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雷雨、悬崖、女妖。
似乎聚集了小时候听了吓得睡不着觉的恐怖故事里的一切元素。只不过,对面亭亭玉立容貌姣好的沈银灯,比故事里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妖怪可怕多了。
秦放紧张得指尖都在颤抖:要怎么回答她?论谨慎多疑,沈银灯比之司藤,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迟疑果然引起了沈银灯的怀疑,她突然变了脸色,迅速四下去看:“你跟司藤一起来的吗?她在哪儿?”
情况出乎自己的意料,沈银灯多少有些惊惶,下意识就想进洞。刚一矮身,秦放的话牢牢把她钉在了当地。
“沈小姐,你曾经说过,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求助道门……我现在……心里很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愿意相信你。我不想再被司藤控制,我想告诉你,她的秘密……”
沈银灯怔了一下,心底瞬间涌上狂喜。
这不正是她先前所计划的吗?一步步接近秦放,诱他对自己意乱情迷,然后将司藤的秘密和盘托出——要知道,以妖力窥探人的记忆是一件多么耗费元气的事情,当年被麻姑洞那帮人斩去手臂,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妖血。养了一百多年,才稍稍缓过气,又为了对付重伤的沈翠翘动了一场干戈。改头换面进入麻姑洞之后,立誓固本培元,再不露妖踪,谁知道中途忽然杀出一个司藤……
——“司藤小姐,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妖怪呢?”
——“一个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寂寞呗。”
弥天大谎,只有妖才会真正知道妖想干什么,那时接到苍鸿观主发来的消息,她就已经打定主意:当世已久不见妖踪,早晚会被司藤找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于是出山,窥伺秦放在先,为取信司藤又取血濡土在后。那天取血之后,疲累之至急需填补,夜半之时,正好那小孩睡眼惺忪走到门口,打着哈欠叫:“师父……师父……”
一个没忍住,动了杀心。
再后来,想要再窥伺一次秦放,谁知道司藤居然有了准备,三根藤条迎面抽来,吓得她胆战魂飞。还以为这条路就此断绝,没想到突然间峰回路转。
人果然是难度心魔。陈宛的这张面皮,看来还是有几分作用的。
她转身看秦放,向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我说过可以帮你,就一定会做到。秦放,你不要着急,你不是离开苗寨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司藤……的秘密,是什么?”
秦放死死盯住沈银灯,嘴唇嗫嚅得厉害:“我……我……”
他用表面上的慌乱拖延时间,脑子里转得飞快:怎么说?该怎么说才能既无损司藤又完全吸引到沈银灯的注意?
像是还嫌乱得不够,半天上咔嚓一声,一道闪电蜿蜒而下,把沈银灯所站的悬崖照得雪亮。
秦放忽然傻了,他看到……
司藤出来了。
第一个念头就是气。往常都是司藤说他蠢,现在他真想连本带利返还给她:你是蠢吗?我冒着生命危险大喊大叫着拖住沈银灯,就是为了给你示警。如果这山洞没有其他出口,你好歹躲起来啊。
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电光隐去的刹那,秦放忽然反应过来,可怕的森然凉意瞬间冲上颅顶。
司藤的身上,好像全是……血。
沈银灯有些奇怪:“秦放?”
轰隆隆的炸雷曳着电光的末梢滚过头顶,秦放觉得这一生都没这么紧张过。沈银灯的背后不远就是司藤,大雨或许能稍稍冲刷血腥的味道,但是再过一两秒,也许她就会闻出不对劲,如果她一回头……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横亘过脑际。
如果沈银灯真的就是赤伞,如果她对司藤的秘密那么感兴趣,那么,她一定不会让他死的,一定不会!
他突然躁狂,大叫:“我不知道!我很怕她!我不敢说!但我不想一直被她控制!”
他抱住头发狂一样四下乱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沈银灯先有些不知所措,后来脸色突然变了,尖叫:“秦放!当心!”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秦放踩落悬崖。
沈银灯眼神之中红光陡迸,身形暴起,瞬间也跟着直坠下去。
司藤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她原地站了一会儿,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但只是片刻工夫,重又恢复如常,一手扶住石壁,另一手捂紧流血的腹部,慢慢走了下去。
秦放从小就怕高,对他来说,噩梦只有一种:从高处坠落。
在囊千时经历过一次,但那次来得太突然。这次不一样,他清醒到浑身发颤,横了心一咬牙,就那样栽了下去……
恶心,失重,像是被大轮车旋着翻转,耳膜下一刻就要迸裂,神经绷得紧紧,身体像是受到古代的车裂之刑,四面八方都有大力在狠狠地撕扯……
这样的知觉混沌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渐渐恢复平静。后背触到坚实的地面,哗啦啦的雨声重又清晰,沈银灯一直叫他:“秦放,秦放!”
秦放睁开眼,木了两秒钟之后,忽然一把推开她,翻身爬起冲到一边大吐特吐。
终于缓过气来,愣愣看对面的悬崖:司藤已经不在那里了,是平安离开了吗?
沈银灯捺着性子继续问他:“秦放,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司藤她,也在吗?”
“她不在,她有事离开了,又不放心这里,所以让我留下来,以防有什么变故。”
原来如此,也在意料之中。以司藤那么多疑的性格,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离开榕榜呢,果然是偷偷埋下了眼线。
“她去忙什么事了?”
秦放稳了稳心神:“司藤要找妖踪,你觉得,她会只把希望都寄托在道门身上吗?她有另外的门路,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但似乎那头很笃定,司藤接到消息就匆匆赶过去了。”
沈银灯的脸色有些凝重,近乎紧张地追问:“你有跟她通过消息吗,她真的找到妖踪了?”
“通过消息,一切都很顺利,她说,会如期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总觉得沈银灯的嘴唇有些发白。她恍惚了片刻,然后勉强笑了一下:“这样啊。”
“是啊,一直以来,司藤想做的事,好像就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说这话时,他注意看沈银灯的脸色。果然,她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真是此消彼长,看来,司藤任何的好消息都会对沈银灯造成心理上的压迫。
秦放心里有点底了。
顿了顿,沈银灯像是想起什么,眼神突然有些怪异:“这么说,你这些天,一直跟着我?”
秦放摇头:“我只知道,你们每天都上这座山,但我不敢跟得太近,因为司藤小姐交代过,不能露了马脚。但我又实在好奇你们在山上到底做什么,所以我今天趁夜冒雨上来,一直走到山顶,发现只是悬崖而已,心里泄气得很……”
沈银灯眼底掠过一丝得色,秦放只当是没看见,暗自庆幸真的是好险。
如果莽莽撞撞答说是“跟着”,就相当于承认看到了沈银灯上山时迥异于人类的诡异速度,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后来雨实在是太大,我想下山,无意间一回头,看到对面有个人影,真不敢相信,沈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记得……”
他一副努力回忆的模样:“我记得……后来……我好像踩滑了,是你救我的吗?这么高的悬崖,你怎么会……”
沈银灯实在没耐心任他拖延时间:“那都是道门法术罢了。秦放,你说司藤在控制你?她怎么控制你,难道也是……藤杀?”
有那么一瞬间,秦放真是想感谢沈银灯了,他情急之下说自己被司藤控制,一时又没想到该怎么圆这个谎——沈银灯还真是雪中送炭,自己的确是笨了点,怎么没想到藤杀呢。
沈银灯盯住秦放:“如果她用藤杀控制了你,你还能把她的秘密讲出来吗?”
秦放没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这反应在沈银灯看来近乎默认。她烦躁地想,自己先前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想探听司藤的秘密,哪有那么容易呢。
最初听到司藤这个名字,是在1930年初。
后起之秀,新兴之星,所向披靡,从无败绩。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小妖的声名鹊起让她心里极为不平,若不是当年被麻姑洞重创,哪里轮得到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称雄?
于是她千万百计探听司藤的消息。这个藤妖,到底厉害在哪里?
其实不消去探听,关于“藤杀”的传言已经几经夸大,被传得神乎其神。
藤杀类似一种毒,但是和古往今来所有的毒都不同的是,这种毒是活的,随施放者的心意而动。
就像道门诸人中了藤杀,何时发作全凭司藤心意,并无确切时间。若想用藤杀叫一个人保守秘密,不泄密自然相安无事;一旦泄密,再无生路。
更甚之处在于,其他的折磨尚有一死以解脱的可能,藤杀不是。若它不想让你死,你永远都死不成,自杀形同隔靴搔痒;别人若想杀你,反而会被藤杀攻袭。
但是紧接着,更惊人的消息传来。
司藤,精变于1910年。
这个消息,几乎震慑了整个妖怪的圈子。怎么可能呢?精变之后,需要长时间的修炼,白蛇修炼了一千年,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精变于1910年的妖怪,充其量也才二十余岁,搁着普通的藤精树怪,连本体原形都未能全脱,她怎么就所向披靡、从无败绩了?
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司藤或者藤杀,根本只是一个以讹传讹、夸大了的谎言。
第二是……
如果第二种猜想成立,那司藤,真是所有妖怪的噩梦。
秦放的手机总也没有应答,颜福瑞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上山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雨终于小下来,转成细密的雨丝。树上叶片的积水偶尔会哗啦一下全部倾下,浇得人顶心冰凉。
颜福瑞踩着泥泞上山,走到半山时,反常的宁静让他心头瘆得发毛:沈银灯跟司藤小姐是正面遭遇了吗?有没有斗个你死我活啊?一路上都没见到沈银灯回去,待会儿万一迎头撞上,自己岂不是也自身难保?
颜福瑞畏而却步,犹豫着又想往回走,刚折身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的树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
颜福瑞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谁?”
没有应答,颜福瑞一颗心怦怦跳,明知道恐怖电影里死的都是好奇心强的,还是战战兢兢又提了嗓子给自己壮胆:“谁啊?”
嗖嗖嗖,像是游蛇在林中急速穿梭。
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一根藤条突然贴地行来,钩住他脚踝后拖。颜福瑞扑通一声栽倒,脸贴着地被倒拖了十几米,还没来得及呼救,又是一根藤条急窜而至,摁住他的咽喉,抵往高处。颜福瑞被扼得离地足有四五米,后背牢牢抵住了高处的树干,一时呼吸急促,眼珠子都翻了白了。
他四下踢腾挣扎着去掰咽喉处的藤条,这才看清楚,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藤条。
怎么说,臂粗的藤,像是延长的手臂,顺着藤臂的方向看过去,平地之上,倚着石头坐在那里的,那是……司藤?
颜福瑞不知该怎么形容,脑子里奇怪地转过一个念头:司藤小姐这是现本形了吗?
她一半还是人,另一半已经藤化,身上好多血,脸上的表情却很凶。那条延长的藤臂一直在施力,像是要把他活活扼死。
颜福瑞拼尽浑身的力气挥舞手足,又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叫:“司藤小姐,我是颜福瑞啊……”
叫了几次,她似乎听不见,眼睛黑漆漆的没有光,像是也看不见。颜福瑞渐渐脱了力,他一只手垂下来,奋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藤臂上一笔一画地写字。
我,是,颜,福……
写到“颜”的时候,明显感觉喉头的扼制有些松了,“福”字刚收笔,身子蓦地下落。踝上的那根藤条却不松,在他行将落地摔个嘴啃泥的刹那一个平拖,生生把他拽到司藤面前。
终于安全了,这是认出他了吗?颜福瑞感动得想哭,他抬头看司藤,她身上果然好多血,藤化的那一半上血迹都浸黑了,眼睛也是真的看不见。颜福瑞想爬起来,触手之处似乎不大对,他下意识低头去看。
有无数极细的藤条,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像是敏锐的触须。
颜福瑞明白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司藤的确受了很重的伤,甚至开始现出本形,但是她为自己布好了防御,生人勿入。在她布防的势力范围之内,一旦有异动……
想起之前的遭遇,颜福瑞打了个寒战:她是格杀勿论的,如果不是他挣扎着把自己是颜福瑞的信息告知她,只怕现在,已经是高挂树上的一个死人了。
“司藤小姐,你怎么了啊?”
连问几遍,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她听不见了。司藤面向他的方向抬头,伸出了一只手,颜福瑞陡然醒悟过来,赶紧摊开掌心送上去。
司藤在他的掌心写字。
她只写了一个字。幸好这个字的简体繁体是一致的,不至于引起混淆。
她写了个“埋”字。
秦放跟着沈银灯一起回到寨子,客客气气道别,重新入住事先订好的客栈。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心里是抱了一丝希望的。
打开门,清清静静,雨天特有的潮气扑面而来。灯亮了,司藤不在……果然,不在。
秦放对自己说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当时,黑背山上没有别的人,一共有两条下山的路线,他引开了沈银灯的注意,从其中一条下山;司藤走的是另外一条,不确定她伤得有多严重,但是司藤永远会为自己留后路,她不是听任自己伤重倒地晕在野外、俯仰由人的类型,她会是那种……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为自己找个巢穴,关门、上锁,确保绝对安全。
如果她没回来,最大的可能,还在黑背山上。
秦放给颜福瑞打电话。在山上找人,还是多点人帮忙的好,但是很奇怪,怎么都接不通。
三四通电话打过,秦放烦躁得要命,已经快凌晨五点了,天亮之前,沈银灯应该不会再上黑背山了。不管了,利用时间上这交叉的节点,自己先去吧。
到达黑背山下,雨已经停了。浓黑的夜色开始稀释发散,昨晚的那场大雨给寻人带来极大的不便,一是山泥太过泥泞,留不下任何脚印;二是雨水太大,把可能存在的血腥气冲得一干二净。
秦放尽最大努力四下极目去看,但是不敢高声去喊。黑背山说到底是沈银灯的地盘,而沈银灯就是传说中的妖怪赤伞。这些日子,她一直忙着在山上布置机关,谁知道有没有安插耳目?万一大喊大叫惊出了不相干的麻烦,不是自寻死路吗?
一直走到了山顶,找到颜福瑞说的那个洞了,都没有寻到司藤半分踪迹,而且滑稽似的,到洞口时,居然日出了。
空气清新,水汽氤氲,又正好站在方圆数里的最高点,太阳才刚在云层之后冒了弧线似的一点尖,半天就已经染上了或橘红或金黄,甚至有鸟儿在啾啾地叫了。
对比昨晚,巨大的反差。
秦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心一横进了洞。
颜福瑞所言不虚,这个洞乌黑肮脏瀣臭,好多动物腐尸。白骨零落其中,像是森白的点缀。秦放一只手捂住口鼻,把手机的手电功能打开,照着明往里走。
颜福瑞说沈银灯带着工匠在这里忙活,现在看来,所有的布置似乎都完成了——地面已经找不到工匠做工会产生的任何痕迹,沈银灯在尽力把这个洞恢复成阴森古旧、没有人的模样,恢复成像极了大妖怪赤伞秘密巢穴的模样。
终于走到了最里面那个据说最大的洞。钟乳森森,石柱林立,中央处有一摊血,还有牵带着血线向外的脚印。
秦放的手心都出汗了。他关掉手机手电,背靠着石笋深吸了好几口气,稳住了心神之后,又把手电打开。
是的,自己是从没做过这种事,但是一定要仔细,露了任何一点线索,后果都不堪设想。
他在洞里仔细地查找了一回,在石壁上找到了一处隐约的血迹。血痕很浅,注意看的话甚至有擦拭的痕迹,仔细看,石壁上浸血的地方,有两个尖利的手指粗细的孔洞,洞口是斜倾往下的,像是有类似箭矢一样的暗器,从高处斜射下来,把人牢牢钉在墙上。
秦放几乎可以推测出当时发生什么事了:颜福瑞说过,沈银灯在洞里做了对付司藤的机关,有九成的可能,司藤也是在查找机关的原理,然后触发了机关。
如果所料不差,那时候,她被突如其来的箭矢钉在了墙上,受了很重的伤,挣脱之后,挣扎着向外走。也许伤势过重,没有听到他的示警,而就在这个时候,沈银灯已经到了山洞口……
不对不对,大方向上好像说得通,但似乎还是缺了一些,是什么呢?
秦放紧张得额头都出汗了。他并不擅长这种设想和推敲,他太习惯跟司藤在一起之后,心不在焉地听她去把玩这类心智的游戏,然后心服口服地想:嗯,妖怪就是聪明,好多心眼,是我们人比不了的。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司藤很可能是出事了。
他的设想缺了什么,是什么呢?
电光石火间,秦放眼前一亮:对,是箭!
箭在哪儿呢?箭把她钉到了墙上,她受了重伤,挣脱之后往外走,按照常理,箭被拔出之后是会被扔在边上的……
但是现在,箭不见了。
有一种可能,箭矢的机关是自动还原的,射伤人之后,又收回去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司藤自己……把箭给还原了。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秦放的一颗心怦怦乱跳。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找对路子了。
司藤要来黑背山的山洞,并不是要泄愤捣毁沈银灯的机关,她只是喜欢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她要洞悉秘密然后打沈银灯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如果一切没有出差错,她查找到机关的原理之后会不动声色还原,然后悄悄离开。
而来日,沈银灯告诉她已经找到了赤伞巢穴的时候,她会做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到了山洞口,还会装作一副第一次来的模样。
所以,她会还原,甚至更改这个机关,让沈银灯耗费心力设计的布置,最后反为自己所用。
她在重伤之后,做了什么事?
她拔出了箭,擦拭了有血迹的地方,甚至把机关给恢复原样。她那么心思细密,不可能想不到还要清理地上的血迹的,但她没有做,反而挣扎着出了山洞……
是不是因为,她发现伤势的严重性超过预想,再拖延下去会倒在这个洞里,所以猝然停止才做到一半的事情仓促出洞?毕竟,倒在别的地方还有从头再来的可能,倒在这个洞里,只会自投罗网……
秦放站了很久,忽然反应过来,他脱掉外衣卷作一团,蹲下去拼命擦拭地面的血迹。有些干的血迹擦拭起来有些费力,他又折出洞去,拿衣服浸了昨夜积下的雨水重新进来擦。
所有的这些痕迹,司藤留下的痕迹,都要……清理干净。
一大早起来,大家发现不见了颜福瑞,王乾坤在颜福瑞房里查看了一会儿,出来时摊着手,那意思是一无所获。
马丘阳道长挺纳闷的,问,昨儿晚上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吗?
也不知道是刚起床睡傻了还是怎的,回答都是:雨大着呢,雷声轰轰的,电光嚓嚓的。马丘阳道长听得那叫一个脸黑。
白金教授倒是挺担心的:“颜道长不会为了瓦房的事情想不开吧?”
丁大成在院子里刷牙,咕噜噜漱口,嘴角边还翻着牙膏的白沫子:“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想不开,别人哪挡得了啊。”
苍鸿观主听得有些不悦,挂着脸说:“谁有颜福瑞的手机,打一下不就得了。”
自家师父的指令,还是自家徒弟最上心。王乾坤赶紧拨颜福瑞的手机,拨完了搁耳边一直听,过了会儿眉头皱起:“没人接呢……”
颜福瑞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振动了,嗡嗡嗡嗡地贴着腿。在地下听手机的声音很奇怪,声音和在空气中传播时,音色很不同。
那时他写字问她:“要把你埋了?”
她回:“是。”
颜福瑞瘆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找了根称手的粗树枝在旁边掘坑,心里想着:这是活埋啊,司藤小姐这是跟赤伞斗法输了,赶紧为自己掘坟,怕被赤伞鞭尸吗?
但看她表情又不像。说实在的,颜福瑞不喜欢司藤这种女人,他觉得女人嘛,傻了吧唧的比较好,再腰膀粗圆些,更显富态憨厚。司藤这样的,每时每刻的表情都像在说“你想跟我玩阴的吗?玩死你”。
而且明明都已经伤成这个样子了,那种眉眼表情,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挖到一半,树枝缠到地下树的杂根,颜福瑞低头去拽,拽着拽着,心里突然咯噔一声,瞬时间敞亮了。
他怎么把这节给忘了,她是藤啊,藤是什么,跟树一样,不都是土里长出来的吗?她现在要回到土里,哪是什么给自己掘坟啊,她要去汲取地底的养分去了,还有阳光、雨水,都是她需要的吧。印象中,哪怕是断了的树枝,插到土里,也可能再扬枝吐芽呢。不是有句老话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嘛。
颜福瑞挺羡慕的,不需要打针吃药也不需要手术,挺天然的疗法,还没什么副作用。
挖到半人深了,他又写字请司藤进去。司藤笑了笑,无数外延的藤条开始回缩,躺下去的她又重新是人的模样了,只是那根曾经扼住过他咽喉的手臂,还是藤条模样。
颜福瑞自作聪明地想,看来这只手臂是受了很重的伤,回不去了。
他手脚并用着往坑里填土,觉得盖得差不多时,那条藤臂突然箭一般往高处飙出,缠住了最近的一棵树,然后猛然下拉。咔嚓,颜福瑞听到树干折裂的声音,一仰头看到冠盖砸下,骇得头皮发麻,正想拔腿就跑,回收的藤臂蛇一样卷住他一条腿,硬生生把他拖进土里。
颜福瑞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司藤并不信任他,她那么谨慎多疑,当然也会把他一起埋进去,以免他把她的藏身之处到处乱说。
而且,她拉倒了一棵树,让树的冠盖正砸在这里——这里并不是上山的主道,即便有人真的走过来了,也只会说:前两天的雷雨好大啊,看哪,把那么粗的树都劈倒了呢。
起先以为,她是要杀他灭口了,后来发现,他在土里居然没有窒息,无数的藤条在泥土里穿梭延展至他的鼻侧,他嗅到湿润的清新空气,甚至带着藤汁的味道。
颜福瑞没读过很多书,不过有些常识他懂的。带瓦房出去摆摊时,很多人会来发传单,保护环境的、提倡种树的,那个穿一身绿的宣传员过来买串串香,还不忘给他宣传:“我们要保护植物,植物可以进行光合作用,把二氧化碳和水转化成有机物,并且释放出氧气。而氧气,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老板,你这串串香都用木头扦扦,这是砍伐树木,影响生态平衡……”
手机还在持续地振动,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颜福瑞浑身一震:“司藤小姐,你……醒了?”
“嗯。”
“那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
不可以就不可以吧,醒了总是好的,总比他一个人在寂静的地底干瞪眼的强。颜福瑞又待了一会儿,总觉得别扭得厉害:这么安静,两个人就这么躺着不说话,又不能动,彼此连呼吸声都听得到,不知道司藤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实在是……
太尴尬了啊。
他试图找话题跟她说话:“司藤小姐,我们瓦房,还能被救活吗?”
“不能。”
哦……不能就不能吧,自己也早猜到了。颜福瑞怔怔地瞪着眼睛看近在咫尺的黑暗,又问:“司藤小姐,我师父丘山道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遭遇到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前,颜福瑞寡淡而平庸的人生中,值得记忆和牵挂的人,除了瓦房,也就是丘山道长了吧。
丘山道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司藤也在想这个问题。
妖怪的精变用不着从婴孩开始。蒙昧一开,就是个三四岁的女娃娃,赤身裸体,也并不害羞;不会口吐人言,也听不懂人说的话,眼珠子骨碌碌的,低头看自己的脚丫子,说的第一个字是:“噫……”
没有实际意义,纯语气词,就是好奇。她明明是细细长长一棵藤,怎么就变成了白白胖胖、粗粗短短的样子呢?还有脚丫子,还分了五个叉,看到脚指甲也好奇,怎么还长了透明的盖子呢?
丘山拿衣服把她裹了,抱起来去了离得最近的小镇。她一路上看什么都新奇,小嘴啧啧的,止不住地噫噫噫。
路上遇到一个茶寮子,丘山停下来歇脚。她坐在对面,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看丘山吃饭。为什么他吃饭的时候,要啃一个圆不拉叽的碗呢?丘山吃了几口,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她不懂这叫讨厌,还是一惊一乍地噫噫噫。
继续赶路,这一次又停在一个较大些的镇子。有个女人抱了娃娃坐在街边乘凉,那娃娃跟她一般大,还没她好看,戴着虎头帽,嘴里咿咿呀呀的。好多街坊围上来逗弄,有个老太太手里摇了个拨浪鼓,咣咣咣摇几下,说:“伢儿,笑一个。”
那个娃娃咧了嘴笑,还流口水,嘿嘿,嘿嘿嘿。
围着的一群人欢喜得合不拢嘴。
原来他们喜欢这样的娃娃,妖怪总有那么一些天生的伶俐聪明,她噫噫噫地看着学会了,又一次在路上停下休息时,丘山疲惫地坐在田埂上扇风,她蹦蹦跳跳地去揪花、薅草、捂蚱蜢儿,玩儿累了过来找丘山。丘山正好抬头看她,她献宝一样,学着那个娃娃,咧开嘴朝丘山笑。
至今都想不明白,丘山为什么那么愤怒,是觉得妖怪诡诈机变、沐猴而冠吗?他蒲扇样的一巴掌掀过来,骂她:“妖孽!”
她被打得歪了头,踉跄着往边上跌了好几步,站定之后脑子都空了,傻愣愣的。那半边脸火辣辣的,她拿手去摸,又摸另一边:为什么被打的那边,大了那么多呢?
那时她混沌初开,对丘山,也是对整个世界露的第一抹笑,都还没来得及笑完,他一个巴掌打过来,打塌了她半个天。
现在颜福瑞问她,我师父丘山,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让她从此再也学不会笑的人。
苍鸿观主他们来找司藤,从日落西山等到时过夜半,实在沉不住气,问秦放:“不是说五天后回来吗?”
马丘阳道长他们也七嘴八舌地纷纷质问。
——“司藤小姐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一样样都按司藤小姐吩咐的去做,司藤小姐也该有所表示。这藤杀,到底解是不解了?”
——“上赶着要我们去找妖怪,如今找着了,她自己又不见人。”
只有沈银灯不说话,低眉顺眼地站在众人之中,就像事情跟她没关系一样。
秦放只是听着,并不吭声,末了才说了句:“司藤小姐只是稍微迟了一点,飞机晚点、汽车堵车,又或者临时有事,各位道长着什么急啊。”
话说得稀松平常,也不算刺耳呛人,苍鸿观主却一时语塞。
他们这群人包藏祸心地准备掐时掐点暗算人家,万事俱备了被告知一句找不到人,当然着急了。忐忑惶恐,生怕是启了东窗泄了风声,偷鸡不成蚀把米地遭人耻笑。
秦放又说:“你们是知道她的,她不跟我联系,我也没法找她,只能等着——如果她打电话给我或者是回到寨子,我会转告她你们已经发现了赤伞的巢穴。从太和山到榕榜,这么多天道长们都挨过来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吗?再说了,藤杀怎么了,不是还没发作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苍鸿观主一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讪讪地离开,一路上难免嘟囔抱怨。丁大成先泄了气,大意是说都出来好多天了,家里人一天一个电话在催,最初接到消息还挺兴奋,以为是要参与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收妖大战了,谁知道一开始就在被人牵着鼻子走。正面交锋没有,堂堂道门,挖坑设陷地去算计一个妖精,想想都觉得不上档次。
梦想照进现实,还是回去开出租车更自在、更踏实、更接地气一点。
其实不只是他,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这心思。
白金教授一腔学术执念,真是抱着见识异世界的热情来的,想着出一篇纪实论文,还想着司藤小姐能接受一下采访……
王乾坤也觉得很不值,他是去青成山交流学习的啊,那天晚上他明明在更新博客,作为一个文艺男道士,怎么就莫名其妙惹到妖怪了呢?
四大道门,这么多年走的都是文化和景区的路数,突然说要收妖……就算转型也需要时间啊。
除了苍鸿观主揣着不可说,沈银灯另怀鬼胎,其他人都觉得,传说里的妖怪是青面獠牙的,司藤小姐从头到尾,也就是个高冷的、矫情的、非常作的美女,也没见她真的祸害一方。设计害她,半分替天行道的豪气都没有,反而有一种团伙犯罪的不安……
心事重重间,柳金顶忽然咦了一声:“沈小姐呢?”
她原本一直跟在队伍的最后的,又哪儿去了?
能哪儿去了,她就是当地人,还能走丢了不成?此番拜访司藤无果,苍鸿观主心里烦躁得很:“不管她,我们先回……”
话没说完,触目所及,陡然一个心惊,激灵灵刹住了话头。
前头不远处,石阶上正下来的,那是……司藤小姐?
她穿当地人的衣服,蓝色土布的褂子、黑色裤裙,绲边绣着色彩极其艳丽的花纹图案,头发散放,带着湿漉漉的潮意,裤裙的边只到小腿,赤脚踩着青黑色的石板,反而有一种反差极大的惊艳。
什么意思?在约定的时间迟迟不出现,让秦放诓他们什么“联系不上”,偏又在他们的去路拦截……
苍鸿观主心里陡生警惕。
司藤心里也是微微一怔。她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和苍鸿观主他们猝然遇到,但既然没有遮遮掩掩地走,就也无所谓这种可能性。
她跟苍鸿观主打招呼:“这么巧啊?”
鬼才相信这相遇源出一个“巧”字,苍鸿观主心里头转了好几个弯,说出的话字斟句酌的:“刚才去拜访司藤小姐了,可惜没有碰上。”
“可惜在哪儿?这不是碰上了吗?说起来,也这么些日子了,老观主去找我,该不是要我宽限时日吧?”
苍鸿观主心里一宽:“托司藤小姐的福,赤伞的事,总算是有消息了。”
秦放先还以为苍鸿观主他们都走了,低头刷了一会儿手机,无意间抬头,才发现沈银灯一直都在。
那天和沈银灯一起自黑背山回来,她就再也没找过自己。秦放一直有些忐忑,总觉得,她还会有话对他交代。
果然,沈银灯开口了。
“司藤就快回来了吧,秦放,你想她回来吗?”
秦放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道门一定在做些什么,如果是在对付司藤——我一个普通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衷心祝你们能够得手,真的。”
沈银灯盯着他的眼睛:“真的?”
秦放迎上她的目光,并不畏缩:“要说我希望司藤去死,也不至于。但你知道的,无论怎样,我都不希望自己被人控制。”
沈银灯点头:“知道是知道,但是秦放,要想自救,不能全都依赖别人。你自己,总得做些什么。”
她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掌心之内,赫然躺着一颗浅红色的药丸。
秦放的心怦怦跳起来,他盯着那颗药丸,并不伸手去接:“这是……毒药吗?”
沈银灯上前一步,拿起他的手,把药丸放在他掌心。沁人的冰凉,秦放却如同被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
沈银灯说得温柔,语声中尽多恳切:“秦放,要对付她,不能不做万全准备。”
沈银灯走了之后很久,秦放还拿着药丸,对着屋檐下的钨丝灯照着看。好像这么一照,就能显示出药丸的成分似的。
沈银灯说这不是毒药,只是让司藤服下,提前损毁她的妖力。这样对付起来,多少容易些。
秦放觉得好笑,又有些替她可悲:沈银灯的心思的确缜密,但总有些不那么走运。司藤已经几乎没有妖力,就算服下这药,也不会有什么分别。沈银灯的每步算计,都像是重拳打在空气上,轻飘飘的没什么作用。
也不知道司藤,现在究竟在哪儿。
颜福瑞有些战战兢兢的,事实上,他甚至有些后背发凉。
从木楼的这头看过去,不远处正是秦放住的那间客栈。
让他躲起来是司藤的意思,她说:“你莫名其妙地失踪,我回来的时候,你也出现了,未免会有人乱想。你先躲起来,等我消息。”
说得也在理,颜福瑞也就照做了。
只是,司藤小姐已经凭栏看了那头很久了,她到底在看什么呢?看秦放?
影视剧里,窥伺监视司空见惯,真正落到现实中,才发觉是多么瘆人,即便被窥伺的那个不是自己——试想想,暗处始终有那么一双冷冷盯着你的眼睛……
颜福瑞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司藤说话了。
她说:“看咱们秦放,可真悠闲啊。这主子有事,他恐高;主子下落不明,他不说去找,倒是有闲情逸致去看灯。这灯,就这么好看啊?”
最后一句,向着颜福瑞说的,像是在问他。颜福瑞嗫嚅着没说话。
“古人讲,暗处观人,才能把人看得透亮。你信不信,我如果回去,门一推,秦放就会做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说,‘司藤,你回来啦?这两天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担心得很哪’。”
说到后来,她忽然就笑起来。
颜福瑞硬着头皮说了句:“司藤小姐,你别生气。”
“不生气,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