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外,然王拍了拍自己的脸,免得它僵硬住了。旁边的李公公自然低头好似没看见一般。从孔峻茂的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嘱咐一番,然王踏上了台阶。
“然王请安陛下!”李公公刚刚踏进门里,便提着嗓子眼大声宣告。话还没说完,然王早已装作天大的喜事一般地走了进去,远远喊道:“皇兄,臣弟来看看你,皇兄安康!”
在雕饰着昊天塔和白泽的金椅上,一个穿着九龙臣服的黄服者正用手倚着头在深思。见然王向前,咧嘴一笑,道:“然弟免礼,何事如此高兴。”
此时太和殿中,已经有了一人先到立在旁边。只见那人一脸黝黑,衣服脏破,虽然好好整理了一下,依然透出风尘的气息。是一个旅人。不知道昊帝和这个人什么关系,然王本来只想单独觐见昊帝。这个旅人仔细听皇帝言语,得知眼前这个一脸憨相的人竟是皇帝的弟弟。便不无礼,行礼拜见。
“然弟,你眼前之人,是半月前从东极岛外海的那边来的异域客。他说他周游世界,从未见过朕的帝国。恰恰好,朕也没有见过他所说的世界,好似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昊帝自持昊朝便是天下中心。不过此番打趣,那个旅人也没听出来。那个旅人急忙说道:“陛下的天下自然有它自己的样子,乃是陛下和先帝们千辛万苦才创建的。和我所见的其他地方,虽然风格迥异,但是一块砖一块石头却又万分相似。”
然王听到,觉得这个异域客倒有一些意思,便问道:“请问这位先生,去过哪些地方?我们这东辰的河山可是见过?这块地上,往西还住着一群野兽呢?”
旅人面露难色,道:“回然王,在下从船上下来也不到半月,在宫中便待了一半时间。未曾游离陛下的帝国。”
“那未曾游历,何以见得我大昊朝与他国相似?”
昊帝和然王皆是一笑。然王不知这旅人跟昊帝说了什么,适前让昊帝陷入沉思。不过此番故意讨教,然王显然成功让皇兄大悦。
那旅人似乎自知被问倒了,又说:“请陛下赎罪,接下来的话可能并不好听呀。”
“但说无妨。”昊帝伸了伸腰,有了更多兴趣。
那旅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慢慢说出:“当初我从船上下来,被市舶司盘问。见到陛下的帝国制度井然,深感佩服。可是被一官员盘问之后,我被拘在了衙门之中。我在衙门之中看见了那些大人如何判案,他们专横武断,却对于自己的上级格外关心。其中有一个人以私印书报妖言惑众被抓。我在牢中看了那份报纸,说陛下的帝国出现了新的疫情。很多人因此丧生。我看过很多城邦,大概如此。一旦有权的人胡乱作为,便失去了大众的支持。要维持统治,他们又握紧了滥用的权力。最后都变成了一片废土。”
旅人说完,昊帝斜视着顶上的大梁,不发一言。然王心惊,这个外乡人口无遮拦,竟讨论起昊朝的兴亡,便想制止。还未等然王开口,昊帝却轻轻地说道:“你说的有道理。”然王乖乖闭上了嘴,只是稍微惊讶皇兄如此平静。当年的血性、阴谋、阳谋已经没了?
“你给朕最后讲一个城邦帝国吧。”
“是,陛下。”
“我曾经路过两座高山,这两座山各有一面靠的很近,中间留下了一条万丈深渊,而在这无比危险的空中,有一座巨大的城池。那里的人眼睛有两对,视力都不好,我们的极目远眺对于他们大概只有三十丈。但是他们的听觉却很发达。我将他们称为米米人,因为他们喜欢大米,但是却没有条件种植。他们用绳子连起了两个悬崖,在上面铺上木板,搭上木屋,便形成了一个家。一个个的木屋形成了一个国。也许这不应该叫做国,因为相比较于陛下的帝国,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旅店。但是他们却形成了非常复杂的等级官员制度。每个人每天都有自己的职务。有的人记录城池的进出人员,有的人负责去山下种田,有的人穿起盔甲来保护这座山上的城池。”
“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拉起的绳子越来越多,铺上的木板越来越多。产生的冲突也越来越多,于是他们约定如果谁对另一个不满,且无法彼此理解,他可以剪掉对方木板下的一条绳子。反之,他的怒火被城池熄灭。他要亲自为对方的安全拉起一条新的绳子。”
听到这个诡异的故事,然王好奇起来:“那,这个城池掉下过悬崖吗?”
旅人答道:“我并不知道,因为那是他们史书里的秘密。不过我发现他们后来生产了两种绳子,一种粗的,一种细的。但凡有了冲突,细的会被先剪掉。有了和解,粗的绳子被换了上去。也许那个城池永远都掉不下去。”
“有趣,有趣。”然王不禁叹道,“但我觉得这个城池还是有可能掉下去。”
旅人没想到然王会有此感慨,便询问为何。
“听你这番话吧。我只觉得不管怎样这座城池已经很大了。只要这座城的一边被剪掉很多绳子,倾覆是很容易的吧。”然王得意起来,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瞥向整个大殿中间,昊帝好似困了一样,微微闭眼。然王心里自骂不该说出先前这番话,于是不再接话。旅人也在思索然王的回答,一时间整个太和殿安静了下来。
一会儿,昊帝睁开了眼,慢悠悠地说道:“精彩!”两个字,便让然王出了一身冷汗。
昊帝接着说道:“初阿乌尔,你退下吧。李公公会带你出宫,朕会资你千两黄金,让你游历完朕的帝国。但是一旦你游历完,你必须再回到这里,给朕讲讲,朕的帝国是什么样?”
初阿乌尔受命随李公公离开了,殿中只剩下昊帝和然王。然王呈上了随身携带的锦盒,嘿嘿一笑:“皇兄,刚刚听了这么久故事。终于轮到我了。”
“你又拿了什么好东西?”昊帝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根弯弯曲曲的长条硬物。
嘻,吸了一口气,昊帝开始认认真真观察起来,一会儿才问道:“千年龙角?”
“正是!”然王一拍手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臣弟的孩儿从天游城淘到了一对龙角,一大一小。可惜那小的实在不大,我便先给了太医让他们将其入药。听闻太子前些时候在围场狩猎的时候掉下马儿,至今卧床。如果这龙角真如父皇的《寻龙册》里记载得那般玄妙,对太子好处多多。而这大的,包装了起来,孝敬皇兄了。”
昊帝将龙角拿了出来握在手中,细心地感受,道:“没错,《寻龙册》里说,千年老龙死掉之后尸身腐烂,却会留下龙角和龙珠。这对天地灵宝,似乎对我人族有着莫大的好处,其中一个便是延年益寿。”
“皇兄万岁万福!”
昊帝并不理会然王的奉承,反而打量起了他,问:“然弟为何不留给自己一点?最近我两个孩儿斗得很厉害,你又如此关心,莫非?”
然王明白昊帝嫌弃他参与暗斗,只好道:“皇兄多虑了。我已经不是太子二皇子那种年轻人了。做亲王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时不时来看看皇兄。不过皇兄猜的真准,臣弟留了一点,这一点在这里。”然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表示自己已经吃了一点。
“朕就知道你给自己留了点好处。”昊帝开怀一笑,然后话头一转,“刚刚初阿乌尔说起那空中国家之时,你有什么感受?你说说看,你觉得朕的江山地下又是哪些绳子能剪,哪些不够粗?”昊帝的目光直视然王,似乎很想知道答案。
然王心里叫苦便说:“臣弟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朕听到你的言论,觉得你说的很对。朕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我们几个人中就数你脑子转的特别快。先前你提到父皇,其实朕坐在上边也想起了父皇,父皇每日下午便拿出先帝所著的《天治明鉴》朗读,里面记载的也是这般国与民的古语。当时父皇反复诵读,竟有了再征龙族的心思。而朕觉得那本书耽误了父皇做好一个君主。父皇只攻打了一座龙城,天下便已怨声载道。父皇一生的愿望大概就是恢复先帝的伟业——统一四大陆。可惜这成了他一生绊脚。”
“皇兄……”然王没想到昊帝竟怀念起来,不过这也难怪,甚至更好。
“然弟!你觉得朕和父皇比算个好君王吗?”
“皇兄明治,国泰民安。即使有流言蜚语,难道这几十年的平安德福是假的吗?天下人只知道从皇兄的治理下讨些好处,然后把一切坏处推到我们身上而已。”
昊帝点了点头,然王又继续说道:“不过皇兄言龙族多次,难道皇兄也想完成父皇的遗愿?”
昊帝眼神转动犹豫,道:“朕也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在宫中待久了,听了初阿乌尔很多故事,朕只感觉很久都没有体会到边疆辽阔的感觉了。”
然王面色端重,心里却异常高兴,道:“那……皇兄,臣弟有个法子。臣弟的孩儿现在还在天游城,我现在就叫他和城主先去探探龙族的虚实。毕竟已有半个百年两边没有战事。倘若龙族不比以前,皇兄大可一试,步步为营,哪怕只拿回一两个城,也算成就。”
然王说的万分诚恳,昊帝不停摸着下巴已然心动。一会儿,昊帝站了起来。然王这才完全看清他的哥哥,虽然身子没有以前那么挺拔,却依旧笔直。头发夹着白丝,气息沉重。很难看出当年随先皇征龙族的风采,真是岁月催人老。
“走吧,然弟。去宫里转转,朕顺便把这龙角给皇后看看。你还记得当年你和熊秉文从南蛮过来,我们一起在药王谷安慰伤员吗?药王给我们做了一顿素膳,我至今还记得那份滋味。可惜御膳房那群蠢驴不管怎么做都做不出来?然弟,将就一下,和朕一起用膳吧。”
昊帝拿起锦盒,开始和然王说一些过去的事情。然王万分感慨,已经很久没有和皇兄这样聊天了。有那么一个瞬间,然王甚至想停下自己的计划。但是他做不到。然王何偿没有怀念过去的时光,但是那段时光里,他们还有一个三弟呀!三弟的模样化作了然王心底最后一道防线。然王始终记得,在他旁边的,不仅仅是他的哥哥,更是昊皇朝的君主,是一个最会玩弄权术的人。
两人刚刚转过殿的一个角,李公公便已经轻声轻步地走到旁边,道:“陛下万岁,然王安康。然王请留步,小的有要事禀奏。孔峻茂转告王爷,有一些急事需要亲自向王爷禀告。”
“欧?!”然王有些惊讶,看了看台阶之下广场之中的孔峻茂,揣测必然发生了某些事情,于是只好向昊帝请示。昊帝心情舒畅自然准许。
然王一边过来一边收起了那份陪笑,脸上也带着疑惑。孔峻茂脸上满是焦急,眉头都拧了起来,道:“王爷,大事不好!”
然王偏了偏头,告诫道:“镇定点,别让皇兄看笑。”
咽了咽喉咙,孔峻茂小声说道:“何涛那小子被委去调查太子坠马一事,他查到了御马监那里,发现闹事儿那匹马天天都由周马监负责。现在大理寺已经把周马监和何涛关起来盘问了,要是大理寺问出什么。我只怕我们难逃一劫!”
然王听完,呆住了,他没想到这个何涛竟有些能耐,但是这能耐也不是往这里使吧。此时接近正午,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太和殿前的广场。然王却有种掉入冰窖的感觉。他回过头,看见昊帝正和李公公有说有笑,没有注视这边。然王不知道昊帝是否知道他的谋划,此时他异常警觉,问道:“是你告诉李公公你的名字?”
孔峻茂想了想说:“我只说了我是你的门客。”
然王知道了事情可能更严重,一时失了神。
孔峻茂见然王呆若木鸡,急忙唤了起来。然王回过神,喘了几口气,说道:“别急,皇兄未必知道我们做的事儿。你等我一会儿,我向皇兄告假。但是此刻我要去确认李公公是否已经捏住了我们。”
孔峻茂不知道然王要用何种办法,但是此刻直接走说不定还可以东山再起。然王看出了孔峻茂的想法,嘴角一扬,心中一定,道:“峻茂,记得我曾给你说过吧。我喜欢你在我身边,因为你做什么事儿都很稳妥。这次我们必须稳住。我们所图的本来就是险中求胜。”
孔峻茂点了点头,只能由得然王回去。然王换上了一副无奈的神情,谎称天游城的孩儿得了重病,亲王妃静姝久思成疾,需要然王回府中看看。昊帝闻及,便要然王赶紧回去,口中劝到,当年然王打南蛮的时候便怠慢了静姝妹妹,此时应当更加补偿。然王装作懊恼,临走之前也说到:“臣弟有个请求,上次见皇兄,李公公给了皇兄一个按摩穴位舒缓疲乏的法子。臣弟也想学学,给静姝也按摩一番。”
“这有何不可,李公公你就送然王回府吧。”昊帝欣然允诺。
于是然王、孔峻茂、李公公三人同行。李公公一路将所学的按摩手法和穴位教之然王。然王时不时点头呼应,到了宫门口,正要告别。然王小声说道:“李公公,此番劳烦了。我这儿还有一事相告。”
“王爷请讲。”李公公低下了头。
“孔峻茂适前告知我,大理寺抓了一个小太监,据说和太子坠马有关。李公公还是去看看吧。我自知李公公尽心尽力服侍陛下,谨守宫中规矩,所以先前未有在皇兄面前提到此事。”
“这……”李公公本来木着一张脸,听到后半段,已经脸上震惊的神情浮于脸上,“谢谢王爷提醒。咱家这就去大理寺将那蠢儿提走。”
然王说完便登上了马车,孔峻茂观察细微,明白李公公知道一些基本的信息,但是并不了解他们的计划,终于安心了一些。
上车之后然王便开始沉思起来,道:“李公公跟随皇兄四十余年,也该考虑后人的事了。此次李公公定会管住周马监吧。暂时不用担心。可是周马监就好比一个哑火的炮仗。万一以后炸到自己……峻茂,你回去和豫章想办法搞定他吧。”应了一声是,此时孔峻茂也无以前的闲心翻看京都小报,也思索起来该怎么走下一步。一会儿,孔峻茂想了个办法,道:“然王可曾记得太学监司业吴正求见国师的消息?”
孔峻茂在耳边说了一段话,然王脸色变得惊喜又转为沉重,终于还是狠狠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