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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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老头子 (1)

眨眼汉子说,那就是云舒庄园了,也就是沈先生的老家。

彭伊枫问,沈先生就是“老头子”吗?

眨眼汉子说,准确地说,“老头子”是一个组织,但目前就是沈先生使用这个代号。

彭伊枫说,我一直想知道,“老头子”到底是谁,这个庄园又是怎么回事。

眨眼汉子想了想说,现在我是应该跟你交底了。这样吧,先从这个庄园说起。这个庄园是明朝万历年间盖的,那一年崇祯皇帝中了倭寇的离间计,将抗倭名将夏侯长吟处死,夏侯家只有次子夏侯椴木逃走。从山海关逃到江淮,一路投靠父亲部将,一路遭到拒绝,几乎饿死,在宿阳还差一点被一位世叔出卖。后来辗转逃进天茱山,奄奄一息之际,被当地一名辞官员外沈伯钧的家奴发现。沈伯钧问明身份,将其藏进天茱山——那时候这里还不叫老林子,里面住有十几户土著。自从夏侯椴木藏进来之后,为了防止倭寇奸细和官兵追杀,沈伯钧买断了进山的两条通路,将其损毁,同时将土著悉数迁出,另外安排十家可靠佃农同土著对调。夏侯椴木在老林子娶妻生子,带领十户佃农开荒种田,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沈伯钧住在陆安州,家里开了数十间作坊和商埠,山里的粮食多了,就运销山外。

后来开始了酿酒业,不再往山外运送粮食,而是运送美酒。这山中的泉水和山里的粮食酿造的酒,味道醇美甘洌,成为庐州、上海和南京等地达官贵人的奢侈品,同时也是国内许多官家酒厂的勾兑原浆,沈家因此更加旺盛,财源百年不衰。

你是说,沈先生是大资产阶级了?田红叶问眨眼汉子。

彭伊枫瞪了田红叶一眼说,是不是资产阶级不能用钱多少来衡量,关键是看思想。恩格斯也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眨眼汉子说,好,我现在向你们介绍我的身份。我的真名何中亮,在国军苏鲁皖战区,我是沈先生的警卫副官,中共地下党员。跟随沈先生潜入陆安州之后,我一直行走在陆安州、云舒庄园和杜家老楼之间。关于云舒庄园的历史,是听来的,曾经问过沈先生,沈先生说都是传说,未经证实,越传越神。但是有一点他没有否认,夏侯椴木为了感谢沈伯钧的救助之恩,所生二男二女,一半姓夏侯,一半姓沈;沈家从沈伯钧之孙沈杜开始,所生子女,也是一半姓沈,一半姓夏侯,两家子女统一续谱。所以陆安州的沈姓和夏侯姓混为一族,延续几百年之后,已经很难区别后裔了。

彭伊枫说,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历史故事。

田红叶又多嘴多舌地问了一句,那么,我想知道,“老头子”他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何中亮说,这个我不能回答你,一会儿你们见到沈先生后自然就清楚了。

田红叶暗中牵了牵彭伊枫的衣袖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

彭伊枫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啦?

田红叶说,万一“老头子”是国民党,我们也听他指挥?

彭伊枫喝道,幼稚!

田红叶再也不吭气了。

太阳西偏的时候,彭伊枫一行进入云舒庄园。一幢高墙大屋耸立在山根之上,房后苍松翠竹掩映,正房雕梁画栋,院落宽大明净,院墙上还爬着丝瓜藤叶,一片生机盎然。

众人置身此处,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鱼贯进了正房大厅。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堂屋,所有家具都显得陈旧,但黄亮如金,飞鸟盘龙雕刻极其精美。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老头子”。何中亮说,沈先生正在路上,请大家少安毋躁。

没过多久,院子里又进来一拨子人,居然是中央军一二五团现任团长严楚汉,还有彭伊枫认识的孟秋。彭伊枫迎着严楚汉,两人几乎同时抬起手臂敬礼,互致问候。田红叶等人这才知道,原来严楚汉也是“老头子”的联络员。

寒暄完毕,刚刚坐定,正在喝茶,何中亮又引进来一个人,刀疤脸,样子不太好看,面目狰狞。在座的不知道这个刀疤脸是个什么身份,都用好奇和疑问的眼光看着他。刀疤脸并不尴尬,坦然地介绍自己——各位长官,多有得罪,在下殷绍发,这厢有礼了。

众人面面相觑——殷绍发,这不是臭名昭彰的土匪头子“新捻王”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田红叶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小手枪。

殷绍发说,各位长官不要惊讶,我殷绍发在沈长官的感召下,如今不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了。我现在是沈长官麾下的抗日敢死队队长,如果跟松冈联队决战,我打头阵,还要仰仗各位长官关照。

彭伊枫站起身来,向殷绍发伸出手说,既然同仇敌忾,就不存在关照的问题了,大家都是中国人。

大约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门外传来嗒嗒的马蹄声,何中亮表情严肃地说,“老头子”到了。彭伊枫和严楚汉等人赶忙起身,立正。

大门处光线一暗,一个颀长的身影大步跨进来,身穿长袍大褂,身后跟着六个人,其中两个穿着“皇协军”军服,四个穿着便衣。

彭伊枫睁大了眼睛,盯着“老头子”,因为逆光,看不清楚,擦擦眼睛再看,终于看清楚了,眼眶不禁就湿润了。

“老头子”站定,环顾四周,哈哈一笑说,同志哥哎,没想到吧,我们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见面!

尽管过去七八年了,可是彭伊枫一眼就看出来了,就是他,就是那个打着绑腿,耳朵根子上夹着半截铅笔头,讲课时时而慷慨激越,时而凝重深沉的沈政委啊!

那一声“同志哥”,唤起多少难忘的记忆啊!

彭伊枫上前一步,敬礼报告: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政治委员彭伊枫向首长报到!

严楚汉也跨前一步:天茱山抗日独立旅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向长官报到!

众人无不神情凝重,全都立正,举臂敬礼。“老头子”向彭伊枫和严楚汉挥了挥手说,叫我沈轩辕吧,让我的名字在同志们的中间重见天日吧!

说这话的时候,“老头子”的眼睛湿润了,但他很快就克制了,平静地笑笑说,都坐下,我这个“老头子”大难不死,又见到了这么多自己的同志,也有点激动。

殷绍发说,长官,我也来了。

“老头子”说,看见了。你当然得来,这盘棋上,你的分量也不轻啊。

二岩下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光线很暗,像是山洞,又像是那间灶房。但是有一点他清楚,他还活着,而且不是做梦。醒来之后,他已经运用各种手段证实这个问题了。

他终于喝到了热汤,肉汤,鲜美无比,不知道是用什么肉做的,当然他更不知道是从哪里搞到的肉。就是因为有了这肉汤,他发现活着仍然是有必要的,仍然是美好的。

他的身边,是那个农家女孩,似曾相识。女孩喂他热汤,每喝下去一口,他就觉得有一股力量从他的脚底升腾,一直升腾到心口。这力量升腾到一定的程度,他的脑子就开始清醒了。他看见女孩的背后还有年轻人,农民打扮,他们的手里都操着大刀,不像是战刀,好像是杀牛宰羊用的。他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持刀站在这里,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看出焦灼。

女孩的身上散发着田野的芬芳,真是好闻极了。她半跪在他的身边,湿润的眸子亮晶晶的,目光像是充满了祈祷。她是为他而祈祷吗?为一个鬼子?

岩下终于想起来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情。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就把荒木冈原杀了。那是“皇军”部队出类拔萃的下士官曹长,是随时就要改变军阶的干部候补生。然而非常简单,他操起菜刀就把他杀了,他的一切从此就结束了。原来死亡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一个再强壮和凶猛的生命,也不过如此,小小的菜刀就能解决问题。

为什么会觉得不可思议呢?认真检讨,对于荒木冈原,实际上他并没有仇恨,他只是恐怖,后来有点厌恶,但是恐怖和厌恶都不是杀人的理由,只有仇恨才是杀人的理由。那么为什么会杀呢?罪魁祸首应该归咎于那把菜刀。是的,是那把菜刀杀了荒木冈原,而不是他岩下,他只不过把手借给了那把菜刀。再往后,他就更明白了一些,其实也不是那把菜刀要杀荒木冈原,而是夹着菜刀的那双赤裸的双脚,菜刀只不过是那双脚的工具而已。

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啊,简直就是动物的蹄子。粗糙,骨节粗大,皮肤皲裂,趾头像蒜头一样。可是,那是个女孩子的脚。自从看到了那双脚,他的心就变了,他觉得有一种东西从心底涌了出来,后来他知道了那种东西叫做怜悯。女孩真是可怜至极,他再次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女孩是否穿过袜子,甚至是否见过袜子。从那皲裂的脚面上看,她应该没有穿过袜子,甚至没有穿过鞋子或者很少穿过鞋子。这时候他突然替她愤懑起来,她不是有政府吗,她不是有父母吗,连一个女孩的袜子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样的政府和父母都在做什么呢?

当然,最想杀死荒木冈原的也不是那双脚,而是那双脚的主人,那个瘦弱的、连袜子都没有穿过的女孩,她有一万条理由杀死荒木冈原。如果不杀死荒木冈原,那么荒木冈原就会强暴她,然后还会杀死她。那样的话,她还是连袜子都没有穿过。一个连袜子都没有穿过的女孩是不应该死的,所以她杀死荒木冈原是正确的。

现在剩下的问题是,是她想杀人,而杀人的却是他,他应该不应该帮助她实现杀人的欲望?他想,如果他和荒木冈原在深山老林里遇上了她,如果他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死去,如果这个选择的权力交给了他,那么他会选择谁去死呢?当然应该是荒木冈原。他是那样凶残,那样暴戾,他死了大家就会安静许多,耳朵里再也不会出现他的咆哮了,单凭他的没完没了的咆哮就有理由把他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