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伊枫倒是不见外,到了就一屁股拍在大队部唯一的一张楠木太师椅上,谈笑风生,说,杨大队长,别来无恙?在日本人手下当差,食有鱼否?
见彭伊枫如此从容不迫,杨家岭料定新四军已经把三大队包围个水泄不通,所以就格外谦恭。给彭伊枫递烟点火的时候,两只手一起颤抖,以至于洋火划了三四根才把彭伊枫的烟点着。杨家岭说,彭长官体恤我们这些没有血性的人,其实龟孙才想给鬼子做事,这不是为了弟兄们活命,曲线救国吗?我向彭长官保证,每次跟鬼子到天茱山“清剿”,我们三大队都是枪口朝天的。
彭伊枫煞有介事地点头说,枪口朝天?哦,这么说你还是中国人咯?
杨家岭说,彭长官见谅。当这个汉奸,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要是心甘情愿当汉奸,天诛地灭!
彭伊枫本来不怎么抽烟,杨家岭敬上一根东洋烟卷,他就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式,跷起二郎腿,悠悠自得地吐着烟圈儿,乜着眼睛问杨家岭,怎么样,鬼子的饭还能吃饱吧?
杨家岭稀里糊涂地回答说,还好,还好,军饷是有着落了。
彭伊枫冷笑一声说,哦,军饷有了着落,狗有了骨头就摇尾巴。啊,是不是啊?比太监强多了。
杨家岭顿时面红耳赤,低眉垂眼的不再说话。
彭伊枫说,不过,你三大队确实还有些义举。我听说在桃花坞跟鬼子一起栽秧的时候,你们就揍了鬼子少佐,了不起啊!
杨家岭的腰杆顿时挺了挺说,承蒙长官夸奖,这都是弟兄们路见不平。
彭伊枫说,还有,狙击方索瓦,贵部出了不少力,可歌可泣。
杨家岭这回不吭气了,因为狙击方索瓦的事情,他和常相知都被关了禁闭,罚钱不说,有消息传来,原信正在搜集他们的情况,不知道还有什么横祸呢。
彭伊枫说,你们曲线救国,难得啊难得!我们直线救国,也不容易。今天我带来了几出小戏,犒劳一下曲线救国的弟兄们,不知杨大队长是否有兴趣?
杨家岭愕然问道:就在颜庄?
彭伊枫把茶碗一放,笑笑说,难道是在杜家老楼?弟兄们方便吗?
杨家岭回过神来,看见冯存满和刘庆唐的手都按在枪柄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生怕这两个金刚似的家伙发出什么信号来,赶紧说,那好那好,我这就去张罗。
一场突如其来的宣传演出就这样开始了。这次就演了三个节目,两个活报剧《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另有一出是田红叶的独角戏《打个明白仗》。演《汉奸的下场》的时候,因为人手不够,曾见湖扮演勇敢抗日的大哥,刘庆唐扮演观望犹豫的二哥,小侉子扮演投敌求生的汉奸,田红叶扮演受敌侮辱而又英勇抗争的小妹。节目演得有声有色,三大队的官兵起先不知道今天是从哪里来的好事,平白无故地就有好戏看。看着看着明白了,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没有人捣乱。演到最后,小妹挣脱鬼子,弟兄三人联手把鬼子打死,“皇协军”的士兵里还有人大声叫好。
田红叶的独角戏就是打算盘,一把算盘当道具,演得满场都是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节目的内容就是算账,陆安州的鬼子有多少,中国人有多少,汉奸有多少,抗日武装有多少。开始把“皇协军”都算作敌人,敌强而我弱,后来“皇协军”觉悟了,反正了,中国人团结起来,每人头上顶着三只铁缸冲向敌阵,一人一口唾沫就把小鬼子淹死了。
虽然三大队的官兵没有叫好,但不断有人发出惊叹。演出期间秩序井然,说明节目对于众多的“皇协军”官兵还是很有触动的。
演出过程中,杨家岭一直忐忑不安,只有他没能好好看戏,眼睛骨骨碌碌四处张望,还不时起身场前场后乱转。冯存满也很紧张,跟彭伊枫嘀咕,这狗日的进进出出,莫非是想暗算我们?
彭伊枫不动声色说,我料定他不敢,他进进出出,是为了安全呢,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安全,也是为了他的安全。
快要结束的时候,杨家岭的神色稍稍平静下来了。回到彭伊枫的身边,耳语道,长官,卑职已经备了酒席,请长官宵夜。
彭伊枫微笑四顾,然后说,我看不必了吧,我们抗日队伍向来是勒紧裤带打鬼子,不搞排场。
杨家岭说,有人想见长官,恭候多时了。
彭伊枫收敛笑容,谁啊?
杨家岭说,此处不便禀报,一会儿长官就知道了。就是他在亲自布置保证长官的安全。
九夜幕终于降临了,半个月亮浮上树梢。
岩下从东边的树丛下面爬过来,低声说,下士官阁下,真想喝一口热汤啊!荒木冈原说,再等会儿,一定要等村里的人都睡觉了才能下去。把粮袋拿给我。
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线,他们在山根下找到了一条小路,傍着小路,顺利地接近了离村庄有五百米左右的那个独立院落。目标是白天就观察好的,这段路面的人不多,一个早晨挑水的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天又赶了一群白鹅在河边放牧。一对中年夫妇,白天在山下出现,差点儿就靠近荒木冈原和岩下栖身的山林了。他们在山下的一块红薯地里忙碌了一个上午,荒木冈原和岩下的晚饭也来自那块红薯地。可是岩下吃了红薯之后恶心得要命,又吐了出来,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除了那对中年男女和那个女孩,还有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白天在院子前面的大柳树下跟黑狗玩,其他就再也没见到有人进出了。荒木冈原判断,这家大约就是四五个人,充其量还有一两个老人,对这样的人家下手比较安全。
挨近那家农舍,果然有一只黑狗卧在院子的外面,好像有所警觉,懒洋洋地动了动前爪,吠了一声,就像咳嗽。荒木冈原扔过去一团儿蛇肉干,黑狗又吠了一声,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望,然后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向蛇肉干,闻了一下,再拿舌头舔了两下,刚想喊叫,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倒下了。蛇肉干里有荒木冈原本来准备用于“玉碎”的剧毒药物。
荒木冈原用匕首拨开院门,开门的时候吱呀响了一声,惊动了主人,一阵沉寂之后,东厢房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不久堂屋的门就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的廊台上,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声,哪个?
荒木冈原就在旁边,猛然扑了上去,胳膊像钢钳一样将男人的脑袋钳住,再一拧,男人就软绵绵地倒下了。荒木冈原扯出绳子,只用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就将男人的手脚捆利索了。
接着,荒木冈原冲进亮灯的内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张土炕。果然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和一个瘦小的男孩。
女人刚想喊叫,荒木冈原飞身跃上土炕,抓起被子把女人捂住了,同时低声喝令岩下动手。
岩下感到浑身突然涨满了力量,也冲上前去,把女孩和男孩的手脚捆住了,并且用破布塞紧了他们的嘴巴。
灯光下,荒木冈原和岩下面对的是六只惊恐的眼睛和三具缩成一团抖动不已的身体。荒木冈原搬过一条板凳,坐了下去,然后命令岩下说,看看屋里,有没有食物。
岩下说,我想喝口热汤。
荒木冈原挥手给了岩下一个耳光,混蛋,什么时候了,还想喝热汤,赶快寻找食物!
岩下翻遍了屋里的每个角落,只找到了几只红薯,同时找到了一个鹅蛋。荒木冈原不认识白鹅,但知道是江淮的家禽,对岩下说,地下走的大鸟,到院子里去找。
结果仍然没有找到。荒木冈原走到女孩的面前,拿着匕首向她比比划划,意思是说,不许喊叫,喊叫死拉死拉的。女孩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拼命地摇头挣扎,床上的女人也开始反抗,脚蹬头撞,发出呜呜的声音。只有那个男孩,被彻底吓傻了,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
岩下说,我想喝口热汤。
荒木冈原说,混蛋,就吃这个。
岩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旧不堪的厨房,黑咕隆咚的只有一只铁锅,而且岩下没法生火,只好把女孩身上的绳子解开,拖了过来,比划着让她煮鹅蛋。女孩路过门口的时候显然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男人,嘴里呜噜一声,就瘫倒了。荒木冈原冲了过来,左右开弓,把女孩打醒,让岩下继续往灶房里拖。
后来女孩总算清醒过来了,岩下擎着匕首,在自己的嘴上吹了一下,做了个动作,告诉她只要喊叫,就会一刀结果了她。她领会了岩下的意思,点了点头。岩下这才扯掉塞在她嘴里的破布。
女孩一声不吭,连动作都是轻轻的,找出了火镰和火绒,把火燃着了。那一瞬间,岩下看清了女孩的模样,身体瘦小,头发干枯,但是,眼睛大而明亮,居然出奇地平静。在火光下,她也看了岩下一眼,那一眼看得岩下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此刻在想什么,也许正在寻找机会逃脱,也许正在想法杀死他。
水很快就开了,女孩把鹅蛋放进锅里,囫囵着煮,开水的气味让岩下嗅到了久违的人间气息。灶火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岩下不禁有些迷醉,有些幻觉,居然用哀求的声音对女孩说,我想喝口热汤。
就在这时候荒木冈原过来了,他已经把女孩的母亲和弟弟紧紧地捆在一起。荒木冈原说,快点,迅速就餐!
女孩捞起鹅蛋,扔进水缸里,荒木冈原恶狠狠地看着女孩,抬手就将女孩的嘴角打出了血。
荒木冈原说,混蛋,找死吗?
女孩还是一言不发,看了荒木冈原一眼,弯下腰去,把鹅蛋抓出来,放在缸沿上轻轻一碰,再轻轻一剥,顿时,小小的灶屋像升起了一颗太阳,立即荡漾了温馨的香味。荒木冈原接过鹅蛋,停了一下,把它交给了岩下说,岩下君,感谢天皇陛下,赐给我们食物,好好干吧,为天皇陛下效忠。
岩下明白了。女孩在讨好他们,尽管她一言不发,但是她屈从了,她希望她的讨好能够得到回报,免除伤害。女孩的眼神和无声的行动,就像一个被放在屠案上即将被宰割的动物在做最后的乞求。岩下的心动了一下,恐惧又重新袭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