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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春节·回家

达坂城的风似乎在这个冬天没完没了的刮个不停,陶阿奶在隔壁念念叨叨:“天漏咧,天漏咧。赫达呀,你还有没有个完咧?人要冷到骨头里咧······”

从渠上回来已经是春节前三天了。胡队长还是很体恤这些知青的,他让小地主赶着大车把知青们的行李拉着,女知青坐在高高的行李上,男生跟在后面从兴奋走到一脸迷茫。总之在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回到了小山村,男生们一头撞进门连行李都懒得打开就躺在光板床上了。女生们强打起精神打开行李,马玉兰洗手和面,小雅生炉子,李红和沈丹萍打扫卫生。等饭熟了,小小的屋里也像个家了。

洋芋汤饭,吃饱睡觉。半睡半醒之间有人咣咣敲门,小雅迷糊着眼坐起来有气没力的喊:“谁呀······”

“去油坊分油!带上家具!”脚步声嗵嗵嗵远去。一声分油已经让小雅分外清醒,其他人也咕噜爬了起来。盛油的家具无非是瓶、桶、盆、缸子之类的容器,可是又不知道会分多少,大家七手八脚的乱翻着找东西。马玉兰是手最快的,她抢到了一个塑料壶,可以装五公斤油的那种,沈丹萍眼睛盯着她说:“这壶里还有我们大家的口粮油呢。”

马玉兰撇了一下嘴说:“不就这么一底子油吗?!”说着咣的把一只碗敦在案板上,把壶里剩下的油倒了出来,提着油壶扬长而去。

小雅眼睛转着东看西看,空着手去了。

李红和沈丹萍把醋瓶倒空了,又拿着饭缸子,丁零当啷的出了门。

油坊门口围着一大堆人,小雅远远站着,等着。打上油的社员一个个走了出来,他们大多提着白色的塑料桶和水桶。胖嫂端着一个大号白瓷盆,里面大半盆菜籽油金灿灿的,粘稠的,香喷喷的。她眼睛盯着盆里的油,嘴里喊着:“让让,让让。小心油着衣裳了!”

小雅笑了:“胖嫂,你舍得油了别人衣裳吗?”

“嘿嘿,一年就分这一次油,油别人衣服?自己衣服都舍不得让它油呢!”

“咋分的?按家还是按人头?”

“人头。大人三斤,小孩儿一斤。”

“三斤······哪够吃啊?”

“照顾你们学生!一人四斤!活儿比俄们干得少,油比我们吃得多!”

“她胖嫂,俄们都是一大家子做饭,添水不添油的。学生娃儿可怜,末爹末娘的,自己做个饭也不容易,多一点就多一点吧。”潘大娘站在排队的人群里笑眯眯地为知青说话。小雅笑着喊了:“潘大娘,打油呢?一会儿我帮你提吧。”

“丫头,不用。彩凤一会儿就来咧。你咋没拿家具呢?”

“我先看看,等你们打完我再打。我没家具······”

“一会儿你跟俄家去,俄有个小油壶,你使着合适。”闲聊中队伍快速移动。马玉兰从里面挤出来,提着她那份油,眼睛只管打量着,嘴里嘟嘟囔囔:“给的够不够啊,怎么这么少?”小雅偷笑。

打回油去,大家都很高兴,计划着带给家里的东西。马玉兰已经开始泡大豆,自言自语道:“我刚才问了炒大豆的诀窍,我要炒大豆带回去,还要把油带回去。那我爸妈就会高兴,就会喜欢我。这个春节就太平了。”

李红笑道:“你学会炒大豆了?怎么炒?也帮我炒点啊。我喜欢你~”

沈丹萍却冷笑道:“你把油都拿回家去,那你一年都不吃油了?”马玉兰没搭她话茬,小雅躺在床上说:“我明天一早去磨面,我的麦子还好多呢,你们谁去?”

“你家还缺粮?”

“咋不缺?我叔叔伯伯家几个堂兄弟每年春节都要我家寄粮票、寄钱过年呢。我带点白面回家正好可以多挤点粮票出来。”

闲话归闲话,大家最后还是每人先灌出一瓶油来留下,各自带三斤油回家。小雅懒得炒大豆,直接把一面袋大豆跟胖嫂家换了二半斤油,把个马玉兰心疼得哆嗦:“一面袋子大豆啊!值多少斤油啊?早知道我跟你换了。”

“早说啊,早说我就跟你换了。不就一袋大豆吗?”小雅说得嘴硬,心里转过弯来也很是心疼。是呀,一面袋子大豆,至少顶多少粮食呢,想想猴哥在他们知青点饿得半死,心里就觉得亏得慌。

马玉兰的大豆哗哗的炒到了半夜,大家边炒边吃,达坂城的大豆果然香,马玉兰炒到两点,她们吃到两点多。吃着香喷喷的炒大豆,小雅心里更后悔了,她真的没想到这炒大豆又香又酥,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咬不动的铁豆子,又回忆起在上海时吃的蚕豆炖排骨,口水都要流出来。

凌晨时分,小雅被一些怪异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像机关枪般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又不时带着诡异的哨鸣,小雅倾听了三秒后终于被自己被子里的一股臭气熏明白:她们都吃多了炒大豆正在制造出前所未有的氨气,假如把这些气体积聚起来放入适当的发射器,足以把她们送到太空。或者不太夸张的话,可以使她们每人都成为一架无后坐力炮,把自己崩回家去。

第二天,胖嫂估计心里过意不去,送来一挎包炒熟的大豆,说:“妹子,带回家给你爹妈尝个鲜儿。俄炒熟地,达坂城大豆,有名的!特香。”

女儿们都是顾家的主儿,都心疼难为无米之炊的妈妈,所以她们的油和大豆大多带回家了。回家路上,他们憧憬着满载而归时,爸妈高兴,兄弟姐妹雀跃的情景。

她在大年三十那天下午赶回家,妈妈迎出门来。早一天到家的哥哥帮着把面扛进来羡慕地说:“我们饭都吃不饱,你还有面背回来。你们公社真好!”

“也就我们队这样,其它队也没这么好,只不过饿不着罢了。”

妈妈惊讶地说:“还有油啊?!你不会似乎把自己的口粮搬回来了吧?那你吃什么?”

小雅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儿,我们的定量高。我一年五百多斤麦子呢,我有三百斤就够吃了。这面是分了两层的,上面的是八一面,下面是最细的面,潘大娘说给你做拉条子吃的,城里人一般吃不到。”又摘下身上的挎包说:“这是胖嫂给你们带的炒大豆,比花生还香呢!”说着捧了一大捧在桌子上,一叠声的说:“快尝尝,尝尝。”

然后,跟猴哥说:“你吃。我可是再不敢吃了,”接着叽叽喳喳的把前天晚上宿舍里的夜半合奏曲形容了一番,全家人都被她惹笑了。老爸呛了一口水咳嗽着说:“无后坐力炮······”说完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吃完晚饭,猴哥拿出二百响的小鞭炮招呼小雅:“走!放炮去!我请客!”

一如童年时光,一人一百,点不着的全都放跐溜子。看着那些在夜空里炸响的火光,小小的红艳艳的,嘻嘻哈哈的“笑掉牙”又回来了。

马玉兰说得没错,带着粮油回家的女孩子们都受到了热烈欢迎,沈丹萍、李红、小雅和她。节后的一天女孩子们如约在百货大楼见面,她们在楼里漫无目的的逛着,没有钱买任何东西。马玉兰还陶醉在父母对她的称赞中:“我爸爸终于把他的目光从我大哥和小弟弟身上转移开来一小会儿,他对我说:‘赫达呀,你真是个了不得的姑娘!’我妈妈终于对我说:‘你出去和同学们耍几天吧,可怜累了好几个月了。’”

沈丹萍说过,他们三个都是是百货公司的子女,沈丹萍的爸爸是公司干部,李红的爸爸是批发部的经理。其实小雅也是,她妈妈在公司下属的商场当书记,在文革前。只是她从来不强调。她小心的遮掩自己与家庭的关系,遮掩自己黑崽子的身份。虽然现在大家对这一点已经不太在意了。

但是,政审的时候那些官员依然在意。这是小雅始终担心的,她还在努力复习功课,还在做那个大学梦。

这个春节最让小雅高兴的事情是她在新华书店买到可怜一套精装本的《鲁迅全集》,之后很多天她主要就在翻看这本书。尤其喜欢那本《美术史》。

春节刚过,婶婶打电话来了,哭得要死要活的。原来,叔叔去邮局取钱和粮票时把钱丢了······这个春节,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堂弟说:叔叔发现自己丢了钱和粮票后,蹲在邮局门口一下一下搧自己的脸。

小雅准备把妈妈给自己的五元钱给叔叔寄去,又坚决地跟妈妈说:“再给我十斤粮票。”妈妈说:“你要粮票干啥?家里现在来往的人多,粮不够吃,哪儿有多余的粮票?”

“那些都是外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我只有一个叔叔,我不能看他们饿肚子!”

“那都是我和你爸的战友。人家来了总要管顿饭吃。你叔叔那儿我也在想办法。”

“有些人是,有些人不是。你知道的,他们就是来煽动利用爸爸的。至于粮食,我还会设法弄些面回来。我可以把麦子多磨几遍,尽量少留麸子。我还有二百斤麦子,可以多二三十斤面。”

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厨房门口的凳子上发呆。

外面客厅里那些人还在高谈阔论,烟雾从客厅弥漫到厨房。小雅使劲当当当的切着土豆白菜,恶狠狠地把它们扔进盆里。她给炉子里加了一铲煤,在火苗和浓烟蹿起之前把炒菜锅放在炉子上,倒了一点油,扔进葱花炝锅,把锅铲子在锅上敲得当当响,然后愤怒的把土豆白菜一股脑儿倒进去。她烦死那些食客了。不,她烦死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流氓与无赖的游戏,却把许多善良的人裹挟进去成为牺牲品。

当她冷着脸把那一盆土豆炖白菜敦在桌子上时,谁都看得出她很不爽。那顿饭破天荒的吃得很安静、

吃完饭大家都散了。小雅在厨房里哗啦啦的洗碗刷锅,闹出比平时大很多分贝的噪音。爸爸在客厅抽烟看报沉思。妈妈默默走过来,手里拿着十斤全国粮票和五元钱。她对小雅说:“给你叔叔寄去。”

小雅把五元钱退回去,说:“妈,我知道你也很难。你和爸爸都太善良了。”他们确实都太善良了,总是尽一切力量去帮助所遇到的那些人。但是,那些人里不乏骗子。自从小雅下乡以后,家里再没存过钱。

给叔叔寄过钱后,她忽然很想离开,回到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和那些知青、农民呆在一起。看书、劳动、做白日梦。她忽然厌倦了城市,厌倦了她曾经十分崇敬的父母,她忽然发现他们在大时代面前是那样的无力和随波逐流,却自以为很努力的想改变一切。他们曾经是他们那个年代的英雄。她对自己说:“爸爸妈妈,你们的时代已经结束。时代变了,这个时代应该是我们的时代了。”文革用十年时间把她的心变老了,她长大了,生理和心理都成熟了。经历了这个狗年月,她已经把鲁迅的一句话镌刻在脑子里:真的猛士,可以直面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

她以为已经可以自己去面对一切了。她对自己说:“从十岁开始我就自己面对一切。现在我二十岁了,我要开始新生活。”她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到达站是慢车加水的一个小站:山口车站。

她知道那个小站,就在达坂城山口那个高高的红色山峰下面的半山腰上。从那儿下车,走到山脚下,就是红星桥。那里,离小山村还有十几公里。

那个早晨她离家而去,她坚决不要人送她。背着一个挎包,里面装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青年近卫军》。选择这两本书,是她依旧懂得:当人在困境中,是需要一点信仰和一点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