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货车上路,紧紧张张躲躲藏藏,火车反而一路畅通无阻——司藤和颜福瑞并不比秦放他们迟到囊千,只是囊千虽小,人海也算茫茫,想转角就碰到,无异痴人说梦,更何况还是被“绑架”呢?
为什么是囊千呢,囊千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入住之后,司藤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颜福瑞办好了入住手续,呼哧着气拎包进来,抱怨说:“这个客栈真麻烦,不准吸烟不准烧火不准用大功率电器。说一遍还不够,叨叨了八遍!”
司藤说:“他这被烧过,当然要多加小心了。”
颜福瑞奇怪:“你怎么知道?”
“我烧的。”
纵火?颜福瑞吓了一跳,想再问,见司藤脸色不大好看,也就讪讪地住嘴了——这一路上,就算再迟钝,他也知道司藤对他挺嫌弃。
那有什么办法呢,干吗拿他跟秦放比呢,秦放年轻,人长得帅,又有钱,听说还有过女朋友未婚妻的,当然会照顾人了。他颜福瑞也有自己的优点啊,他的串串香每次出摊,都被一抢而空,谁让司藤小姐你不爱吃串串香呢?
司藤吩咐颜福瑞出去找秦放,颜福瑞体会不到这只是个嫌弃他在房间里待着碍眼的借口,还较了真了,鼓起勇气提出反对意见:“司藤小姐,我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不合适。”
他生怕司藤下一刻勒令他“闭嘴滚出去”,自己就再没说话的份儿了,赶紧抢在司藤之前开口:“司藤小姐,你想啊,秦放是被绑架的,绑架他的人肯定很小心。我看电视上,都要关在地下室啊山洞啊什么的,怎么可能放他在大街上走呢?所以我出去找,也只是白费力气。”
司藤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也懒得再跟他说。
于是同处一室。
颜福瑞很快就不自在了,他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双腿并得拢拢——跟司藤独处简直是考验人的耐性。她冷着脸,不跟你说话,你哪怕有再微小的动作她也会皱眉或者不悦,那意思是:你给我闭嘴!你给我别动!
真不知道秦放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过,颜福瑞如果熬得住,也就不叫颜福瑞了。
他又吞吞吐吐地开口了:“司藤小姐,秦放被绑架了,危不危险啊,你说,咱们要报警吗?”
司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颜福瑞赶紧解释:“我也不是怀疑司藤小姐的能力,不过俗话说得好,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多个人总是多一份力量……当然了,司藤小姐是妖怪,肯定有办法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司藤现在的情形其实挺尴尬。她全盘接收了沈银灯的妖力,却在使用时处处掣肘。像什么呢,像老旧的电线负荷不了强劲的电流,每次使用,奏效是还能勉强奏效,但总会把自己烧得火花四溅。
杀人一万,自损八千,所以现在,她极力避免再去大幅度使用妖力。一次两次,她都出现了异常反应,谁知道下一次,会不会把电线给烧断?果真如此,岂非得不偿失?
至于根结在哪里,如何解决,她自己也清楚得很。
不过颜福瑞近乎溜须拍马的那句“肯定有办法的”,呵呵,一时之间,她还真没想出什么办法。只不过一贯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循迹而来,好过待在原地坐等。
早知道,应该给秦放下藤杀的。那钻入人体的根根藤丝,都是她的藤条末梢,静心感应的话,大致能知道天南地北、距离远近。
只是,藤杀若想存活,必然吸人血髓、耗人元气,中了藤杀的人,各项身体机能都弱于常人。下给秦放,还是算了……那天晚上,她倒是很想下藤杀给绑架秦放的人,这样也便于追踪,只是那时身体虚弱到已经现了本形,到底是有心无力。
入夜之后,颜福瑞躺在外间的沙发上呼哈大睡,司藤原本倚在里间的床头看书,这一晚精神很好,耳聪目明,偶尔屏息静听,连隔得很远的房间絮语声都能听到。先还以为是经过这一两日休整,妖力终于得以恢复,顿了顿,蓦地心头一动,搁书下床,轻轻拉开了窗帘。
果然,藏蓝色夜空之上,斜挂一轮半月,清晰得似乎伸手可触。
若没有记错,她就是在下弦半月之时重生的。
世上万物,自知或不自知,都受月相影响。人体约80%是液体,月球引力也能像引起海洋潮汐一样对人的体液产生作用,造成人体的生物高潮和低潮。据说满月的时候,人容易激动,情绪最不稳定,所以满月时警察局的案件会增多,精神病院的发病率也会上升;很多传说中也有类似的文化暗示,比如月圆之夜的狼人,或者吸血鬼。
狼人抑或吸血鬼,司藤从未见过,但妖怪有与生俱来的本能,很多事情,都会避开月圆之夜。当然,也不可以完全没有月亮,月光对植物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很多时候,藤木受损,日光照射会出现大疤痕,月光却能消除死亡组织。
所以1910年的精变,丘山特意选择了一个下弦半月的晚上,还有七十七年后的重生,巧合似的也是下弦半月。
传说中的妖怪修炼,也会选择在这样的晚上吐纳精气、秉承月华。司藤从来没有修炼过,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致的吐纳法门她是懂的。
时候已经是夜半,周围安静至极,当地供电俭省,晚上也不大灯火通明,放眼出去漆黑一片。司藤关掉屋里的灯,缓缓推开了窗户。
略带寒意的夜气扑面而来,月色在夜气中宛转流泻。司藤深吸一口气,双目轻合,双臂上托。
原身显形,甚至,能听到藤条抽长的声音。
巨大而绵延的无数藤条自旅馆的窗口冲天而起,极尽肆意伸展之能事。从远处看,像是骤然长出的影绰巨树,把二层楼高的旅馆映衬得无比矮小。
她当然可以化作人形,极尽娇妍之能事,也习惯了华裳美衣,对镜妆点描抹,但是任何时候,都没有抛却掩饰,做回本真的自己来得最舒服自在。
人可以接受大山大河、千奇物种,却接受不了一株活的藤。当年面对的一张张嫌恶、憎恨、惊恐的脸,即便隔了七十七年,依然清晰得毫帛可见。
明明就是妖,为什么要变成人?你为了得到邵琰宽的爱,不惜要脱去妖骨做人,连自己的本身都要厌恶和背叛,即便得到他的爱,又有什么意思?
如果真的爱我,先接受我是藤。
司藤的眉头忽然微微蹙起,不对,藤杀的感应似乎有点……不对。
几乎是与此同时,远处响起紧急刹车声。司藤眸光一冷,无数藤条瞬间回收,顿成人身。
屏息细听,是在几条街之外。夜行车子的引擎响动声、剧烈的喘息声、拧开瓶盖喝水的声音,有人纳闷地说话:“我真的看见了,那边,屋顶上,好大好高,一晃眼就不见了。”
同伴笑他:“开夜路看花眼了吧,要么休息一下吧。”
无关紧要的过路人罢了,司藤关上窗户。锁扣闭合的刹那,脸色沉了下来。
奇怪,就在这囊千城里,居然有一道她可以感应到的藤杀。不是苍鸿观主,不是白金教授,不是那一干道门的人,甚至也根本不是她下的。
不是她下的藤杀,她怎么会感应到呢?
周万东这一路极其小心。多年经验使然,越到最后关头就越是要小心谨慎,功败垂成比起步溃败更要叫人扼腕。
除了偶尔的补充补给和例行检查,他尽量避免停车,入夜就把车停在荒郊野外,蜷缩瞌睡一晚了事。贾桂芝虽然没受过这种罪,也知道事情分轻重缓急,分外配合。
只有秦放分外焦虑。
他倒不担心自己,只要司藤没事,他还不至于性命攸关;而且那天晚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司藤在要袭杀周万东的当口收回了藤条,证明她已经另外有了考虑。
进一步推想,司藤或许也该在来囊千的路上了。只是,囊千之大,司藤该怎么找到他呢?如果能给司藤留个线索就好了。
但是怎么留呢?只要出了后车厢,周万东就对他看得死紧,反正都是男人,方便时也不怎么回避,有时候还特意过去检查,生怕他在洗手间墙上留了什么暗示。
车子再一次停下,周万东不耐烦地打开了后车厢门:“要方便不要?接下来不停车了。”
秦放嗯了一声,磨磨蹭蹭地下车,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四周。
是片在建的工地,晨曦未起,还不到上工时间,秦放心里一紧,囊千县城已经被甩到后面了,这一片是去下辖乡的方向。当时,他为了测试司藤对他的控制,曾经买了镜子,一路向这个方向走,甚至对这个工地还有印象。那时只是打地基,现在都已经建了差不多一半了。
周万东一路都看着他,见他这么磨叽,抬腿就踹了他一脚:“他妈的拉开裤裆你就尿,荒郊野外的,你还讲究上了,是不是还得给你现搭个洗手间啊?”
秦放在一片扔满白色盒饭饭盒的墙角停下来,真是奇怪,一般而言,工地上都有伙头师傅做饭,很少从外头叫盒饭的。
见秦放停下来,周万东骂骂咧咧地转了个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
秦放很快地回头看了周万东一眼,迅速抓了一块碎砖在手里,往墙面上写时,紧张得手臂都在发抖。
周万东吸了一会儿之后,下意识回头,正看到秦放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好了。”
好了?周万东心生疑窦,他掏出屁股后兜里插着的手电,往墙上仔细扫了扫,只有两个送盒饭的外卖电话,又往靠近地面的地方扫了扫,白色的盒饭饭盒堆得老高,几乎遮住了小半面墙。
周万东阴沉着脸过来,看看饭盒堆,又看看秦放:“好了?这地上湿都没湿,你刚蹲在这儿,是画圈圈来的?”
话未说完,一脚把堆起的饭盒堆给踢开了。
秦放的脸色有些发白,周万东俯身去看,那里用小红碎砖写着:“白车,心连心,SOS。秦放。”
心连心是小货车上油漆的那个基金会的名字。
最后是座机号,杭市的号码,看着眼熟。周万东掏出手机拨了一遍,那头是公司的语音答录机,秦放的公司。
周万东的脸色狰狞起来:“你找死呢!”
贾桂芝找过来的时候,秦放已经被打得几乎爬不起来了,周万东指着墙上的字骂:“妈的一路上装得老老实实的,险些被他骗过去了……”
说完了过去,气咻咻拿起砖头磨掉秦放写下的字。贾桂芝挺烦这样的节外生枝:“赶紧走吧,还有正事干呢。”
中午时分,颜福瑞接到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这边信号不是很稳定,他走到窗边对着那头喊:“什么?什么什么?我不卖盒饭,我卖串串香啊,什么五块钱一份?你打错了吧,找谁?姓司?我不姓司!”
挂掉之后,当笑话一样讲给司藤听:“要订盒饭,打错了,我又不姓司。”
忽然又想到什么:“咦,司藤小姐,你不是姓司吗?这也真巧,打给我,找姓司的,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就不笑了。司藤一直看着他,直到把他看得惶恐了,才问了句:“号码是当地的?还是青成的?”
颜福瑞愣愣的:“这个……手机号码,我看不出来啊。”
“看不出来,不会打回去问吗?”
颜福瑞只好又回拨回去,对方挺不高兴的,絮絮叨叨抱怨了一通,大意是:你们自己过来揽生意的,不送外卖你在墙上留号码干什么,我们打过去了,生意上门,你还挺拽的,拽什么拽啊。
挂了电话,他老老实实过来向司藤汇报:“号码是囊千的,说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让我送盒饭呢。”
两个小时后,司藤站到了建筑工地一堵废水泥墙前头。这里应该是建筑工日常聚头吃饭的地方,废弃的饭盒隔几天才会收拾,墙上醒目的大字写了两排盒饭外卖的电话。
一个建筑工歪戴着安全帽扯着嗓子跟颜福瑞说话:“伙夫上个月被水泥板给砸了,没人管饭了,我们联系就近的人家做饭,一个工地也几十号人呢,现在是一份八块钱,你们是五块,价钱是便宜,但是要保证有肉,还要有汤……”
墙上原本已经有一家外卖电话了,下头一行,仿着上一行的格式形制。
“盒饭,5块,电:135xxxx3476,司。”
工地往外,两个方向,要么进要么出。这次,用不着司藤开口,颜福瑞也知道是往里进。
囊千再往乡下,大巴的时间是定死的,想灵活机动只能包车。颜福瑞把价格砍了又砍,最终坐上去的时候,还是心疼到无以复加,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耍了个小心机,故意在司藤面前掏出钱包,把里头一沓大大小小的票子数了又数,长吁短叹的。
司藤心知肚明,懒得理会他。可怜颜福瑞数了几遍,没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反而引来前排的司机频频回顾,登时心生警惕,赶紧又把钱放回去,安慰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师父。钱财乃身外之物,如果破财可以让司藤小姐对师父消除愤恨的话,那也值了。
又想着,司藤小姐还帮瓦房报了仇呢,按照行情,酬金也得好多,这么一合计,自己花这么点钱算什么。
这么一想,深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于是接下来分外卖力,按照司藤之前吩咐的,每到有住户的地方,都积极向人打听: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外地的车子路过?有没有见过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样貌很凶的男人?或者就是样貌很凶的男人呢,反正胡子是可以剃掉的。
也多亏了这边地头偏,没什么岔路,外来的车又少,打听下来,这两天经过的,一个巴掌数得出来:一辆越野、一辆做慈善的小货车、一辆拉货的小皮卡、还有辆工地上常见的大卡。
颜福瑞觉得那辆所谓的“工地的大卡”很可疑,一路都在四处盯找。土路颠颠簸簸,再往前就是平路,连山都低矮不少,司藤叫停司机,下车细看。
山脉山谷都在来路,再往前找,显然就出了这一块范围,司藤想了想,让司机掉头,但是吩咐他车速要放慢,附近如果有上山道,都需要绕一绕。
这一下耗时费力,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绕得完的。下傍晚时,颜福瑞已经垂着脑袋打瞌睡了,忽然听见司藤说了句:“停,就是这里。”
颜福瑞打了个激灵醒过来,这才发现天已经快黑了。这是半山腰一户当地式样的房子,院子是敞着的,旁边还有牛粪墙砌的羊圈,羊圈边上停了辆白色的小货车,车身上红色油漆漆了几个字:心连心基金会。
山脚下有炊烟升起,星星点点的亮灯,统共不过六七户人家。
打发走了司机,司藤站在院子前细看——这户人家距离山下远,是个孤院子,也没有长期住人的迹象。往里走时,颜福瑞问了句:“司藤小姐,为什么你觉得就是这儿啊?”
司藤丢下句:“你猜啊。”
猜?
司藤小姐让他猜,必然不是随口说说,必然是对他的某种考验。颜福瑞登时紧张起来,也顾不得跟上她进屋,绕着车子研究起来。
到驾驶室时,伸手试探性地拉了拉车门,居然一拉就开了,再转到车后厢,锁虚虚挂着,一个使力,居然也吱呀一声开了。门边的书本课本堆得东倒西歪的,再往里看,那四四方方的,是个冰柜?
颜福瑞噔噔噔噔跑进屋子,嚷嚷着:“司藤小姐,我猜出来啦!我……”
他激灵灵住了口。
天已经这么暗了,司藤小姐居然没开灯。这屋子门楣上都绘着佛教八宝,屋里头却近乎空荡,只有一把折叠椅子。司藤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是一幅半张开的画轴,脚边有一口打开的黑色长条箱子。
她问了句:“你猜出什么来了?”
声音有些奇怪,颜福瑞没多想,急着显摆自己的现场侦查所得。
——“司藤小姐,那辆车,的确有问题。”
——“首先,它是一辆做慈善的捐赠小车,捐的都是书啊本子啊。但是这个地方这么偏,根本就没有学校嘛。”
——“我也进后车厢看了,那些捐的东西都随便堆着,还踩了脚印,这哪里像是来捐赠的?”
——“后车厢里还有宽透明胶带、铁丝和绳子,我在电视上看过,这肯定是用来绑架的!司藤小姐,秦放原先肯定被藏在这辆车上!”
——“还有一个打开的冰柜呢,但是没通电,不像是运冰棍的,我猜吧,绑匪是怕人查,有时候会把秦放放进冰柜里……”
说到这里,忽然有点不确定:冰柜一合上很难透气的,把秦放放进冰柜,会闷死的吧?
说了这么多,司藤小姐怎么看呢?颜福瑞满怀希望地看着司藤,她看起来怔怔的,但是攥住画轴的一只手却越抓越紧……
颜福瑞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地叫她:“司藤小姐?司藤小姐?”
司藤反应过来:“什么事?”
什么事?颜福瑞失望极了,他难得这么思维敏捷一次,合着他刚刚的分析,她一点都没听进去?
颜福瑞有点蔫蔫的:“司藤小姐不是让我猜吗,为什么你一看到,就觉得那辆车有问题啊?”
司藤看了他一眼:“你没看车牌吗,浙打头的啊。”
天已经黑透了,贾桂芝打着手电走在前面,走几步就停下来看山势,又看手里的牛皮地图。秦放和周万东一前一后抬着放着赵江龙尸体的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已经进山一天多了,大部分时间是在走上下坡。秦放抬着前担架,走得分外吃力。周万东在他手腕上绑了铁丝还不够,两个脚踝上也绑了绳子,相距约莫半米,也就是说步距不超过半米,偶尔步子迈得急了或者大了,脚下就会打趔趄。开始每次磕绊,都会被周万东骂,后来,他估计是骂累了,捡了根树棍在手上,稍有不如意就劈头盖脸抽过来。
有一次,正抽在秦放后脑,秦放眼前一黑,半跪着就摔在地上,赵江龙被棉被包裹的尸体骨碌滚下来。贾桂芝发了火,说周万东:“把人打死了,你自己抬吗?”
周万东悻悻的,后面也就很少动手了,只是嘴里头还是骂骂咧咧的。
中途停下来休息时,周万东抬头看山势,随口唾了口唾沫:“他妈的弯弯绕绕还不是那片山吗?这得走了多少冤枉路啊。”
贾桂芝冷冷回了句:“按太爷的地图走,保险。”
周万东心里暗暗骂了句脏话,没好气地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点烟。还没吸上两口,贾桂芝忽然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到了地方之后,你看我眼色,把他打晕……或者打死,都没关系。”
周万东恼火极了:“妈的要打死你不早说,老子一路管他吃喝拉撒的,有空是吗?”
贾桂芝的回答让他背心上凉气顿起。
“打死了,就不新鲜了。”
这事有点不对劲,周万东下意识拿手摁了摁后腰插着的匕首:人还有拿“新鲜”来形容的?难不成是要拿来……吃?
上坡、下坡、密林、羊肠小道、暗河,偶尔抬头看,是似乎总也没有边缘的山线,看来,是在谷底了。
谷底?
秦放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怀疑,他开始专注地看周围的一草一木、山石道路,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这条路,他走过的,或者说,至少走过最后一段。只是那个时候,是反方向,他带着司藤,摸索、绕圈、一步一步,从谷底走上崖顶。而现在,贾桂芝和周万东他们,是从另一个方向,按照地图,蜿蜒进入。虽然大部分路途不同,但是从最后一段,开始重合了。
难道说,贾桂芝手里的那张地图,最后的终点,是他坠崖的谷底?
这个猜想,几乎是一步步地得到了印证。秦放的印象开始渐渐清晰,走过那片密林时,重重的脚步惊起一群栖息的夜鸟,翅膀的拍打扑腾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而前方一些的地方,是那辆坠崖的车子,扭曲得像一摊废铁,旁边摊放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
那天晚上,司藤打开行李箱,翻拣着可以穿的衣服,还曾意味深长对他说了句:“艳福不浅啊。”
关于这个谷底的所有记忆,忽然间翻江倒海,曾经他居然以为,这只是个被遗忘的梦魇罢了。
——轰的一声,车子坠下悬崖……
——戳透他心脏的是一根尖锥,谷底的风哗啦啦吹动他身边纸巾盒外扯出的半张……
——在他的身后,地下,还有另一个心跳声……
——细小的地块泥尘旁落,司藤从地下坐了起来……
——她说:“从现在开始,你听我差遣,我叫司藤。”
贾桂芝骤然响起的尖叫把秦放从记忆拉回了现实之中。她近乎癫狂地扑倒在一个凹陷的土坑之上,双手抓着两根散落的尖锥,大叫着:“人呢,人呢?”
叫着叫着,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拼命拿尖锥去挖身边的地面,嘴里喃喃重复着:
——“人呢,人呢?”
——“太爷说了,就是埋在这里的,人呢?”
——“怎么会没了呢,怎么会没了呢?”
——“不行,不能没了,没了的话,咱们老赵就活不了了……”
周万东莫名其妙地看看贾桂芝又看看秦放。不是说了看她的“眼色”吗?这算个怎么回事?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眼色”?
秦放的心开始慢慢下沉,最后像是沉到了冰水里,寒意顺着四肢的每一条经脉爬入躯体。
贾桂芝找人绑架了他,不远千里带他来到囊千,最终要找的人,居然……是司藤。
他一直以为,自己现在经历的所有事,都是那一场意外坠崖之后引发的,像是蝴蝶效应。因为坠崖而遇到司藤,因为司藤而卷入后续一连串无法解释的事件……
但是他现在发现,自己可能想错了。
也许,所有的一切,本就在按部就班地发生着,不管有没有那场意外。
临门一脚横生事端,周万东真是暴躁莫名,大步过去揪着贾桂芝的衣领把人拎起来,连扇好几个耳光。
贾桂芝清醒些了,她看看周万东,又看赵江龙的尸体,双腿一软坐倒在土坑上,说了句:“我们老赵没救了。”
周万东俯下身子,一脸的凶戾:“不管你男人有没有救,让我做的事我可是一件不落都做了,九眼天珠怎么说?”
贾桂芝抬起头,盯着周万东看了很久,又慢慢垂下头去,眼皮下盖的刹那,眼睛深处忽然闪过一丝狠戾的精光,说了句:“你放心吧,不会少了你的。”
有这句话,周万东放心不少,又拿嘴巴努了努秦放:“那他呢,怎么说?要不要……”
他身子侧了侧,挡住秦放的目光,对着贾桂芝做了个咔的手势。
抬了一个死的赵江龙也就算了,活人比死人难管。秦放这小子有异心,万一哪次他又起什么报警传信的心思,那可是防不胜防。
贾桂芝犹豫了一下,秦放的生死,她原本是丝毫不放在心上的,当然,也不止是她,白英小姐不也一样吗,既然吩咐了用秦家的后人尖锥穿心,自然是不在意他的性命的。
但是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了。谷底那具所谓的尸体不见了,她再也指望不上那一口所谓的“还阳之气”来救老赵……
贾桂芝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不不不,不一定,如果谷底的尸体只是被转移了呢,只要还能找到那具尸体,只要秦放在,总还会有机会的。虽然时日一久,老赵的尸体会腐烂,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谷底的尸体,还不是也经历了六七十年了?
再抬头时,她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
“帮我把老赵先埋了吧,其他的,回去再说。”
掩埋赵江龙之后,贾桂芝没有急着走。她分外留意周围的一切,希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逡巡一圈之后,目光停留在那个土坑周边。
虽然周遭的地面皲裂破碎,但是还是能大致看出车子印下的痕迹。谷底这种地方,车子肯定是开不进来的,只可能……掉下来。
谷底的车子残骸开始引起她的注意。大约有两三辆,大部分都已经锈掉朽坏,显见是有些年头了,只有一辆成色倒还挺新,更奇怪的是,边上有个翻开的行李箱。
周万东也觉出蹊跷来了,他走到车子边上,从破碎的车窗里探进身子看了又看,又走到其他的车子残骸处张望比对了一下,回来时,眉头反常地皱起,说了句:“真奇怪。”
贾桂芝有些紧张,她先不提自己的怀疑:“哪里奇怪?”
周万东朝崖顶望了一眼:“按理说,上头是盘山路,掉下来的车子一般都是出了车祸或者来不及刹车的,也就是说,司机都在车里。杀人越货也可能,但不大可能推辆空车下来的。那几辆车子我也看了,都有人的尸首骨架,这辆反而没有。而且吧,行李箱还是打开的……”
他踢了行李箱一脚,又比画了一下车子的位置:“一般行李箱是放在车子里的,再怎么摔也不大会摔出来,退一步说,就算真会摔出来……”
他又用脚尖踢了一下行李箱的拉链:“看见没,拉链拉到底,也就是说,有人翻过。”
贾桂芝一颗心跳得厉害,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抖。她示意周万东仔细去看土坑的位置:“那里有车子砸的痕迹,那个位置上却没有车子。车子那么重,谷底可能会有野兽,但是不可能有那个力量移动车子。会不会是有人下来过,把车子移到一边,把车里的人带走了,还顺带拿了一些……行李?”
说到最后,她觉得差不多了,自己快要抓住一些什么了。
车子原先是砸在坟的位置的,有很大的可能,那些人移开车子的时候,发现了下面的尸体,然后带走了。
好在车子还在,如果能发现车主的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下来“营救”的人,也就能顺理成章地找到尸体了。
贾桂芝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几乎是扑到行李箱边的,在一堆衣服里翻了又翻,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愣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又扒开车门想往里钻。
周万东大体猜到她的心思了,不耐烦地拿手磕了磕车盖:“费那事干吗,不是有车牌吗?上去查查车主不就得了。”
靠!车牌!
秦放心里暗暗骂了句脏话。
车牌这玩意儿,有时候,真是太误事了。
又是一天多的回程跋涉,回到大路上时,已经是晚饭时分。
贾桂芝算是半个当地人,原本的房屋地产都已经变卖,只能借当地熟人空置在半山的房子暂时歇脚。上山之前,她过去一趟打了个招呼,一来附近没饭店,想就手拿些干粮;二来也打听一下,最近一段时间,当地有没有发生什么大的车祸,以至于要兴师动众下到谷底营救的。
女主人接待的她,虽然是当地人,但是一直跑省会做生意,汉话说得不错,一边给她装土豆奶干一边摇头:“没听说啊,九十九道弯你知道的,掉下去了没有活的,谁会下去救啊。路又难走,没地图又没经验的话,普通人在那都找不着道儿的。”
装完了,又抱歉似的找了煤油灯点上了给她:“山上的房子不好住,连电都没有,让你下来住,你不肯。”
贾桂芝敷衍地嗯啊了几句,目送着她离开之后,女主人忽然想起一件事。
昨天有个外地来的男的,挨家挨户打听半山那间房子。当时她回答说:“我家的,借给朋友用的。”
那人好像很有兴趣,还问了她的朋友从哪来,是干什么的。
这件事,要不要跟桂芝说一声呢?
她追到门口,看到贾桂芝已经在上山了,煤油灯的焰头一跳一跃的,像是下一刻就会灭掉。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桂芝这次来,身边不是还跟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吗,不碍事的。
山腰的房子黑洞洞的,那天到的时候扫过两眼,空空荡荡,哪里是能住人的模样?这一路上躲躲藏藏,连顿好觉都没睡过,九眼天珠的边儿都没摸着,这罪倒是受了不少。
周万东觉得很不甘心,快进门时旧话重提:“天珠这事到底怎么说?做生意还得交订金呢,忙到现在,我可是连一个大子儿都没见着。”
贾桂芝冷冷回了句:“急什么!”
妈的,你说急什么?要不是对她有忌惮,真想掏出匕首戳她七八个透明窟窿。周万东的火噌噌的,一瞥眼看到秦放,火气似乎有了出口,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往门上撞:“急什么,你倒是告诉她,我急什么。”
咣当一声,门居然没关,秦放直接栽进去,重重摔在地上。屋里有个人坐起惊叫:“谁?谁?谁?”
这声音听着好耳熟。
煤油灯的光打进来,晃晃地照亮发声的一隅。被惊醒的颜福瑞半躺着拿手遮光,身上盖着司藤的貂皮大衣,地上用本子啊书啊什么的草草搭了个铺位。见到秦放时,他的瞌睡劲还没过去:“你是……秦……秦放?”
灯光陡然从颜福瑞身上晃开,直直打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里,司藤无声无息地坐在空屋中央的椅子上。她梳旧式的发髻,鬓角至耳边,是沪上俗称“手推波纹”式的卷发,边上垂着丝丝缕缕,似乎随手一拉,就能弹起微晃的卷儿。这里的天气这么冷,她居然着薄旗袍,裙裾斜拂小腿,下摆上绣着弯弯绕绕的锦藤,赤足穿一双高跟鞋,白皙的足面泛着莹润的色泽。
晕黄的灯光下,她不像是真的,像是一脚踏错了年代,却依然不慌不忙,款款坐下。
煤油灯的光开始晃得厉害,贾桂芝脸色煞白,一直在往后退。颤抖的手居然把不住灯柄,煤油灯脱手而落,行将触地的刹那,一根细藤嗖地游窜而来,长了眼睛般穿过把手,将煤油灯高高吊起。紧接着噗噗几声碎响,十来道细藤以灯芯为圆心伸展开去,末梢钉入墙壁。过了油的藤身很快延展出焰头,只是顷刻之间,高处的头顶上似乎张开一张火幕,将屋里照得分外明亮。
周万东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就拔出后腰的匕首,骂了句:“这他妈的什么来路?”
司藤没有理会他,俯身过去扶秦放,见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问他:“被打了?”
秦放眼眶发热,又觉得自己狼狈,还没来得及回答,刚刚反应过来的颜福瑞手忙脚乱爬起来:“哎呀秦放,我和司藤小姐等了你两天了,你……你怎么被打成这样啊?”
司藤的目光瞥向门边的周万东:“他打的啊?”
她撇开秦放,向着周万东这边走过来。贾桂芝上下牙关格格响得厉害,后背紧紧贴住墙壁,腿却一直发瘫发软。周万东觉得不对劲,心里头莫名发慌,举着匕首对着司藤穷凶极恶地比画:“你,别过来,就站那儿,听见没有!”
司藤站住了,她对着周万东笑了笑,说了句:“看见你,我腰疼。”
腰疼?周万东糊涂了。以前,也有惹不起的点子对他放狠话,一般都是“看见你,爷心里不爽”,或者“滚远点,脏了老子的眼”,这次可真新鲜,腰疼?老子碍着你的腰什么事了?
平地劲风,掀得他脸上的肉簌簌而动,又像是一股劲力正冲全身,周万东整个人被掀将出去,如同炮弹出膛,轰一声后腰正撞在白色小货车的厢身,居然连人带车翻了个个儿。落地的时候,他看到小货车翻起的轮胎,滑稽似的转了一圈。
腰疼吗?不知道,无知无觉,也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腰疼是什么滋味了。
贾桂芝慢慢瘫坐在地上,眼底掠过极度惊怖,近乎耳语地呢喃了句:“白英小姐?”
司藤示意颜福瑞:“先带秦放下去休息。”
又微笑着凑近贾桂芝:“你就是贾贵宏的曾孙女?咱们……聊聊。”
司藤小姐也忒想一出是一出了,还“带秦放下去休息”,说得跟这里是皇宫,出门拐弯就能摸上龙床似的。
房门在身后关上,里头的亮光勉强照到小半个院子——前头是翻倒的货车,还有偶尔痉挛一下的周万东,旁边是羊圈,羊是早不知道哪里去了,羊骚味倒是经久长存。
颜福瑞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吩咐秦放:“你等会儿。”
他噌噌噌跑到车后厢边抱了沓书过来,垒了当凳子先让秦放坐下,又去驾驶室倒腾了一会儿,拿了钳子、毛巾和水杯。
先帮秦放钳断绑手的铁丝,低头看到手腕处血肉模糊的,气得大骂:“这还是不是人啊!”
咬牙切齿地骂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想到始作俑者就躺在附近,气势汹汹过去要踹他给秦放出气,脚刚抬起来,周万东喉咙里呻吟了一声。颜福瑞吓得一激灵,又跑回来了。
气势汹汹,虎形猫胆。秦放觉得好笑,颜福瑞讪讪的:“那是人呢,不像赤伞是妖怪……我下不去脚。”
解了手脚的缚捆之后,见秦放手上受伤不得力,又拿浸了水的毛巾帮秦放擦脸,擦着擦着再次义愤填膺:“怎么能打人呢?这还有没有人权了?当时就是我不在,我要是在的话,揍不死他!”
明知道他是个大马后炮,秦放却感觉心里头暖得很。颜福瑞,还有司藤,都是萍水相逢,初见时谈不上一见如故,连好感都欠缺,可是现在,都觉得分外温暖亲近。
有个词形容得挺好:自己人。
司藤和贾桂芝的“聊聊”似乎永无止境,屏息去听,也不知道是屋子的隔音好还是本就悄静无声,叫人止不住心慌忐忑。
过了会儿,颜福瑞百无聊赖,抬头看天:“秦放,你看这星啊,你说那边那个是不是北斗七星啊,就是像个勺子的那个?”
秦放没好气道:“两个大男人,看什么星星。”
真是没劲,还不是看他被打得可怜,好心拉他说话解闷,居然还嫌东嫌西。颜福瑞懒得再理睬他,但深更半夜的,没人说话又特容易犯困——颜福瑞撑不了多久就开始打哈欠,再过了会儿,脑袋点吧点吧、歪着歪着,靠到秦放肩膀上去了。
秦放无比嫌弃地拿肩膀一顶,把他的脑袋搡开了。
场景像是突然间进了死循环,犯困、靠肩膀、被搡开、惊醒打哈欠、继续犯困、靠肩膀、被搡开……秦放起过偷偷挪远些的念头,想想还是算了。颜福瑞要是一头栽在地上就不好了,到底是……自己人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都有些困了,上下眼皮疲惫地合到了一起,直到……吱呀一声门响。
秦放浑身一震,顷刻间清醒抬头: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蒙蒙亮了,早晨萧瑟的凉意浸入骨髓,想挪挪脚,这才发现双脚都冻得麻木了。
贾桂芝站在门口,比起之前,多了束手束脚的畏缩:“秦放,白英小姐让你进去呢。”
白英?贾桂芝为什么一直管司藤叫白英呢?
屋里高处的煤油灯已经灭了,藤条的焰头也小了很多,地面上相对应的位置落了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灰烬。天光一点点透进来,屋子里却更显死寂。
司藤背对着他站着,正仰头看墙上的一幅画。
这画,先前是没有的,四角都是藤梢入墙,应该是司藤自己挂上去的。
画上的女人,不就是司藤吗?
旗袍、鞋面缀了珍珠的高跟鞋,眼波带嗔,似笑而非笑,薄唇微挑,有情处还无情,不不不,容貌是像她,但从未在司藤脸上见过这种神情。更何况,画里的女人,盘的是嫁了人的发髻。
电光石火间,秦放脱口而出:“白英?”
司藤回头看他:“你也知道白英?”
知道啊,太爷留下的那些东西,照片也好,日记也好,都提过这个女人。
——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秦放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和我太爷认识的这个白英,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她嫁给了邵琰宽做二姨太?她是你什么人?孪生姐妹吗?”
司藤哈哈大笑:“孪生姐妹?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孪生姐妹。”
“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半妖?”
记得。
秦放的记忆中,关于半妖,司藤提过两次。
一次,是在囊千坠崖的谷底,她尝试着想飞出崖顶却最终坠地,那时候,她惆怅似的自语了一句:“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摔下来的……我现在,果然也只是个半妖。”
还有一次,是在金马大酒店,她成功说服自己做她的帮手,解释为什么他的外形会产生异变时,她伸手带翻了一杯水,食指蘸着水迹在桌面上写下了“半妖”两个字。
她说她血气双亏,秦放一直想当然地以为,半妖的意思,就是她妖力损毁到几乎不能被称为妖。后来,他还上网搜索过,网上说,半妖,指的是妖怪和人类的混血,代表人物是犬夜叉——当然了,那只是个动画片罢了。
为什么她现在,重提半妖这件事?
秦放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像是噼啪一个火花,亮光却经久不灭,甚至慢慢框画出一个轮廓……
司藤又问他:“那还记不记得那一次在机场,我看的那部电影?”
记得,在她提及之前,他刚刚也想到了。那时候,她对影片里的所谓“十重人格”刨根问底。秦放记得自己当时很不耐烦,说:“你们妖也人格分裂的?”
她当时怎么说来着?她说:“非常少,很罕见的……会有。但是,最多也就两重人格……不是,两重妖格。”
秦放的脸色渐渐变了。
司藤笑起来:“当时,我说的有些不尽不实,有很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告诉你,你们人,两种人格也好,二十种人格也好,肉身只能有一个。动物断了一条腿,只会变瘸,但我不一样,我脱胎藤木,断枝亦可成荫。那个时候,我分体了。”
秦放的喉结滚了一下,垂在腿侧的双手不受控地轻颤,明明想说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司藤接下来的话,飘飘的,那么清晰,却又那么远。
“我和白英,谁也不是真正的司藤。我们都只是那个叫司藤的妖怪的……一半。”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个矛盾的小人,向东,又想向西,抓起,又想放下,左拥,又想右抱。
因为做不到,因为世间从来就没有所谓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双全法”,所以要克制、收敛欲望、内外煎熬,尔后迈出艰难的一步。
在这一点上,也许妖真的是更低等,针锋相对到走投无路时,没什么顿悟取舍,只是简单粗暴地……悍然分体。
1910年精变,唯丘山马首是瞻二十余年,到邵琰宽教她读书识字初开混沌,再到一路东逃遍阅典籍,及至后来的百乐门舞池重逢,如梦似幻、乍醒还迷,内心天人交战,从无止休。
这种挣扎,在邵琰宽戏园求婚的那一夜达到了极致。
那时候,她住在霞飞路上法兰西大饭店的套房,依稀记得,事情发生时,她正在对镜卸妆。
西式的化妆台,雕花繁复,线条流畅典雅得像欧洲乡村的田园女郎,镜子边缘镌刻着秀气的洋文,镜面映出的却是中式的美人,手边一块素白绢帕,裹着玫瑰香枝,是怕尖刺扎了美人手,还是怕泄了包藏的祸心?
她抽出绢帕,放在嘴唇中央轻抿,又随手弃在一边。
无意间再看,印下的那枚胭脂唇印,像是突然化作上下翕动的一张嘴,绢面上诡异地凸起耳眼唇鼻;细碎的絮语声像是虫子,从天花板、门缝、窗下蠕蠕不断爬进来,喋喋不休地劝她:嫁给邵琰宽,不要再做妖怪,妖怪有什么好,被道门追杀、被众人嫌恶,活到千年万年,不如一世红尘及时行乐,老话里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陡然抬头,镜面里又是另一个愤怒的自己:人和妖,本就天定殊途,妖怪就是妖怪,学什么谈情说爱?再说了,邵琰宽这个人究竟怎么样,青成现形那一次,你看得还不够清楚吗?几句甜言蜜语,就让你迷了心性昏了头?
脑子里轰然作响,似乎下一刻就要炸掉,狂躁之下,她抓起那块绢帕用力撕扯,一时扯之不动,又随手抓起水杯砸向镜面……
就是在那个时候,眼前陡然一黑。
一明一暗,只是片刻之间,她手臂微微颤抖,双手扶住化妆台的边缘剧烈喘息,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就在自己身旁,还有另一个喘息声。
这陡然间的发现让她心如擂鼓,僵了许久之后,缓缓转头。
与此同时,身旁的那个女人也慢慢侧过了脸。
一样的穿着、妆容、发髻,甚至嘴唇上因为抹拭绢帕而部分脱落的胭脂,都如出一辙。
同样的眼眸,映出的,是同样的面貌。
原来,后来那个女人改了个名字,叫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