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齐眉收到了平秋送来的阿公的第一封信。
信中只有一张纸,上书一个力道遒劲的大字,显然出自阿公。
等。
齐眉只能苦笑。
新派来照料她日常生活的小婢有些拘谨,说话做事都细声细气,畏头畏尾,生怕惹怒了她,倒叫齐眉常常想起絮蕊。
那个小丫头,跟自己也真是像。
齐越并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一如既往地不时会找齐眉谈谈话,聊聊时势,鲜有问起苏寂,有时也会教她一些破解禹州兵阵的方法,虽少却极有用处。
天渐渐变冷,齐眉少有再爬上屋顶看星星,只是每晚都要在庭院里站好久,抬头望着天空出神,直至小婢为她披上一件冬衣,她才会点点头,转身回屋。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等苏寂气消了,她再亲自前往半月坛作一番解释,事情就会有转机了。
她忘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则——
有些事,要趁早解决。
***
苏寂回到半月坛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让大夫来看,也不肯见谁,饭菜放在了房门前,下一顿,原封不动地又端了回去。
匡礼知道,他心里的痛,远超于身上。
他忍下了半月坛近半手足的背叛,忍下了武林中人在背后对他的指点非议,忍不下的,是她明明心系那人却又和自己在一起。
当真…只是因为他强行把他们绑在了一起吗。
他没法释怀。
也许是不能原谅她,也许是不能原谅自己,也许他们真的无法殊途同归,也许他们注定形同陌路。
心底的恨意忽地生了起来,又忽地消了大半。
他开始进食,却仍是不肯见人。
也许多逃避一段时间,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儿。
两个半月以后,匡礼叩开了他的房门,彼时他正在练字,笔笔直直地站在书案前,头微微垂下,眉头皱起,显然是难以静下心来。
他头也不抬,冷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昨日齐州主亲自率了五万齐家军,已抵达禹州,我本以为是齐禹开战,可他们今日……在举行交接仪式。”匡礼不敢抬头看他,“另有谷少主修书一封。”
苏寂笔锋一顿,又继续点墨:“你念。”
匡礼拆开信封,扫视了一眼,很是惊讶,但仍是念了出来:“于锦畔泥,为救尔命,齐献其军,归我禹州。”
“啪”的一声,毛笔掉落到宣纸上,墨迹晕染开来,很快便湿透了整张宣纸。
她不曾向他提过只字片言。
在锦畔泥,为了救他,她竟然献出了重如生命的齐家军。
那她为何,又要选方未忧!
“主上,这……”匡礼有些为难,“谷少主显然对齐州主有意,却特地做此说明,怕是不太合常理。”
苏寂抑住心中激愤,漠然道:“继续说。”
“世人皆知,谷少主手握得兵,此番齐州主亲自领兵送去,便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可用君王笺之人,也即君王之位的候选人。他是首个出现的王者,在这段时间,大家会更倾向于这位显得能力尤其出众的谷少主,而他在这个关头来解释原因,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当真心甘情愿地把齐州主推向你,必是另有打算。”匡礼仔细地观察苏寂的神色,“依我看,他是想让主上你下不了手,不忍心去夺取齐州,或是另有办法再度离间主上你与齐州主,而后……”
“好了。”苏寂忽然开口打断他,抬起手揉揉眉心,“直接说。”
匡礼笑了笑:“趁齐州无兵,迅速出击,或凭齐印取下齐州,或直接出兵,拿下齐州。趁现在齐州空虚,我领坛中五百人,已绰绰有余。”
苏寂抬眸看了他一眼,良久,才笑了一下:“匡礼,我想不到,你比我还要恨她。”
匡礼低头,没有言语。
“此事你去办吧。”苏寂拢起了那卷宣纸,“想必她会给你一个惊喜。”
匡礼领命,转身出去,关上了门。
苏寂把那卷宣纸扔到地上,提笔便作了起来,粗笔勾勒出那束起的飞舞的发,工笔描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一身素白长裙,脸上却有若有若无的泪痕。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模样。
落落。
我还在想。
你究竟会不会来。
***
齐眉只身回到齐州的时候,匡礼已几乎兵临城下。
黄昏时分,平秋登门,说阿公有请。
齐眉心下明了,是阿公口中的“时候”到了。
经过几月的调理,阿公的身体已恢复了许多,院子里重新住进了穷人。平秋忙上忙下,齐眉便自己去了找阿公。
他在后院的摇椅上小憩。
齐眉轻轻地走过去,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
“落落。”老人喃喃开口,似是有些疲倦,“此行可是一切顺利?”
齐眉道了声“是”:“除却半月坛攻城一事,并无变故。”
阿公笑了:“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办。”
齐眉叹了口气:“齐家军才去了禹州,半月坛便趁虚而入,想必是已有了万全之策,十拿九稳。他们手持齐印,领五百杀手前来,我并不打算负隅抵抗,徒增伤亡。”
“将齐州拱手相让?”阿公显然有些惊讶。
齐眉沉下眉目:“易主,也许是保全齐州的最好方法。我别无选择。”
阿公沉默了一下:“然后呢?”
“上半月坛,向他说明一切。”
阿公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阿公。”齐眉轻声开了口,“我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并且…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这些。”
阿公闭着眼:“若是他不肯听你解释呢?”语气中仿佛有些怒其不争,“若是他有意为难你呢?”
齐眉沉默了。
“若我告诉你,你的这个决定,会是你一切苦海的来源,你还要不要为了他,而放弃齐州?”
阿公的话字字铿锵,句句击在齐眉天灵处。
难道他多年来竭力阻止的事情,最终绕了一个弯,又要回到原来的轨迹了吗?
千算万算,他始终是算漏了一个“情”字。
齐眉有些哽咽:“阿公……我已没有那般澄明的心境,去辨别孰是孰非,落落此次,欲随心而行。”
阿公淡漠地从摇椅上起身,齐眉忙也站起,只见他面向她,微微弯腰,像在行礼。
齐眉扶住他弯下的腰:“阿公,你这是……”
“愿你无悔,我的落落。”他唇边扯开一抹笑,“老头我,竭力为你保驾护航。”
齐眉一怔,眼泪毫无防备地就落了下来。
年关将至,一阵凉意染上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