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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饥荒年代

我的小学是当时最好的小学,我为我的学校、我的同学、我自己骄傲。

山字楼、大礼堂,好几栋三、四层楼的新教学楼,大片老榆树环抱的体育场。

当然还有食堂。贪吃的小猪对学校食堂有无尽的回忆。六二年,连父亲都吃不饱、母亲都得浮肿病的年月,我们食堂葡萄干枣子发糕管饱!还有饼干甜面包!简直是天堂啊。

我们在全军区官兵的庇护下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除了好好学习,还有打打闹闹,还有浪费粮食。

那是一次记忆深刻的事件。

那是第一次吃高粱面发糕。大大的饭厅里,端出来的是一盆盆没见过的颜色晦暗的发糕,虽然上面还有葡萄干和红枣,但那种颜色让我们一看就不喜欢。

男生们先拿起来吃着,好像还不错。我按捺不住好奇,也拿了一小块咬了一口。高粱面远没有白面好吃,也没有玉米面的香味,吃着嘴里时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反正我不喜欢。我用细细的指头把红枣、葡萄干一粒粒挖出来吃掉,在我心无旁骛细心品味它们时,周匝已经大乱。当我吃完了高粱面上所有的点缀以后,抬头,看见饭厅乱成一锅粥。发糕变成了子弹手榴弹在空中嗖嗖乱飞,同学们在嘻嘻哈哈大叫大闹。我只顾低头喝糊糊,手里还攥着那块高粱面发糕。

不知道是谁起得头,大家开始有节奏的拍着桌子大喊:我们要吃面包!我们要吃面包!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从高年级朝低年级漫延。

旁边不知谁抢我的高粱面发糕:还不扔了?我们要吃面包!

在没看到面包之前我舍不得扔,依然攥着。

无奈的大师傅们从后堂端出一盆盆面包来,从低年级往高年级发。

我的眼睛在发亮,眼神追着他们端着的面包跑,全没看见脸色铁青的校长进来。就在他走近我身旁时,我手里的发糕被我扔出去了,它就那么无辜的滚到他脚边,被他捡起来......

他举着发糕一声大喝,震得全场立即肃静。

至今我记得他气得发抖的样子,他举着我丢的那块发糕说:这是南疆军区的战士们一人节约一斤口粮刚给我们送来的,为了不让你们挨饿!他们在挤出自己的口粮救济当地人民之后,又挤出口粮给你们,你们、你们居然扔掉!他们在饿着肚子垦荒种地,饿着肚子训练巡逻站岗,饿着肚子保卫祖国!他们送来的粮食全校的教职员工都舍不得吃一口,要保证每一口都吃到你们嘴里!你们居然扔了!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着满地满桌子狼藉的发糕,听他继续大吼:你们知道有多少战士因为吃不饱得了浮肿病吗?!在连你们父母都吃不饱的时候、在到处饿死人的时候,你们居然把粮食扔了!好!你们有种!今天统统不许吃饭!饿你们一天让你们知道饿肚子的味道!

满食堂里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掉根针都听得见。

校长咆哮着:司务长!带人把所有的饭都收了,地上、桌上的粮食一粒都不许少给我装起来,明天一锅煮了给他们吃!明天不吃后天热热再给他们吃!我还不信治不了这帮少爷羔子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通知各班,看住他们,一个都不许回家!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发怒,见他说粗话骂人。我看见他手里那块发糕被攥成了灰溜溜的一个小蛋蛋,最后被他扔进收粮食的大桶里。

那天,我们真的被饿了一天,中午去食堂,饭厅里每张桌子都空荡荡的,没有一粒吃的,我很后悔,早上没把那块发糕吃了。晚饭时,桌子上依然很干净,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月亮照白墙。

我们一个个失望的灰溜溜的回到宿舍,没有以往的打打闹闹,没有以往的嬉笑游戏,大家默默地洗漱,默默上床。听自己腹饥响如鼓的音乐。我觉得那个夜很长,月亮照着我,饿得睡不着。不知道谁在抽泣,管宿舍的阿姨巡查过来,低声说:快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我咬着被头,对自己说:我不哭,谁叫我自己扔了发糕。梦里,我抱着一块巨大的发糕在啃,那味道很香,而且啃也啃不完,但还是啃不饱。

第二天早饭,除了咸菜,每桌端上来一大盆灰不灰黄不黄的稠糊糊,大家二话不说,争前恐后一人舀了一大碗呼噜噜的吃着,没一个人说话,满饭厅里一片呼噜噜的声音,像一大群小猪在上槽。

从此,没人扔过粮食,我至今也不敢浪费粮食,变成典型的宁可撑死人也不占着盆的主。

就在那时,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得如此严酷。我才注意星期天父母从食堂打回来的饭已经越来越少。菜里面的肉已经从原来每周都有的红烧肉变成肉片、肉丝、肉末。最后完全就是素菜了。

妈妈就是在那时得了浮肿病。她早已转业到地方工作了,地方的配给比军队还差,她的定量从每月30斤到28斤到20斤。就这样她还经常把自己的饭票给别人。

在饭桌上,我总听她跟爸爸说:她太可怜了;那孩子太可怜了;他饿晕了,我怎么也比他们强,我还有你。

我感觉,那段时间她在单位的中午饭都给别人吃了。所以,她得了浮肿病。

谁都知道只要有点吃的,她的病就会好。可是,谁都没有。

那个星期天,她带着我在院子里挖蒲公英,一个伯伯看见了,说:老陆,你怎么肿成这个样子?!

他对我说:小鬼,跟我来。

他拿出笔写了张条子,塞到我手里说:拿这个去食堂,找司务长。把你哥哥也叫上。

说完他转身就走,不看我,也不看妈妈。

妈妈默默坐在地上挖蒲公英,我回家叫了哥哥去食堂。那年月,食堂是个好地方。

司务长叔叔看了条子啥也没说,拿了一串钥匙,开了两把巨大的锁,进了两道门,给我们称了一小布袋黄豆,他对哥哥说:看好称,这是五公斤,高高的。

又称了一公斤白砂糖。还是那句话:看好称,这是一公斤,高高的。

我抱着糖,伸手就抓了一把填到嘴里,又抓一把塞到哥哥嘴里。我们抱着战利品趾高气扬的回家了。一袋炒黄豆吃完,妈妈的浮肿病好了。

可是我还是很馋,很久没吃肉了。馋啊,连肉味都好久没闻到过了。我跟哥哥说:如果现在有头猪,我会把它整个吞下去!

哥哥鄙夷地说:我先把你吞下去。

某个周末,我和哥哥回家,远远就嗅到院子里有股香喷喷香的不得了的味道。我抽动着鼻子一路嗅到家,是妈妈在炼猪油哇!

我和哥哥连书包都顾不上放下,围在锅边,看那白花花的肥膘越来越瘪,慢慢飘起来,口水流一地啊。妈妈笑吟吟地看着我们,我发现妈妈笑起来好美啊,她很久没笑了。

终于,猪油渣变得金灿灿的被捞在一个盘子里,妈妈在上面小心地撒了一把白砂糖。妈妈让我端,我居然害怕端不稳端撒了而连连摇头,还是哥哥接过盘子稳稳地端到屋里桌子上,我们先伸长脖子闭着眼睛头顶头的在盘子上方出神地嗅了又嗅,静等猪油渣晾到可以入口的温度。然后,谁也不去拿筷子,伸手抓着一块就往嘴里塞,一边还唔噜着说:这一半留给爸爸妈妈。

可是猪油渣真香,我们干光了半盘之后,我犹豫半天,眼睛哀求的看着哥哥,试探着在留给爸妈的那边拿了一小块,他容忍的把脸扭开。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块,我吃完这块就不吃了。我周而复始地骗着自己,就这样一块一块又一块地吃着,当盘子里只剩两块时,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我又伸出的油乎乎的手上打了一巴掌:还吃?!撑死你!

那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香最好吃的东西,虽然以后我吃过山珍海味、吃过中西大餐,但那顿猪油渣还是我记忆里最香甜的美食。什么也比不上。

那天,我真的拉稀了,一趟趟气喘嘘嘘往厕所跑。妈妈笑道:谁叫你一口气吃那么多?看,滑肠了吧?

这成了我很多年的笑柄——在饥荒年代撑拉稀了。

那好东西是老爸出差带回来的。他去奇台出差,遇到一个老乡在杀猪,花光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大块猪板油,一个猪头。那一大罐猪油,让我们家的饭桌大半年都飘着油香。老爸说:值!

出洋相的不光是我,还有哥哥。

也是一个星期天,爸妈难得的没加班,带着我们去逛街。逛到当时全新疆最大的百货大楼,哥哥指着大楼侧面的一块霓虹商标牌很有把握的大声念道:中西五步!

我已经记不得那霓虹招牌是怎么写的了,但是记得哥哥一本正经的模样和爸妈狂笑的样子,后来听他们说那牌子应该是中西餐厅之类的。但哥哥就是那样执拗的指着那牌子,小脸涨得通红,一动不动的抓着路边鉄栏杆站在那里。而我作为他关于吃的范围内最好的同盟军,铁定拽着母亲的手打着旋儿不走。

也许是看着我俩坚决的表情也许是老爸自己也馋了,反正最后老爸的决定是全家人去不远处的农七师办事处奎屯餐厅吃涮羊肉!

这个决定被我们全家认为是那一年最英明的决定,虽然那个半地窝子的餐厅走廊把我吓得很久以后还做噩梦,但我们还是在那里吃了最肥美的涮羊肉。算是扯平了。

老爸很久很久以后还说:那顿涮羊肉吃掉了我一个月的工资!

老妈笑眯眯地撇嘴:那也是你决定要去吃个痛快的。你自己也馋了!

唉,饥荒年代,似乎我所有最深刻的记忆都与吃有关。

【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得知,那一年全国饿死的百姓无数。但新疆饿死的人是最少的,只有一个县饿死了人,之后人民政府、人民军队马上向老乡们伸出援助之手。

新疆幸免于难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十万官兵数年辛勤垦荒已经做到了自给自足,关键时期他们不但保住了自己还拿出大量粮食支援国家;二是新疆风调雨顺地广人稀,而且民族同胞们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他们从来不浪费粮食,丰年时偶尔吃剩的零星馒头、馕都扔在屋顶晒成了风干馍,饥荒年代有的人家从屋顶扫下一麻袋干粮度过了难关。

那些年,新疆还用宽广的胸怀接纳了很多在关内无法生存的农民和流动人口,他们在新疆各地农村垦荒落户,繁衍生息,并一年年接来投亲靠友的亲朋好友和老乡。形成了河南庄子、山东庄子、江苏村等等新的村落民居。新疆给了他们生存的空间,他们也为新疆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