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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跑马溜溜的山上 (1)

秋收的金色退去,那片大豆还墨油油地绿着。小雅这帮知青们一到傍晚就坐在墙根下看那披着晚霞的秃山,李志每到这时就会拿着把口琴呜呜咽咽地吹着,尤其喜欢吹那首《知青之歌》,据说是北京知青写的,老三届里人才济济,不是小雅他们这帮没正经多少书的人可以攀比的。

沈丹萍会跟着琴声低低唱:“离开了北京我的家乡,离开了我的爹娘······”

晚风里,幽怨的琴声传得很远很远,住得最近的胖嫂就会粗声大气地骂一声自己的丈夫:“听啥听?!人家娃儿凄惶咧,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个窝囊样儿。”赵老四就嘿嘿傻笑着缩缩脖子,蹲在门槛上吸溜着那一年四季挂着的大鼻涕。

每每听到儿子挨骂,胖嫂那瘫在床上的婆婆就会嚎一嗓子:“要死咧,哪有个婆姨家天天骂自己男人的!这日子末法过咧,老天爷诶,你让俄死了吧······”她家的大黄狗也会跟着吠几声凑热闹,胖嫂则是大声叫骂着几个孩子关鸡窝、圈那两只小羊羔,把手里正在干活用的铁锨扫把之类的东西摔得咣咣铛铛的。

而小雅她们大半是听不清胖嫂家的动静的,这会儿她们多半又换了首曲子,换首欢快一点的,大家扯着喉咙一起乱吼一通,发泄着心里的郁闷。小雅很喜欢唱《洪湖水浪打浪》,一边唱一边憧憬着那一望无边的洪泽湖,荷叶田田,红荷白藕,还有大莲蓬,想想都过瘾啊,是有莲藕和莲子吃的过瘾。

一直呆到天傍黑,李志和嘎子会来一段很磁性的《三套车》结束节目,然后大家伸着懒腰各回各屋,洗漱睡觉。

没有暮鼓晨钟,没有发人深省,只有充斥着无尽恐惧与寂寞的漫漫长夜。

恐惧来自一个念头:我们是不是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寂寞来自于这些二十郎当岁的青春儿女们个个渴望爱情却个个不敢真正谈一场触及心灵的恋爱。因为他们不知道各自今后的命运。不要说小雅他们才二十几岁,老三届的学长们有的已经三十多了还在苦苦坚持。

已经有人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回城了,因病残可以回城的政策下有人铤而走险不惜自残;父母退休顶替政策,又有多少当父母的千方百计提前离开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抓革命促生产口号下先期恢复生产的一些单位开始小规模招工。这些都给知青们一线回城的希望。可是这比高考也不容易多少。先得有指标,然后是小队推荐、大队推荐、公社推荐,关卡重重。没有关云长、赵子龙过五关斩六将大战长坂坡的能耐你就慢慢熬吧。为了这层层推荐很多人使出了浑身解数。

每到夜晚躺在床上的寝室卧谈会,讨论的内容越来越多的牵扯着“回城”这两个字。

眼看着秋天将尽,沈丹萍和李红又准备回家了。

沈丹萍躺在被窝里望着没糊顶棚的椽子芦苇说:“我们这间屋一共有二十四跟椽子呢。每晚我看着它们就觉得每根椽子都还活着,好像随时会长出叶子,长着长着,我们就都老了,死了······”李红轻轻拍拍她说:“不会的,我们会回去的,一定能回去。”

小雅是为了考大学下乡的,她咬着被头,问大家也是问自己:“明年怎么办?还考吗?”

“考。我一定还要考。”沈丹萍很坚决,但李红却轻轻说:“不管是考大学还是招工,只要有机会我都要先回去。”

“你们都是有办法的,就我啥办法都没有。我只盼你们有好事儿想着我一点儿,也帮帮我。只要有机会,哪怕是进城掏大粪我都干!”

小雅很纠结。她不知道自己明年要怎么样,看别人都那么有主意,她也只能是想像李红那样,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了。但怎么通过那一层层推荐她真的没把握,唯一能做的只是对学生更好,她相信那些孩子会把自己的好告诉他们的父母,为自己赢得一票。

开学了,她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小山村之间,有一点空,都会去油坊帮老保管干活,或者去秀华嫂那组一起帮着干活。沈丹萍笑她:“你以为这样队里就会推荐你吗?”

李志说:“要说表现吗,莫小雅同学肯定比我们的分都高,但是,招干不要说了,那要求多高。就算是招一个掏大粪的,现在也要政审呢。不是我打击你,你过得了政审吗?”

小雅不屑地说:“掏大粪还要政审?不审我也不要去!”

嘎子琢磨着看她道:“你都没仔细想想你这次为啥会落榜?我总觉得不该啊,今年的分数线不高啊。按你说的,你考得不赖,怎么会就差两分?难道这里面没别的猫腻?”

“猫腻?考卷都是密封的,老师判卷应该也看不到我的名字,怎么会乱扣我的分呢?”

“傻了吧?幼稚!现在的人多坏啊,你说你的考场就在你母校,你家又和校长不对付。你咋知道那老妖婆不会阴你?她可是绝对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时机和能力的。那卷子没当你面封存吧?只要她稍微动点手脚你想不死都难!”

嘎子一语惊醒梦中人,小雅傻傻地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父亲的问题是她的软肋,嘎子他们都知道的事情自己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不要对那些人有幻想,一阵凄凉涌上心头,她心灰意冷地坐在门槛上,远山黑压压地仿佛倒过来压在头上。

看见她那样儿,大家忽然又觉得说得太残酷了,于是一个个闭嘴不言。李志又操起口琴吹起来,那是一首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被他吹得柔情万丈回肠荡气。

马玉兰咋呼道:“谁知道呢,也许人家老爸明天平反出来工作,就一下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嘎子大笑拍手道:“是啊,是啊。那不叫变凤凰,那是人家恢复凤凰身份!一下就比咱高十万八千丈!”

大家说笑归说笑,但是都开始为了回城打点一切。俗话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第二天,胡队长真的兑现了传说已久的杀牛犒劳三军的神话。小雅第一次见识了杀牛的场景,因为是在他们那院子杀的。

大清早,出早工的钟声响罢了,小雅挎着个大筐,扛着把铁锨刚出门,就见胡队长领着牛倌和几个壮汉拖着赶着一头老牛往两根木头搭的篮球架上拴。那老牛双眼流泪四脚抵地屁股往后坐着不肯前行,一个汉子挥棒朝牛胯骨上使劲儿敲了一记,那牛负痛朝前蹿了一下,老牛倌心疼地吼:“它干一辈子活儿了,宰都要宰咧,你还打它作甚?!”胡队长和其它大汉一下拥着那牛,拉的拉拽的拽,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牛捆在了柱子上。只见两个大汉分两边抓住牛角,一个大汉拿着一把长长的尖刀朝那牛刺去,小雅不忍地一闭眼,扭头就走了。嘎子在身后笑道:“君子远庖厨呢?吃肉的时候匀我两块啊。”

这一上午小雅低着头在地里刨着洋芋,眼前都晃着那老牛眼里流泪的模样,那眼睛里流露的是悲伤无奈,却没有一点怨恨。一行字从心底冒上来:“它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老牛倌那心疼的喊声回荡在耳边:“它干一辈子活儿了,宰都要宰咧,你还打它做甚?!”可怜的老牛,要是“俯首甘为孺子牛”得这样,我才不要做牛!

收工的哨子响了,她在地里扒拉着捡了两个超级的的洋芋扔在筐里背着往回走,走到地头胡队长一个个检查着人们的背筐篮子啥的,看有没有偷队里的洋芋,胖嫂和几个女人嘟嘟囔囔的把藏着掖着的几个洋芋朝大堆里扔下。他指着小雅筐里的洋芋说:“丫头,你咋也学着那些不成器的老娘们呢?”他歪歪嘴示意小雅拿出来,小雅撇嘴笑道:“胡队长,俄是公家人不?”

“是,你们学生都是公家人。”

“那俄这公家人吃点公家的洋芋行不?”小雅朝胖嫂她们挤眉弄眼地笑道,惹得一群娘们大笑着附和:“是咧是咧,公家人吃公家东西对着咧。”胡队长气得手指头乱点着她们道:“你们这帮老娘们,人家丫头多好的娃儿,生生叫你们教坏咧!”说着气得手一背搁前头走了。这更把个小雅和一帮人笑得前仰后合,但最终那些娘们儿也没再从大堆里捡拾一个洋芋。

走到村口,小雅把俩大洋芋一个扔到了秀华嫂篮子里,一个扔到了胖嫂蓝里,笑说:“我逗胡队长玩儿呢,你们拿回去吃吧。”大家哈哈大笑着分手。

小雅笑完了一脸落寞,和马玉兰走回院里扔下铁锨,把筐往地上一撂说:“累死我了。中午咱吃啥?”

“吃啥?你不是把洋芋都给人家了吗?我们吃啥?盐水泡馍!”马玉兰甩着脸子嘟囔着,小雅笑着哄她道:“没洋芋咱还有清油啊,好啦,别生气了,咱炒馒头吃!”她永远是一副只要提到吃就很飒的样子,简直没救了。

马玉兰只好摇着头洗手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