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人处疾则贵医,有祸则畏鬼。圣人在上,则民少欲;民少欲,则血气治而举动理;举动理,则少祸害。夫内无痤疽瘅痔之害,而外无刑罚法诛之祸者,其轻恬鬼也甚。故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治世之民,不与鬼神相害也。故曰:“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鬼祟也疾人之谓鬼伤人,人逐除之之谓人伤鬼也。民犯法令之谓民伤上,上刑戮民之谓上伤民。民不犯法,则上亦不行刑;上不行刑之谓上不伤人,故曰:“圣人亦不伤民。”上不与民相害,而人不与鬼相伤,故曰:“两不相伤。”民不敢犯法,则上内不用刑罚,而外不事利其产业。上内不用刑罚,而外不事利其产业,则民蕃息。民蕃息而畜积盛。民蕃息而畜积盛之谓有德。凡所谓祟者,魂魄去而精神乱,精神乱则无德。鬼不祟人则魂魄不去,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乱,精神不乱之谓有德。上盛畜积而鬼不乱其精神,则德尽在于民矣。故曰:“两不相伤,则德交归焉。”言其德上下交盛而俱归于民也。
【译文】
人在生病时就尊重医生,遇有祸患时就害怕鬼神。如果圣人在上面统治,民众欲望就少;民众欲望少,他们的血气就和顺,举动就合理。举动合理,他们就很少有祸害。那种在身体上没有痈疮、黄疸、痔疮等疾病的危害,而体外又没有按刑惩罚、依法治罪的祸患的人,那么他们就会把鬼神看得很轻淡。所以说:“按照法则治理天下,那鬼神就不灵验了。”安定社会里的百姓,不和鬼神相互伤害。所以说:“不是说鬼神不灵验了,而是说它们即使灵验也伤害不了人了。”鬼作怪使人生病叫作鬼伤害人,人驱除鬼的作祟叫作人伤害鬼。民众违犯法令叫作民众伤害君主,君主用刑罚来惩处杀戮人民叫作君主伤害民众。民众不违反法令,那么君主也就不对民众动用刑罚;君主不对民众动用刑罚叫作君主不伤害民众。所以说:“圣人也不伤害民众。”君主与民众不相互伤害,而人们与鬼神不互相伤害,所以说:“两方面都不互相伤害。”民众不敢违反法令,君主对内就不会动用刑罚;对外不致力于贪占他们的财物;君主对内不动用刑罚,对外不致力于贪占他们的财物,民众就生息兴旺。民众生息兴旺,他们的积蓄就多了。民众生息兴旺,积蓄多,也就叫作有德。一般所说的作祟,就是丧魂落魄而精神错乱。精神错乱便属于无德。鬼不对人作祟,人的魂魄不会离开身体;人的魂魄不离开身体精神就不会混乱,精神不乱便属于有德;君主使民众的积蓄很多,鬼也不来扰乱民众精神,那么德都在民众中了。所以说:“君主、鬼神不加害于民众,那么德就都归聚到民众那里了。”这也就是说,上下两方面的德一齐兴盛起来而同归于民众。
【原典】
有道之君,外无怨仇于邻敌,而内有德泽于人民。夫外无怨仇于邻敌者,其遇诸侯也外有礼义。内有德泽于人民者,其治人事也务本。遇诸侯有礼义,则役希起①;治民事务本,则淫奢止。凡马之所以大用者,外供甲兵而内给淫奢也。今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内禁淫奢。上不事马于战斗逐北,而民不以马远通淫物,所积力唯田畴。积力于田畴,必且粪灌。故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也。”
【注释】
①希:通“稀”,少。下文“希用甲兵”中的“希”与此同。
【译文】
有道的君主,在外与相邻的势均力敌的国家没有什么仇恨,在内对人民有恩德。在外与相邻的势均力敌的国家没有什么仇恨,他对待诸侯就表现出有礼义。在内对人民有恩德,他在管理民众事务时就致力于最根本的农业。对待诸侯有礼义,战争就很少发生;管理民众的事务致力于农业这个根本,过度奢侈的现象就能够得到制止。一般说来,马最大的作用便是,对外满足打仗的需要,对内要供给人们过度奢侈浪费的需要。现在有道的君主,对外很少用兵打仗,对内禁止过度的奢侈。君主不在作战交锋和追击败敌中使用马,民众不用马到处游荡运输货物,所积聚起来的力量只用在农田上。积聚的力量都用在农田上,必将从事施肥、灌溉。所以说:“社会政治清明,就会让奔跑的马歇下来从事施肥。”
【原典】
人君无道,则内暴虐其民,而外侵欺其邻国。内暴虐,则民产绝;外侵欺,则兵数起。民产绝,则畜生少;兵数起,则士卒尽。畜生少,则戎马乏;士卒尽,则军危殆。戎马乏,则牸马出①;军危殆,则近臣役。马者,军之大用;郊者,言其近也。今所以给军之具于牸马近臣。故曰:“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矣。”
【注释】
①牸马:即将出生小驹的母马。
【译文】
君主昏庸无道,在国内就会残暴地虐待他的百姓,在国外就侵略欺骗他的邻国。在国内残暴地虐待他的百姓,就会把百姓的产业糟蹋光;在国外侵略欺负他的邻国,战争就会屡屡发生。百姓的产业被糟蹋光,牲畜就会减少;战争屡屡发生,士卒就会耗尽。牲畜减少,战马就会缺乏;士卒耗尽,军情就会危急。战马缺乏,快生小驹的母马就要出征;军情危急,君主身边的将帅也要派出去参加战斗。马在军事上有巨大作用,郊外是说距离很近。现在用来供给军队的工具和兵源已经轮到了将帅的马和君主身边的将帅身上,所以说:“天下不太平,战马就在郊外生产马驹。”
【原典】
人有欲,则计会乱;计会乱,而有欲甚;有欲甚,则邪心胜;邪心胜,则事经绝;事经绝,则祸难生。由是观之,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可欲之类,进则教良民为奸,退则令善人有祸。奸起,则上侵弱君;祸至,则民人多伤。然则可欲之类,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夫上侵弱君而下伤人民者,大罪也。故曰:“祸莫大于可欲。”是以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声乐;明君贱玩好而去淫丽。
【译文】
人心中产生了欲望,计算谋虑就会错乱;计算谋虑错乱,欲望就会更加强烈;欲望更加强烈,邪恶的念头就会占上风;邪恶的念头占了上风,办事的准则就没有了;准则没有了,祸害灾难就发生了。由此看来,祸患灾难产生于邪恶的念头,邪恶的念头又诱发于可以引起欲望的东西。可引起欲望的那类东西,进一步讲,会使好人做坏事;退一步讲,也会让好人遭到祸害。好人做坏事,那么向上就会侵害和削弱君主;好人遭到祸害,那么百姓就有很多要受到伤害。所以可引起欲望的那类东西,向上侵害削弱君主而向下伤害百姓。向上侵害削弱君主而向下伤害百姓,这是很大的罪过。所以说:“罪过没有比可以引起欲望的东西更大的了。”因此圣人不会受到五彩缤纷的颜色的诱惑,不沉湎于音乐;贤明的君主轻视珍贵的玩物,抛弃过分华丽的东西。
【原典】
人无毛羽,不衣则不犯寒;上不属天而下不着地①,以肠胃为根本,不食则不能活;是以不免于欲利之心。欲利之心不除,其身之忧也。故圣人衣足以犯寒,食足以充虚,则不忧矣。众人则不然,大为诸侯,小余千金之资,其欲得之忧不除也。胥靡有免②,死罪时活,今不知足者之忧终身不解。故曰:“祸莫大于不知足。”
【注释】
①着:通“着”,附着。②胥靡:犯有轻罪而被罚做苦役的人。
【译文】
人没有毛羽,不穿衣就不能战胜寒冷;人在上面不依附于天空而在下面不扎根大地,以肠胃为生存的根本,不吃食物就无法维持生活,因此不能免除贪利之心。贪利之心不除,便成了人生的忧虑。因此圣人穿衣只要能够战胜寒冷就可以,吃食物只要能够充饥就可以,这就没有什么忧虑了。普通人却不这样,大到做了诸侯,小到积存有上千金的钱财,他想要贪求利益的欲望还无法摒除。犯有轻罪而被罚做苦役的人有时可以免去他的罪责,犯死罪的人有时也能遇赦得活,现在不知满足者的忧虑终身不能解脱。所以说:“祸害没有比不知足更大的了。”
【原典】
故欲利甚于忧,忧则疾生;疾生而智慧衰;智慧衰,则失度量;失度量,则妄举动;妄举动,则祸害至;祸害至而疾婴内;疾婴内,则痛祸薄外;痛祸薄外,则苦痛杂于肠胃之间;苦痛杂于肠胃之间,则伤人也憯。憯则退而自咎,退而自咎也生于欲利。故曰:“咎莫憯于欲利。”
【译文】
因此想要获得利益的欲望,其危害超过了忧虑,忧虑就会生病;生病之后,智力就会减退;智力减退,就会丧失行动的准则;丧失行动的准则,就会胡作非为;胡作非为,祸害就会降临;祸害降临了,疾病就会侵扰内心;疾病侵扰内心,病痛就向外侵扰;病痛向外侵扰,内心的苦恼和体表的疼痛便错杂在肠、胃之间;苦恼和疼痛会聚在肠、胃之间,对人的伤害就会十分惨痛;十分惨痛才会静下来引咎自责;引咎自责源自贪利。所以说:“罪责没有比贪利更惨痛的了。”
【原典】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①。理者,成物之文也②;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无常操。无常操,是以死生气禀焉,万智斟酌焉,万事废兴焉。天得之以高,地得之以藏,维斗得之以成其威③,日月得之以恒其光,五常得之以常其位④,列星得之以端其行,四时得之以御其变气⑤,轩辕得之以擅四方,赤松得之与天地统⑥,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道,与尧、舜俱智,与接舆俱狂⑦,与桀、纣俱灭,与汤、武俱昌。以为近乎,游于四极;以为远乎,常在吾侧;以为暗乎,其光昭昭;以为明乎,其物冥冥;而功成天地,和化雷霆,宇内之物,恃之以成。凡道之情,不制不形,柔弱随时,与理相应。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道譬诸若水,溺者多饮之即死,渴者适饮之即生;譬之若剑戟,愚人以行忿则祸生,圣人以诛暴则福成。故得之以死,得之以生,得之以败,得之以成。
【注释】
①稽:符合,汇合。②文:纹理,条理。③维斗:指围绕北斗星而形成的星系。④五常:指金、木、水、火、土五行。⑤四时:即四季。⑥赤松:即赤松子,传说中的仙人。⑦接舆:春秋末年楚国人。楚昭王时政治昏暗,于是他装作发疯,人们都称他为“楚狂”。
【译文】
道,是万物生成的根本动力,是与各种事理相当的总法则。理,是构成万物的外在形式;道,是生成万物的根本原因。所以说:“道,是使万物条理化的东西。”万物各有其理,所以不会互相侵扰;万物各有其理而不会互相侵扰,所以理成为万物的制约力量。万物之理各不相同,而道却将万物之理全部汇合到了一起,因此道不能不随着具体事物的变化而变化;因此没有固定的规则;没有固定的规则,因此,死与生这种自然现象由于它而天然地生成了,一切智慧都从它那里获得养分,万事废兴均由它来决定。天得到了它而高升,地得到了它而蕴藏,北斗星得到了它因而形成了自己的威势,太阳、月亮得到了它而永放光芒,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得到了它因而使自己的方位固定不变,众星得到了它而运行在各自正确的轨道上,四季得到了它因而能驾驭自己的节气变化,黄帝得到了它而统治四方,赤松子得到了它而与天地同寿,圣人得到了它而创造了文明。道,和尧、舜在一起就表现为智慧,与楚国的狂士接舆在一起便表现为狂放,与夏桀、殷纣在一起便表现为灭亡,和商汤、周武王在一起便表现为兴盛。认为它近吧,它却游荡在四方的尽头;认为它远吧,它能常处身边;认为它暗淡吧,它的光芒却闪闪发亮;认为它明亮吧,它又黑洞洞看不见摸不着。它的功效造就天地,它的积聚化为雷霆,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依靠它而生成。大致说来,道的真实情况是:既不造作又不表露,柔弱和顺,随时运行,与理相应。这世上的万物既因得道而死,也因得道而生;万事因得道而失败,因得道而成功。道,打个比方来说,就如同水一样,溺水者多喝了就会死亡,渴的人适量饮用了就会生存。再打个比方来说,道,就如同剑和戟一般,愚蠢的人拿它来行凶泄怒,那么祸害就发生了;圣人用它来除暴去害,那么就会造福于人类。所以说因得道而死,因得道而生,因得道而失败,因得道而成功。
【原典】
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①,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可得闻见②,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注释】
①案:通“按”,按照。②见:通“现”,显现。
【译文】
人们很少能见到活象,却能得到死象的骨骼。就按照这骨骼的样子来想象那活象的样子,所以人们据以想象的东西都叫作“象”。现在道虽然不可能被听见或看见,圣人根据它所显现的功效来推得它的形状,所以说:“道是没有显露形状的形状,没有具体事物的物象。”
【原典】
凡理者,方圆、短长、粗靡、坚脆之分也①,故理定而后可得道也。故定理有存亡,有死生,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具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而常者,无攸易,无定理。无定理,非在于常所,是以不可道也。圣人观其玄虚,用其周行,强字之曰“道”,然而可论。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
【注释】
①靡: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