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件简单的春装卫衣,帽子盖住大半个脑袋,双手插在裤子两边的口袋里,静静地靠在门边的墙壁上。
“来接我的?”程熹微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苏念没说话,一个人在前面,默默地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程熹微跟在他身后,突然忍不住问他:“苏念,你谈过恋爱吗?”
苏念回头睨了她一眼,没理她。
“你说,爱情的保质期到底是多久呢?”程熹微略有点惆怅地问。
当年林东升追她的时候,也说爱她,非常非常爱她,爱到非她不娶,结果从他劈腿的速度看,这样的“爱”最多持续了半年;她看着何衾生和杜若走在一起,亲眼看过何衾生眼底只有杜若一个人的模样,她也相信他对杜若说的“爱”不假,即便是这样,才在一起一年多而已,就不复从前了。
究竟是她们所托非人,还是所谓的“爱”,总有消失的一天。
“何衾生要和杜若分手。”熹微想着杜若难过的模样,还是有些哽咽,“可暑假他们才回国见过父母,说毕业就结婚,转眼说不爱就不爱了。”
程熹微只是心情抑郁,吐吐槽而已,以为照苏念的性子,是不会理她的,正好地铁停在跟前,两人一并进了地铁车厢,苏念在她身边坐下,闭眼靠在车厢上,突然说:“给不了的承诺,就不要轻易说出口。”
杜若和何衾生那边还没弄清楚,许诗凡突然给熹微打电话,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才哽咽着说:“John回国了。”
熹微反应了一下,回国?回挪威?
John比许诗凡大几岁,已经工作三年,去年刚刚调来法国就染上肺结核住院治疗,两人在医院一见钟情,于是有了接下来的发展。
“那你和他?”熹微在法国待了一年多,也算是对欧洲人的恋爱观有所了解,大多数人是无法接受异地恋的。
果然许诗凡吸了吸鼻子就说:“分手了。”
挂了电话,程熹微有些伤感。
怎么好端端的两对人,说分手就分手了?许诗凡在电话里没怎么哭,但听她那嗓音,肯定是难过得不行了。
这天看书的时候,程熹微就有些心不在焉,趴在书桌上一会儿换个姿势,唉声叹气的。苏念在一旁扫了她好几眼,终于忍无可忍似的说道:“程熹微,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唉……”程熹微长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苏念合上书,抱着双臂等她的后话。
程熹微又叹了口气:“何衾生要和杜若分手,许诗凡和John也分手了,怎么春天这么好的时候,却变成了分手的季节。”
苏念大概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才合上书本,这会儿听她发些无关痛痒的感慨,睨了她一眼继续打开书,没再搭理她。
程熹微单手托腮,看他认真专注的模样,突然就想,总有一天,她和苏念也是要分开的吧。明年她读完研二肯定就回国了,谁会来替代她的位置呢?他们会不会也每天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一起这样坐在这里看书呢?
橘黄色的台灯下,苏念眉宇间带着肃穆与冷然,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密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覆上一层阴影,鼻梁高挑,双唇紧抿着,一看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
换个比她更聪明点儿的女孩子,他会不会更喜欢她一些,更爱笑一些呢?应该不会像当初为难她那样了吧?
“程熹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帅?”苏念眼皮都没抬地来了一句。
程熹微的脸“唰”地就红了:“你……你说什么呢!我……我只是在思考问题!又没在看你!少臭屁了!”
要说苏念最近也是,高三下学期,不应该很忙的吗?就算法国没有竞争那么残酷的高考制度,也是要准备申请学校什么的啊。她瞧着苏念倒是比之前更轻松了似的,比以前臭美多了,穿的衣服恨不得早晚各一套,发型都在跟着变,以至于她每天都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上半天。
没办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让他长那么标致。
“对了,你是不是也要准备申请大学了?”既然想到这里程熹微就开口问了,“打算读什么专业什么学校呀?”
苏念密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却没有抬眼,半晌,也没回答熹微的话。
程熹微早就习惯他有问不答的模样了,撇了撇嘴看回电脑,集中精神处理之前那些测试的结果。
分析测试结果是件烦琐而复杂的事情,程熹微不仅要统计,还要分析结果,从中提炼自己论文的论点。她以为这件事情做完论文就可以进展一大步,却没想到更麻烦的还在后头。
各种生僻的理论砖头一样硬邦邦地砸过来,各类参考书全是法语原版专著,她想查查国内相关论文,但国内研究法国文学方向的比较多,研究语言学的本来就少,只研究语音学方面的就更少了。
于是她原来三月开始写,五月完成初稿,六月正式上交终稿的计划被完全打乱,一直到四月,她还挣扎在各种理论里,一字未动。
这天她见导师的时候,就把自己苦恼的问题说了说:“中文的语音系统和法语的语音系统完全不同,中文里我们本来就不分元音辅音,清辅音浊辅音这类,也没有一本学术专著系统地给中文音素归过类,我找到一些英文的资料,但是每个人说法都不同,有些和我自己理解的也不一样。”
导师慈祥地笑着:“熹微,你按照你自己理解的来写就可以啊。”
程熹微抓了抓脑袋,说:“万一写错了怎么办?”
导师双手一摊:“只要有合理的论据支撑论点就可以啊,没有人规定那些出版过的学术研究就一定正确的,熹微,他们不是也有观点相悖的时候吗?”
程熹微突然就想到苏念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原来她还是困在“怕犯错”这个圈子里跳不出来。
四月底,程熹微终于完成了论文的第一大部分,但她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越来越困惑。
法语和中文本来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她为什么会在分析它们的异同点?
这样牵强附会地分析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这两年她都要在这样枯燥的“研究”中度过吗?
她在大学也做过论文,但那时候的毕业论文,无非是找一堆资料,这里借鉴一点,那里借鉴一些,最后凑成一篇,很容易就完成了。程熹微不得不承认,当初她收到录取通知书,就以为胜利在望了,却没想到越往后走就愈加艰难,根本不是她想象的“混一混”就毕业了。
一连几天,她吃饭都没什么力气,这天更是吃着吃着就走神了,听到有人敲她的碗才回过神来。
抬头就见苏念不悦地睨着她。
熹微托腮,叹了口气:“苏念,我觉得我学的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
苏念埋头吃饭:“专业难道不是你自己选的?”
熹微又叹了口气:“可是我也不知道原来这么枯燥啊,关键我觉得一点意义都没有啊!”
不说她现在这个论文的主题,就算换一个,研究什么文学作品的特点,或者研究语言学某种语言现象,什么动词介词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熹微继续:“而且明年我大概还是要继续研究现在的论文,写个一百多页的。本来我就是想着回国可以做个法语老师才选的这个专业,但我问了师兄师姐,他们说要回国做老师,最好读到博士,就算读完博士当了高校老师,还是要做研究,一做就是一辈子的。可是我根本就不喜欢做学术研究啊!”
程熹微想到自己的下半辈子都要和那些无趣的学术专著打交道,头都大了。
“学校、专业、论文主题都是你自己选的。”苏念抬眼看住她,冷冷地撇了撇嘴角,“你现在说你不喜欢?”
“我爸妈都说女孩子做老师好啊,所以让我选个回去适合做老师的专业,但是我没想到……”
“程熹微,你自己不长脑子吗?”没等程熹微说完话,苏念就撂下筷子,“喜欢什么,想从事什么职业,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你自己没想过吗?”
程熹微本来只是抱怨而已,没想到苏念反应会这么大,被他冷言冷语地说蒙了:“我只是说事实而已!你这么凶干吗?我爸妈觉得……”
苏念一声冷笑:“你的人生是你的还是你父母的?”
“那我听爸妈的话有错吗!”程熹微原本就被论文的事情弄得心烦不已,被苏念这么讽刺的笑容一激,就有些口不择言,“你没有爸妈不代表我没有啊!如果你爸妈在世,你还能这么特立独行,不听他们的话?”
话刚出口,程熹微就后悔了,她怎么能拿苏念的父母说事?
果然,苏念的眼神全然冷下来,白皙的脸上一阵阴云飘过来,沉沉地盯着她。
程熹微心虚地垂下眼皮,想要道歉,还没开口,苏念已经拿着外套回了房。她看着满桌子剩下的饭菜,颓然地没了胃口,想到苏念刚刚盯着她的神情,仿佛被人抽空力气一般,筷子都拿不住了。
这晚苏念没来她房间,她早早窝在被子里,辗转难眠。
她明白苏念说的那番话有道理,也是为她好,希望她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生道路,而不是背负着他人的期望强迫自己读不喜欢的专业,做不喜欢的事情。
但她从小就是这样啊,从来都是程爸爸程妈妈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小学、初中、高中,所有的选择都是由他们来,就是最后大学和专业,也都是他们建议的。他们一直强调她是女孩子,不求将来有多大出息,只要安安稳稳就好。
她自己喜欢什么呢?将来想做什么样的工作,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不知道。
她没考虑过。
其实在今晚之前她就隐隐有些觉得,她一直在走的道路似乎并不是她想要的,但到底什么是她想要的,她却想不清楚。而且,就算想清楚了,现在改变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