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听出来了,霍英山的声音微弱了,他一定是精疲力尽了,一定是负伤了。秋野侧耳聆听,判明了方向,一挥手,又带着部下冲了上去。为了抓获霍英山,秋野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个小时以前的两个小队共有四十多人,被手榴弹炸死的,中了霍英山的机枪子弹的,还有掉进山崖摔死的,现在只剩下二十六人。
霍英山负伤了,后背和肩膀,还有腰部,以及没有瘸掉的那条腿,全都中弹了。他再也跑不动了,他只能坐在山坡上骂娘了。他的手里还有一颗手榴弹,等着鬼子前来同归于尽。但突然,他发现了山坡上有很多尸体,有鬼子的,也有自己人的,这是白天同浜藤小队作战的地方。他的精神顿时来了,他爬到尸体中间,把尸体翻过来,找到了两颗手榴弹,再翻过一具尸体,又找到一颗手榴弹。这样,他一共翻出了二十四个手榴弹,有的是鬼子的手雷。他的眼泪都快激动出来了。他从尸体上扯下一件军装,把这些手榴弹包住,驮在身上。然后爬到山头,靠着一棵树,一个一个地把手榴弹和手雷的后盖拧开,把拉火环全部套在右手的几个手指上,他坐在这些手榴弹的上面,这才开始用最后的力气喊话——鬼子,我操你姥姥的鬼子,来抓我吧,老子看你们有多大本事——秋野指挥士兵冲了上来,可是就在离山头还有二十米的时候,鬼子兵们不动了。在照明弹的光芒下面,他们看见了那棵弯弯曲曲的老松树,老松树的根部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脑袋已经耷拉下去了,可是嘴里还在喊,老子不怕,老子在阴间也要掐死你们这些鬼子。
秋野手一挥说,上去,抓活的!
奇怪的是,兵们没有一个动弹的,他们被老松树下面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吓坏了。秋野勃然大怒,抽出指挥刀,架在一个机枪手的脖子上,命令道,射击!
机枪响了起来,所有的枪都响了起来,他们不知道那个身体里被他们打进多少子弹,但是身体还是坐姿。
秋野又挥了挥手,命令停止射击。他估计那具身体已经稀烂了,他想倘若那具身体外部没有一块好肉的话,就把他的那只瘸腿卸下来向松冈交差。他甚至为自己的这个突发的灵感而激动不已,因为按照松冈的要求,把霍英山的尸体弄回去,显然不可能了,姑且不说尸体已经稀烂,那里面光子弹头估计就有上百发。如果是枭下首级,有点俗套,显得没有创意。那么,卸下他的瘸腿,实在是美妙的战利品,这不是一般的瘸腿啊,这可是一条曾经威慑了江淮半壁河山的非凡的瘸腿啊!
秋野高举指挥刀,吼了一声,上!
鬼子兵们这才端着枪,战战兢兢地、亦步亦趋地向大松树拢了过去。
确实死了。大松树下面再也没有动静。秋野拨开士兵,掂着指挥刀走到了霍英山的尸体面前,他要亲手卸下霍英山的瘸腿。但是他无法断定哪一条腿本来就是瘸的,哪一条腿是后来打瘸的。他要的,当然是那一条本来就瘸的腿。他命令身边的中尉搭一把手,把霍英山的尸体翻过来。尸体刚翻过来,他就闻到了一股味道,紧接着他就晕了,好像出现了幻觉,他还厉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为何起火?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对尸体下面突然出现的一片焰火发呆,几乎没有人想到要跑——当然,跑是来不及了。一阵天崩地裂的响声之后,这座以后被称之为霍山的山头,至少被削去了一米。秋野和他的二十六个部下,全都成了霍英山的殉葬品。
九这次松冈联队出城,“皇协军”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卖力。宫临济已经把各团中队长以上的军官全都收买了,务必要同天茱山抗日武装血战到底,报仇雪恨。宫临济也算了一笔账,松冈联队加上宪兵大队和“亲善团”,战斗力至少相当于国军两个师;当初陆安州失陷的时候,松冈联队一路所向披靡,就说明了这一点。松冈现在能够信任的中国人极少,除了从“满洲国”带来的董矸石,陆安州里只有方索瓦,还有就是他宫临济。他的小算盘是,打完这一仗,再回到陆安州,他要把夏侯舒城的古井坊、王月凤以及其他“亲善政府”官员的家抄个底儿朝天。夏侯舒城已被确认就是当初国民政府派来的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据说这个家族有几百年经商的历史,金钱肯定是少不了的。他估计,虽然夏侯舒城可能用了一部分购买枪支装备,但更多的一定是藏起来了。陆安州内的富豪,藏起细软的还多的是。过去松冈坚持要搞什么卵子“怀柔亲善”,硬是压制“皇军”和“皇协军”发财。现在好了,“怀柔亲善”在松冈的眼睛里变成了臭狗屎;要不是时间紧迫,松冈恨不得一把火把陆安州烧了。
向小赤壁开进的时候,宫临济曾经试探过松冈,往后陆安州怎么办?松冈笑容可掬地说,好办,好好打仗,陆安州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洞里的老鼠。他把松冈大佐这话向部队传达了,部队一片嗷嗷叫。天呀,真的把陆安州交给他,让他搜刮三天,士兵都能娶上小妾。
松冈对“皇协军”部队表现出来的冲天斗志感到十分满意,所以在这次战斗中,没有在“皇协军”的背后布置督战队。攻下东河口南侧铜锣寨之后,松冈计划在这里布置一个日军大队,宫临济自告奋勇请求由“皇协军”来驻守,松冈痛快地批准了。因为松冈手里的日军兵力毕竟有限,一天一夜,已经消耗掉四百多人了。
宫临济现在手下还有逐步收拢的一个团另两个营,占据铜锣寨之后,曾经一度不知去向的翟向贵也回来了,又带回来一个营。此时宫临济已经知道常相知反水,大骂常相知忘恩负义,家仇不报,恨得牙痒。
可是就在宫临济发誓抓住常相知抽筋剥皮的时候,常相知却出现在铜锣寨,情况顿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常相知给宫临济带来了一封信,信是宫老秀才用血写的。宫老秀才在信里揭露了鬼子企图杀害“皇协军”眷属、嫁祸天茱山抗日武装的阴谋,劝戒儿子悬崖勒马,共赴国难。宫临济看完信,疑疑惑惑地问常相知,这是真的吗?难道父亲大人他真的还活着?
常相知又拿出一张照片,那上面是“皇协军”眷属的合影,宫老秀才的身边,是身穿国军军服、佩戴新四军臂章的夏侯舒城——沈轩辕。常相知同时还带来了沈轩辕的亲笔信,就几句话——我以新四军陆安州特别军事委员会书记和抗日统战总指挥、国民政府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的名义向所有“皇协军”官兵宣布,第一,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视你们为同胞,视你们同我们一样为炎黄子孙;你们的眷属就是我们的亲人,保护他们的安全是我们共同的责任,我们不会把我们的亲人交给日本侵略者随意凌辱。第二,现在你们正面临一个为国家民族立功的绝好机会,我们欢迎你们反戈一击,绝对保证人身安全和今后的出路。
宫临济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这怎么办啊,这怎么办啊?老父没有死掉,却又在夏侯舒城——沈轩辕的手里,我们到底跟谁走啊?
马甫金已经受到松冈秘嘱,这时候站出来说,大哥,我们手上都有抗日武装的血债,不能听他们的啊!
但是其他军官如翟向贵、朱嘉平等人,却在争先恐后地传看那张照片。照片上大家的亲眷都活得好好的,照片上还有一行字——欢迎亲人回到抗日队伍。军官们喜形于色,议论纷纷,而且越议论越倾向于反正。马甫金一看情况不对,拔腿就要往山下跑,他想去向松冈报告。常相知眼疾手快,一枪打个正着,马甫金当场毙命。
宫临济一看马甫金死了,一边跺足,一边埋怨常相知,怎么能开枪呢,怎么能杀自己的弟兄呢?
常相知说,大哥糊涂,马甫金已经被松冈收买,在你身边监视你;打完这一仗,回到陆安州,“皇协军”一师就是马甫金的了。你还在这里跟他称弟兄!
宫临济一副泥菩萨表情,可怜巴巴地看着军官们说,怎么办啊?你们大家拿个主意啊!
翟向贵说,大哥你要是还跟鬼子走,咱们不伤和气,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要开溜了,我还有老婆孩子在抗日武装手里呢!
其他军官也一起喊,大哥,反正吧,不能给鬼子当狗了,咱们有老有小啊!
宫临济还是拿不定主意,哭天号地,禁不住众军官一片反正的吼声。最后说,好吧,那部队就交给常老弟指挥,是死是活,全看弟兄们的造化了。
十“皇协军”集体反正,是松冈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对于这支“皇协军”,他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当初成立“亲善政府”,完全是出于战略考虑的笼络人心的把戏,可是“皇协军”就不一样了,“皇协军”是全副武装的部队。自从传来天茱山抗日武装杀害“皇协军”军官眷属的消息,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又给“皇协军”配备了三十挺轻重机枪,并且给军官加了饷,士兵的伙食基本上跟“皇军”相同。这一次之所以倾巢出动离开陆安州,就是因为攥有“皇协军”这张王牌。“皇协军”同“皇军”作战一败涂地,但是“皇协军”同中国军队作战是有经验的。而且如今的“皇协军”已经成了一支哀兵部队,军官们同抗日武装不共戴天,怎么说反水就反水了呢?“皇协军”一反水,松冈联队的整个背部就暴露在抗日武装的枪口之下,何况“皇协军”的枪口也指着“皇军”呢?更何况,由于“皇军”要集中精力作战,“皇军”的辎重都托付给“皇协军”了,弹药,药品,粮食,全都完了。
当铜锣寨的枪声响起,明明白白地向“皇军”袭来的时候,松冈几乎晕厥了,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时也命也!
松冈大叫,这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原信君,请你赶快去同宫临济接洽,一定是弄错了。
原信说,太君,请您冷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