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况且民众本来就容易屈服于权势,很少能被仁义感化的。孔子是天下的圣人,他修养德行、宣扬儒家学说而周游天下,然而天下能够喜欢他的仁慈、赞美他的道义而跟着他当弟子的只有七十人。可见看重仁的人少,能行义的人实在难得。因此以这么广大的天下,愿意为他效劳的只有七十人,而倡导仁义的只有孔子一个。鲁哀公是个不高明的君主,他向南坐在朝廷上统治鲁国,国内的人没有敢于不服从的。民众本来就容易屈服于权势,权势也确实容易使人服从;所以孔子虽然是圣人,而鲁哀公反而做了君主。孔子并不是服从于鲁哀公的仁义,而是屈服于他的权势。因此,如果按照道义的原则,孔子就不会屈服于哀公;然而凭借着权势,哀公却可以使孔子俯首称臣。如今的学者在游说君主的时候,不是要君主依靠可以取胜的权势,而是努力鼓吹只要推行仁义就可以称王于天下,这就是要求君主一定能像孔子那样,要求天下民众都像孔子门徒。这肯定是做不到的事情。
【原典】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①,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②。州部之吏③,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④,楼季弗能逾者⑤,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⑥,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⑦,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⑧,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
【注释】
①谯:通“诮”,责骂。②胫毛:小腿上的汗毛,形容细小。③州部:地方基层行政机关。④仞:古代高度计算单位。八尺为一仞。⑤楼季:相传为魏文帝之弟,擅长攀登跳跃。⑥跛牂(bǒ狕āng):瘸腿的母羊 :母羊。⑦寻常:古代长度计算单位。八尺为一寻,两寻为一常。⑧毁:批判。
【译文】
现在假定有这么一个不成才的儿子,父母愤怒地训斥他,他并不悔改;乡亲们责备他,他却无动于衷;师长教训他,他也不改变。用父母的疼爱、乡亲的劝导、老师的智慧这三样美好的东西同时加在他的身上,而他却始终不受感动,没有丝毫变化。直到地方上的官吏拿着武器,执行国家的法令,而搜捕坏人的时候,他这才害怕起来,于是改变过去的品行,纠正过去的坏行为。所以父母的慈爱不足以教育好子女,必须依靠衙门中的严厉刑罚才能使那些不成器的子女改邪归正;这是由于人们总是受到慈爱就娇纵,见到威势就屈服的缘故。因此,七丈高的城墙,即使善于跳跃的楼季也不可能逾越,因为太陡;数百丈高的山峰,就是瘸腿的母羊也可以被赶上去放牧,因为坡度平缓。因此明智的君王要制定出严峻的法律并严厉地执行刑罚。十几尺布帛,一般人见了也舍不得放手;熔化着的百镒黄金,就连盗跖也不敢去拾取。不一定受害的时候,即使十几尺的布帛也舍不得放手;肯定会烧伤手时,即使百镒的黄金也不敢去拾取。所以英明的君主一定要严格执行刑罚。因此,奖赏最好要丰厚而且讲究信用,使人们有所贪图;惩罚最好要严厉而且坚决执行,使人们有所畏惧;法律最好要统一而且固定不变,使人们有所了解。所以君主施行奖赏不随意改变,执行刑罚不轻易赦免,对受赏的人同时给予荣誉,对受罚的人同时给予谴责。这样一来,那么贤能之人与不肖之徒都会竭尽全力地为国效忠了。
【原典】
今则不然。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赏之,而少其家业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轻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毁誉、赏罚之所加者,相与悖缪也①,故法禁坏而民愈乱。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②;知友辱,随仇者,贞也。廉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③,而吏不能胜也。不事力而衣食,则谓之能;不战功而尊,则谓之贤。贤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说贤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祸,则私行立而公利灭矣。
【注释】
①悖缪:矛盾、冲突。缪:通“谬”。②廉:品行方正。③程:通“逞”,炫耀。
【译文】
现在就不是这样。正是因为他有功劳才授予他爵位的,却又鄙视他出仕做官的行为;因为他从事耕种才奖赏他,却又轻视他以这种方式创立家业;因为他不接受官爵而疏远他,却又推崇他轻视社会名利的志趣;因为他违犯禁令才给他定罪,却又赞美他的勇敢。诋毁和赞誉、奖赏和惩罚所施加的对象是这样的互相矛盾错乱,所以法令遭到破坏,民众更加混乱。如果自己的兄弟受到侵害就一定帮他反击的人,被认为是正直;如果知心朋友受到了羞辱就跟随着去报仇的人,被认为是忠贞。这种正直和忠贞的风气形成了,君主的法令就被违犯了。君主推崇这种忠贞正直的品行,而忘记了他们所犯下的触犯法令的罪过,所以人们敢于逞勇犯禁,官府也就无法控制他们。对于不从事耕作就有吃有穿的人。被称为有本事;对于没有军功就获得官爵的人,被称为有才能。这种本事和才能养成了,国家的军队就会衰弱、土地就会荒芜。君主赞赏这种本事和才能,而忘记了军队衰弱、土地荒芜的灾难,结果谋私的行为就会得逞,而国家的利益就会完全丧失。
【原典】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①,而诸先王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②。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③,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楚之有直躬④,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⑤,报而罪之⑥。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子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⑦。
【注释】
①离:通“罹”,触犯。②私剑:不遵守国家法令而仗剑行凶。③趣:通“取”,被君主取用。④直躬:人名。相传此名因其正直而来。⑤曲:偏邪。此处引申为不孝。⑥报:判刑。⑦几:通“冀”,希望。
【译文】
儒家用文献典籍中的知识扰乱国家的法律,游侠使用武力违犯国家的禁令,而君主对这两种人都以礼相待,这就是国家混乱的根源。触犯法律的人就应该予以治罪,而那些儒生却靠着文章学说得到任用;违犯禁令的人就应该受到惩处,而那些游侠却靠着充当刺客得到豢养。因此法律所要制裁的人,却成了君主重用的;官吏所要惩处的人,却成了权贵豢养的。法律所要制裁的、君主所要录取的、官吏所要惩处的、君主所要供养的,这四者互相矛盾,而没有确立一定标准,即使有十个黄帝,也不能治好天下。那些推行仁义的人并不值得赞许,如果赞许了,就会危害耕战的工作;对于从事文章学术的人不应当加以任用,如果任用了,就会扰乱国家的法律。楚国有个叫直躬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就把这件事情告发给官吏。令尹说:“杀掉他!”认为他对君主虽算正直而对父亲却属不孝。结果给他判了死罪。由此看来,那些对君主正直忠诚的臣民,却是父亲的逆子。鲁国有个人跟随君主去打仗,多次交战多次败逃;孔子向他询问原因,他说:“我家中有年老的父亲,如果我死了就没有人赡养他了。”孔子认为这是孝子,便推举他做丁官。由此看来。那些对父亲孝敬的儿子,却是君主的叛臣。所以令尹杀了直躬,楚国的坏人坏事就没有人再向上告发了;孔子奖赏逃兵,鲁国的民众就轻易临阵败逃了。君臣之间的利害得失是如此不同,君主想在推崇百姓个人私利行为的同时,又想求得国家的繁荣富强,这是肯定没指望的。
【原典】
古者苍颉之作书也①,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苍颉固以知之矣。今以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②。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两立也。斩敌者受赏,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禄,而信廉爱之说;坚甲厉兵以备难,而美荐绅之饰③;富国以农,距敌恃卒④,而贵文学之士;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举行如此,治强不可得也。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
【注释】
①苍颉(jié):即仓颉,相传为黄帝时的史官,创造了汉字。②行义:通“行谊”,品德。③荐绅:古代官吏上朝时将手版插在衣带间。此处指穿着宽袍大袖。④距:通“拒”,抗拒。
【译文】
古时候,仓颉创造文字,把自己围绕着自己转的字形“厶”叫作“私”,把与“厶”字相背的字形称为“公”。公和私相反的道理,这是仓颉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现在还有人认为公私利益相同,这是他们没有仔细考察所犯的错误。那么为个人打算的话,就不如修养仁义的品德、学习文献经典。修养仁义的品德就会得到君主信任。得到君主信任就能够获取官职;学习文献经典就可以成为高明的老师。成了高明的老师就能够名声显赫荣耀无比。对个人来说,这是最美的事了。然而没有建功立业就可以获取官职,没有爵位也可以显赫荣耀,形成这样的政治局面,国家就一定陷入混乱,君主也必然会陷入危险境地。所以,互不相容的事情,是不能并存的。勇敢杀敌的人受到奖赏,却又崇尚仁爱慈惠的行为;攻占敌人城池的人获取爵位俸禄,却又信奉兼爱的学说;加固铠甲、磨砺兵器可以防备灾难的发生,却又提倡宽袍大带的服饰;要想使国家富裕依靠的是农民,打击敌人依靠的是士兵,却又看重从事于文章学术事业的儒生;抛弃尊敬君主、敬畏法律的民众,而去收养游侠刺客之类的人。君主如果这样治理国家,要想使国家太平和强盛是不可能的。国家太平的时候收养儒生和游侠,一旦发生战争却要依赖战士;国家给予利益的人并不是国家所要用的人,君主所要使用的人又不是君主给予利益的人。结果从事耕战的人荒废了自己的事业,而游侠和儒生却一天天多了起来,这就是社会混乱的原因啊。
【原典】
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①,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②。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今所治之政,民间之事,夫妇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论,则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务也。若夫贤良贞信之行者,必将贵不欺之士;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布衣相与交,无富厚以相利,无威势以相惧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处制人之势,有一国之厚,重赏严诛,得操其柄,以修明术之所烛,虽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则治者寡而乱者众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术而不慕信,故法不败,而群官无奸诈矣。
【注释】
①粱肉:泛指精美的饭食。②短褐:粗布短衣。文绣:有刺绣的华丽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