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蜀山的战斗已经坚持了一夜一天,足足比预定计划多打了一夜。如果再这样僵持,全部围歼松冈联队的计划就不可能圆满实现,将会至少放弃四分之一的敌人,而且从战果上看,敌我损失相当。
此时,沈轩辕手里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了,唯一有可能扭转战局的,一是彭伊枫部死打硬拼;第二就是殷绍发能够速战速决;第三就看黄金年的“亲善团”反正工作如何了。
东河口指挥部里,头部绑着绷带的彭伊枫不时观看怀表,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总指挥是否有命令,向小赤壁总攻何时发起。刘庆唐一直守在电台旁边,一次一次地回答,没有。
部队伤亡过半,霍英山死了,李广正死了,许成哲死了,田红叶死了,冯存满死了……彭伊枫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作为一个指挥员,一个同样被誉为军政双优的指挥员,他是坚强的,对于这场战斗的残酷性事前也是有思想准备的。可是,一天一夜下来,那么多熟悉的音容笑貌就从眼前消失了,他还是有些承受不起了。
他想让部队吃点饭,吃饱喝足,养精蓄锐,准备对顽敌发起最后的攻击。
可是,没有饭吃。
沈轩辕亲自来到了东河口。
彭伊枫见到沈轩辕,举手向沈轩辕敬了个礼,沙哑着嗓子说,首长,太残酷了,部队伤亡太大了……说完,眼圈一红,垂下了脑袋。
沈轩辕铁青着脸说,彭伊枫同志,坚强一些,难道你承受不住了吗?那就换人指挥!
彭伊枫愣住了,抬起头来看着沈轩辕。
沈轩辕说,流血不流泪,死人不丢人!我们损失惨重,敌人的损失更沉重!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振作起来,接受命令。
彭伊枫打了个激灵,站直了。
沈轩辕说,已经一天一夜了,小赤壁的石头都烧红了,日军充其量不过几百人了,他的粮食,水,弹药,不可能维持太长。两个方案,一个是继续围困,让其坐以待毙。但是这样大蜀山唐春秋那边的压力太大。二是速战速决,这样七支队又要付出沉重代价。彭伊枫同志,你是七支队的最高指挥员,你说怎么办?
彭伊枫说,我们七支队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不能把压力推到友军身上。我们拼光了算!
沈轩辕说,好,你有这个决心,那我就告诉你,我不能让你拼光。传我命令:一、方索瓦自卫团和殷绍发敢死队,歼灭松冈所属部队之后,火速东进,增援大蜀山。二、请罗本先组织第三批民兵参战,直接增援小赤壁。三、请彭伊枫同志派一个参谋,一部电台,跟随我上小赤壁主峰。
彭伊枫大吃一惊,首长,您说什么,您要上主峰,跟鬼子谈判?
龙文珲说,已经侦察清楚了,小赤峰主峰北侧是董矸石的“亲善团”,还有三百多人。
沈轩辕说,是的,这是最后一股仍然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的中国人。什么狗屁“满洲国”?他们是中国东北人。这股力量拿下来,战局一下子就变过来了,至少可以少牺牲几百人。
彭伊枫说,要去,首长也用不着亲自去呀,我去!
龙文珲说,我请求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沈轩辕摆摆手说,别这么紧张,你们去不行,光你七支队哪能劝降啊?我是国民政府官员,国军警备司令,新四军陆安州特别军事委员会书记,哪面都是权威。况且我在任伪陆安州市长时,曾与董矸石多次谋面,我说话他心里踏实。
彭伊枫还在犹豫,沈轩辕火了,厉声喝道,不商量了,这是命令,赶快执行!
龙文珲说,首长亲自去,我跟你去!
沈轩辕仰起脸,想了一下说,也行。我就在那里指挥总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接替我完成此项任务。说完这话,沈轩辕又把头仰起来了,像是对天说话,我就不信,所有的中国人都抗日了,他们还执迷不悟!谅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彭伊枫说,首长,我坚决反对……
沈轩辕喝道,住口,彭伊枫同志,请你记住,你是我的代理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要确保部队高度集中!
十二在松冈的感觉中,这段路程委实太漫长了,像是奔驰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天上白云簇簇,他梦寐以求的晴天终于出现了。太阳露面了,照在松冈的脸上,他觉得对这久违的太阳已经有些不习惯了,居然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松冈突然勒住了缰绳。
瘦马陡然立起,一声嘶鸣,前蹄落到了地面上。
枪声似乎远去,身后已经没有了队伍,只有方索瓦和二十多个“自卫团”士兵,这些士兵都用一种嘲弄的眼光看着他。松冈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的部队已经被引到了一个更加凶险的伏击圈里。
松冈的表情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急剧的变化,然后他就平静了。他扭过头去看方索瓦,方索瓦也在看他,方索瓦正在微笑。
松冈问,方君,我的部队为什么没有跟上来?
方索瓦笑笑说,他们正在为天皇陛下效忠呢。
松冈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但是很快又稳住了。方君,你准备把我带到哪里去?
方索瓦说,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松冈老泪纵横,对方索瓦凄惨一笑说,方君,你我相识一场,既是忘年交,也算是跨国交。个人生死已不足惜,请善待存活的“皇军”士兵。
方索瓦说,请太君放心。桃花坞的民众受“王道乐土”思想熏染多时,深感大日本帝国之“先进文明”,对“皇军”感情深厚,家家箪食壶浆,准备慰劳“皇军”啊!
松冈仍然心存最后一缕幻想,说,方君,如果战争结束,我一定举荐你统治陆安州,当陆安州的名副其实的市长。那时候,我还会邀请你到日本去。哦,对了,你还没有结婚,我非常想把我的妹妹介绍给你,我们两家世代相亲相爱。
方索瓦说,承蒙松冈太君厚爱,倘若家父得知松冈太君此番深情厚谊,九泉之下不知作何感想呢。
松冈说,方君,请给我一碗热茶吧,我太口渴了。
方索瓦转过脸来对松冈说,宴席已经备好,我想请松冈太君去一个地方吃饭,那里还有一个老朋友等着您呢。
松冈的表情立即收敛了,谁,他是谁?
方索瓦笑道,见面就知道了。请吧,松冈太君!
松冈疑疑惑惑地看着方索瓦,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突然,几个汉子一拥而上,把松冈扯下马来,卸去他的手枪和战刀,把他的手脚捆了起来,然后扔在马背上。
松冈哇哇大叫,你们干什么,方先生,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方索瓦像是变了一张脸,冷冷地说,太君,桃花坞的老百姓知道鬼子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菜刀。要不采取这样的保护措施,松冈大佐一进桃花坞就会变成肉泥。
松冈杀猪一般叫了起来,方索瓦,原来你也是“皇军”的叛徒,我给你枪,给你钱,给你地盘……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坏了的。我的部队还在战斗,你们统统死拉死拉的!
方索瓦说,哈哈,你的部队还在战斗?回头看看吧!
松冈扭过头去,凝视来路。这个时刻,他的目光锐利而悠长,听觉也前所未有地灵敏起来。
远处,隐隐约约地,枪声已经稀疏了,但是他听见了滚动的雷鸣。他刚刚逃脱的那块地方,小赤壁方向,东河口方向,硝烟弥漫,漫山遍野,人头攒动,刀枪林立,喊声震天;似乎方圆十几公里都是呐喊声,犹如滚滚而来的潮水。
滚滚的潮水咆哮着,以泰山压顶之势,翻着巨浪向松冈猛扑过来。松冈的视野浑浊了,耳朵里净是惊涛骇浪。
方索瓦说,听清楚了吗?现在围歼你的部队的,是新四军,中央军,地方军,反正的“皇协军”,还有绿林好汉,被你关押的爱国者,陆安州的市民,陆安州的农民,还有你的“亲善团”。你那不到两个大队的几百残兵败将,面对的至少是一万枝枪口和三万把大刀。嘿嘿,战斗?你的部队小小的,臭虫一样的。
松冈说,请放开我,让我体面地死。你们这样做太卑鄙了!
方索瓦喝道,把他的臭嘴给堵上!
一个自卫团士兵上前,伸手把一块肮脏的抹布塞进松冈的嘴里。
方索瓦带松冈去的地方,是方蕴初的墓地。
围歼田口泽宪兵大队残部的,是殷绍发的敢死队和从陆安州放出来的“犯人”们。当初打开监狱大门之后,殷绍发把“犯人”们集合起来,一看大家脸色还不算太差,还有不少人身体很强壮。
殷绍发问,你们中间,有当过土匪的吗?
没有人回答。
殷绍发又问,你们中间,有当过强盗的吗?
没有人回答。
殷绍发再问,你们中间,有杀过人的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
殷绍发最后一次问,你们中间,有当过铁匠木匠屠夫的吗?
这回有人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