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报告了保卫局,保卫局不了解真相,把我和乔乔抓起来严刑拷打,后来乔乔逃跑成功,直接向徐向前总指挥报告,总指挥亲自赶到旺苍,下了一道命令,将我就地枪决——这当然是为了缩小影响,蒙蔽保卫局的那几个同志。我是由徐向前总指挥的卫队亲自“枪决”的,事实上我在五天之后就进入国军的那个师了。再后来的情况是,蒋廷翰率领两个团起义,在组建西路军的时候编入董振堂军团,蒋廷翰战死在高台保卫战中。
墓地前一片静默,晚风吹来,树叶簌簌。有飞鸟在头上盘旋,翅膀上挂着夕阳。
田红叶唏嘘着问,首长,那乔乔呢?
沈轩辕淡然一笑,带头向前走了几步,越过“红军将领沈轩辕文远公之墓”之后,又出现一座坟墓,墓碑上写着“红军干部乔乔之墓”。沈轩辕说,不过这是衣冠冢,乔乔因为流血过多,永远留在了川陕。当时,我的家人不知真相,听说了这件事情,我的另一个堂兄为此还到旺苍寻找我和乔乔的尸骨,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和乔乔的墓都是衣冠冢。
彭伊枫说,首长,我认识你,我听你讲过课,徐向前总指挥说你是双刃剑。那时候我就坚信,首长是一位大智大勇的红军领导人,所以后来听到传说,说你叛逃被处决,我总觉得不对劲。
沈轩辕说,我后来留在国民党军中是事实,斗争需要啊!沈轩辕环视众人又说,暂时不要称呼我首长,中央军军官不习惯这种称呼,统一称呼我为一号。
彭伊枫说,冒昧地问一句,一号,后来那位……同志呢?
沈轩辕眺望远处,很长时间才回答,你是说我的……那位未婚妻?是啊,要是不出那样一件事情,我完成任务之后,我们就要结婚了。可是,后来蒋廷翰的部队起义成功了,我又奉命进入李宇煌的部队,继续进行抗日组织活动。我曾经利用购买军需物资的机会,多次往返于延安和江淮地区。听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这位同志追悔莫及,离开延安到云岭去了。其实,她并没有做错,作为一个红军干部,告发叛徒完全是应该坚持的原则。只是那时候斗争异常复杂,她哪里能够知道这么深的背景呢?
一号,你是说,你原谅了她?田红叶问。
姑娘,不是我原谅不原谅她的问题,而是她根本就没有错,这完全是误会造成的。
可是……可是她在向保卫局报告之前,至少要向你问个清楚啊!
沈轩辕笑了笑说,那就是我的错了。同志你想啊,那时候她已经怀疑上我了,怎么还会向我问清楚呢?所以说,有错,也不是她的错。
沈轩辕说完,迈动步子,向墓地纵深走去,大约走了二十来步,又出现一座圆顶砖墓,墓碑上写着“抗日烈士国民政府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文远公之墓”,沈轩辕回首,环顾众人,脸上露出解嘲似的笑容说,各位同志哥耶,想不到吧?这才是活见鬼呢,看看,我沈轩辕又死了一次。
何中亮眨巴着眼睛说,一号,这个故事由我来讲如何?
沈轩辕说,行啊,除了我,也只有你能讲得清楚了。
何中亮说,要把这个故事讲清楚,还得先看看这个墓。何中亮一边说,一边往右边带了几步,于是众人又看见了一座和“沈轩辕文远公之墓”相同的圆顶墓,墓碑上写着“抗日烈士国军少校汪寅庚之墓”。
何中亮说,陆安州沦陷之前,我和一号仍在李宇煌的部队里,但是由于白副长官一直怀疑一号的身份,暗中调查一号的历史,突然找个借口把一号的副官抓起来了。就在这时候,得到日军提前进攻陆安州的情报,为了加强陆安州的防务以及实施战后牵制战略,李长官任命一号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和警备司令,并且答应了一号的请求,释放了一号的副官。然后我们分两路进入陆安州。但是白副长官仍然没有放弃对一号的监视,派出谍报人员汪寅庚担任一号的新副官。我们赴任的途中,汪寅庚断续向白副长官报告我们的行踪……
但汪寅庚的行动早为一号察觉,而且由于他所使用的密码早为日寇破译,所以我们的行踪也同时为鬼子掌握——这反而帮了我们的忙。赴任途中,困难重重,紧赶慢赶,到了陆安州境内,遭到鬼子的连续追杀,在小蜀山的苏家埠镇,人员伤亡较重。一号戳穿了汪寅庚的真实面目,汪寅庚终于跟一号讲了实话,并且利用已被鬼子熟知的密码,又给苏鲁皖战区司令部发了一个电报,报告一号阵亡,使日军江淮派遣军和松冈大佐产生了错觉。一号这才利用家族的势力回到陆安州,并且因为鬼子需要恢复工商和征集粮食,一号很快成为松冈大佐的中国朋友,并被推上了“亲善政府”市长的舞台……
沈轩辕说,同志哥啊,好险啊!知道为什么命令你们“一个汉奸都不杀”吗?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谁是真汉奸,谁是假汉奸,而你们认为最应该杀掉的汉奸,可能就是你们的同志。现在我们来说说汪寅庚吧,可能彭伊枫同志有印象,他就是我刚进入陆安州之后派到杜家老楼的联络员。去年冬天,他最后一次从杜家老楼出来,返回陆安州的时候,被日军特务跟踪,在战斗中牺牲……汪寅庚是白副长官派来监视我的,可是置身于抗日战场,他能深明大义,一切以抗日大局为重,壮烈殉国,彪炳青史……
彭伊枫问,他是不是那个老是咳嗽的皮货商?
何中亮说,正是,他患有肺炎。有一次你告诉我,你为他寻找了治疗肺炎的特效药蓝茱,但那时候他已经牺牲半个月了。
彭伊枫的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了,看了看沈轩辕,沈轩辕仰脸向天。彭伊枫说,首长,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沈轩辕说,世界上,没有一种代价会白白付出的。同志哥啊,就是因为有了汪寅庚、殷绍发这样出身不同,但爱国之心相同的中国人,才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他的手掌突然并拢,胳膊提在胸前,在眼前向着众人晃动——把拳头攥起来!把拳头攥起来!
树林一片寂静,只有沈轩辕激昂的声音在回荡——把拳头攥起来,攥起来,攥起来……
沈轩辕说,同志哥啊,我到了陆安州之后,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拳头攥起来——他张开手掌,一一弯下手指说,新四军江淮七支队,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民间抗日武装,“皇协军”中爱国力量,绿林武装,以及其他隐蔽的、分散在各条战线的抗日力量和陆安州的全体老百姓——他把拳头举在空中,伸张五指,再慢慢地收拢,聚集。他的胳膊在空中抖动,突然静止。他仰起头来,目光投向天幕,静止如一尊雕像。晚霞在西方的天穹下轰轰烈烈地燃烧着,他的身躯像是被镀了一层金,熠熠生辉。良久,他才放下拳头,神情刚毅、目光如电,平静地说,该清楚的都清楚了。现在,我要向你们宣布命令了。
所有的腰杆都在那一刹那挺直了。
沈轩辕说,鉴于天茱山敌我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日军松冈联队决战的时机基本成熟,新四军叶挺军长和苏鲁皖战区李宇煌司令长官联署命令,为迟滞敌人进攻长沙行动,摧毁敌江淮粮草基地,成立“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组成人员如下,沈轩辕、霍英山、彭伊枫、唐春秋、严楚汉、黄金年、罗本先。沈轩辕为决战总指挥,第一代理人为彭伊枫,第二代理人为唐春秋。一旦发生不测,我新四军、中央军、民间武装以及“皇协军”中的抗日骨干,应严格按照上述指挥体系接受命令,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请彭伊枫同志和严楚汉同志分别向霍英山和唐春秋传达,确保天茱山国共两军高度集中。
彭伊枫和严楚汉同时立正,是!
大家这才知道,跟随沈轩辕来的那几个人中,还有陆安州地下党工委副书记罗本先和打进日军“亲善团”的黄金年。在决战之前,指挥部没有展开期间,仍由何中亮和殷绍发担任联络员。
四那声音传得很远,像是隆隆的战鼓,振荡着王凌霄的耳膜。王凌霄不会再怀疑了,是他,千真万确是他,他又回到了这片土地,正在编织一个巨大的战争之网,随时凌空撒下。
昨天晚上,田红叶很晚才回到宿舍,睡不着觉,老是翻身。那时候王凌霄就知道了,一定是有大行动了。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当然能揣摩出田红叶的兴奋,田红叶暗暗恋着她的领导人,只要是同彭伊枫一起执行任务,这个丫头的亢奋就难以抑制。这种感觉她体会过,她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坚定,勇敢,倔犟,敏感,有时候还有一点愚蠢。
清早起床,田红叶的眼睛是红的,脸蛋也是红的。田红叶对她说,凌霄姐,我要出去一下了。
她看着田红叶的装束,小媳妇模样,脸上好像还搽了一点胭脂,那是演戏用的,平时绝对禁止使用,因为金贵。她问,出山吗?田红叶说,可能吧,也许是到陶老庄去,抓县大队扩军工作。
哦,王凌霄哦了一声就不再问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们打着扩军或者演出的旗号,秘密出山。按说,她是机要干部,而且还是抗敌剧社的骨干,像上次到“皇协军”二团搞策反演出,完全是她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可是却没有让她去。是否真的像彭伊枫解释的那样,是担心她身体不适,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她不太能吃苦是不错,可是从川陕根据地到天茱山,她还是没有少吃苦,饥饿,寒冷,急行军的疲劳,没有水洗澡的难受,还是挺过来了嘛。可是为什么老是以这个理由让她留守呢?她虽然是老革命,今年不过二十八岁,比田红叶大五岁而已,并没有老到了行动不便的程度。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不信任她,他们只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信任她,但凡涉及绝密行动,他们就尽量避免她参加。
田红叶跟着彭伊枫等人出发的时候,她躲在宿舍里没有露面,但是等他们走了之后,她情不自禁地走出杜家老楼,登上了西边的岗子上,眺望天茱山深处。这里离天茱山主峰白云尖不远了,白云尖山下,氤氲缭绕,紫雾升腾,云海绵绵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