:感谢吾皇,赐我食物。稻米麦面,壮我筋骨;泉水香汤,沐我心灵……
“皇协军”暗暗嗤笑,说狗日的日本人大白天讲鬼话,这食物都是陆安州老百姓种出来的,关天皇屁事!
吟诵完毕后,日本兵就围成十几堆,一声令下,开始进餐。鬼子进餐动作很快,全都埋头苦干,只听一片呼呼啦啦的扒拉声和咀嚼吞咽的声音。“皇协军”这边比较自由,可以边吃边走动。后来一个班长发现了问题,耸起鼻子闻了闻,再闻闻,就跑去找排长李伯勇,神神秘秘地说,排长你闻闻。李伯勇也耸起鼻子,深深地吸了几下,再深深地吸几下,然后就一拍屁股吼了起来,我日他娘,给日本人吃红烧肉大米干饭,给老子吃二米饭白菜豆腐。这鸡巴饭不吃了!
排长一咋呼,全中队都停住了筷子,嘴里裹进去的饭菜也停止了咀嚼,大家都站了起来,端着碗,远远地看着日军吃饭的方向,一百多张鼻子一起翕动,使劲地嗅着从南边微微传来的肉香和饭香。不知道是谁先带的头,缓缓地移动了脚步,接着,大家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向南边缓缓地挪动过去。
日军那边没有反应,还在香甜地饕餮,一个添饭的日本兵抬头突然看见“皇协军”们端着饭碗向这边拢了过来,叽里咕噜地喊了一声,鬼子兵们像是接到了命令,抬头转脸,一看,“皇协军”们黑压压地逼了过来,这才纷纷站了起来。
原信也在就餐的人堆里,一看这架势,觉得异常,站起来大吼,先是吼日本兵,都蹲下,吃饭,吃饭!然后再吼“皇协军”,你们干什么?回到你们的位置上去!
但是“皇协军”不理他那一套,步伐坚定地向南边逼近,手里端着饭碗,眼里喷着怒火。原信冲了过来,对着走在前面的一个“皇协军”士兵就是一巴掌,凶狠地骂道,混蛋,退回去!你们要干什么?死拉死拉的!
“皇协军”没有后退,还在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这时候杨家岭也过来了,大声喝令部下后退。“皇协军”的队伍停住了,但是只僵持了不到半分钟,先是半空中出现一个物件,接着就听见一声惨叫,原来是一只饭碗准确地落在原信的脑袋上。原信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操他妈鬼子吃肉给老子吃咸菜!日他娘鬼子吃大米饭让爷们吃杂粮!奶奶的这个鸡巴汉奸不当了!
霎时,半空中狂风呼啸,犹如鸟群一般,几百只饭碗,连汤带水,砸向原信,砸向日军的队伍。随即,十几个“皇协军”士兵冲进了日军的饭场,不由分说,抓起盛肉的铝盆,一边吃一边摔,局面乱成一团。
原信浑身都是汤水,满脑袋都是大包。但原信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刷”地一声抽出战刀,呀呀呀一阵喊叫。日本兵得到指令,全都扔掉饭碗,转身扑向枪架。只片刻工夫,就摆好了阵势,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原信的统一号令下,一步一步地向“皇协军”逼了过来。
带头闹事的排长李伯勇眼见鬼子动真格的了,也吼了一声,鬼子要动手了,弟兄们,操家伙啊!
“皇协军”们有了组织,发一声喊,“呼啦”一下回头就跑,也扑向枪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原信一看事情要闹大,有点慌神,一把揪住杨家岭,大声命令,你的,命令他们,统统退下!
杨家岭被原信揪住衣领,一只手端着饭碗,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带着哭腔呼喊,弟兄们啊,你们这是把我往死里逼啊,退回去吧,鬼子咱惹不起啊!
李伯勇挥臂大喊,凭什么一样干活吃两种饭,让狗日的原信说清楚!说不清楚我们就不罢休!
原信恶狠狠地盯着李伯勇,一挥战刀说,你们支那人的,干活的不行,待遇的不同!无理取闹,死拉死拉的!
李伯勇说,死拉死拉的也就是一条命,我们支那人不能给你们这些鬼子干活!
杨家岭又对李伯勇哭喊,老弟啊你少说两句,这是讲理的地方吗?你不怕死,也得为弟兄们想想啊!弟兄们啊,退回去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再这么闹死路一条啊!
杨家岭这么一说,“皇协军”的士兵们就有些动摇。
正在议论纷纷,方索瓦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三十多名荷枪实弹的自卫团员。见这阵势,方索瓦阴沉着脸扒开人群,走到原信身边,将其挡在身后,向“皇协军”官兵们喝道,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上天入地由不得你,是死是活我说了算!怎么着?想动家伙,你们回头看看!
“皇协军”们疑疑惑惑地东张西望,这一看不要紧,操场已经被包围了,四面八方全是方索瓦的自卫团,一圈下来,十几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全都指向“皇协军”。
李伯勇倒吸一口冷气,心里骂道,这狗日的铁杆汉奸,死有余辜!
六反“清剿”战斗结束后,陆安州周边的日军和天茱山的抗日武装都蛰伏下来,没有展开大规模的斗争。梅山栗统飞又接到侯先觉的指令,明确了“抗战不避战,应战不挑战”的指导思想,与敌军僵持对峙,策应武汉外围战,迟滞日军进攻长沙的步伐,“非不得已之时不得与之为战”。栗统飞则认为,“新四军游击支队日渐强大,屡屡挑逗敌人清剿,而且诡计多端,数次引战火于国统区,意在消耗国军实力”。密嘱劳玉军等团长,对霍英山部严加防范,军用物资、尤其是武器装备,要严加控制。同时要加强情报采集力度,对于日伪和新四军两个方面同时进行特工渗透。栗统飞甚至放出这样的话,对日军尽量避战,对“皇协军”尽量不战,对新四军尽量观战。
国军内部的这些动态,是从一二五团唐春秋处获悉的。唐春秋专门派特务连长孟秋把彭伊枫请到了船儿冲一二五团团部,恳切地对彭伊枫说,国破家亡,还在彼此倾轧,何时是个了啊!不过请霍司令和彭主任放心,只要我唐春秋还在天茱山,一二五团就绝不会做一件对不起新四军、对不起华夏民族的事情。
彭伊枫说,天茱山国军长官中有人包藏祸心,我们也是早有准备的。唐团长,有你主政一二五团,我们两支部队在民族的旗帜下团结战斗,甘苦与共,有目共睹。但是,我们也得提醒唐团长,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希望看到这个局面,有人就是要千方百计地破坏我们的团结。唐团长,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唐春秋定定地看着彭伊枫,问道,彭先生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彭伊枫说,一、栗统飞在独立旅站稳之后,他不可能容忍你这样的人继续独当一面。二、最近有情报显示,天茱山将有一场暗杀战,暗杀的对象主要是主战的抗日军官。
唐春秋吃了一惊,似乎觉得脑后顿时掠过一股阴风。那么,下手的是谁?
彭伊枫说,很复杂,也很耐人寻味。日军在行动,“皇协军”在行动,贵部也有行动。但是,不瞒唐团长,针对这种暗杀抗日军官的罪恶行动,我们也将组织反暗杀活动。我们也会保护那些赤胆忠心的抗日军官。
唐春秋的眼睛突然有些潮湿,连声说,谢谢,谢谢!我们大家好自为之,各自多多保重吧!
之后不久,眨眼汉子又来了一趟,这次同来的还有江淮军区的政治部主任马士基。马士基是到江南新四军总部公干,顺道来宣布一项任命,任命彭伊枫为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政治委员,游击支队军事行动最高责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