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福瑞住院住得很忐忑。他听病友说了,医院的床位,一天要上百呢,娃娃们可以吃上顿肉了。他这种单人病房的,价位还得往高了飙。
他跟福利院的院长提了几次想出院,院长没同意,说是这病可大可小,要是真延误了致瘫,那可不是现下这大几百块钱的事了。
颜福瑞问她:“那这费用……”
院长手挥得跟要撵谁似的:“你甭管,你甭管了。”
怎么能不管呢,颜福瑞急得要命。阳光福利院院如其名,穷得就只剩下阳光雨露了——他花的可都是钱哪。
不过,忘记了是第几天的晚上,院长把秦放领进来的时候,颜福瑞就全明白了。
院长笑得合不拢嘴:“看不出来啊,颜大爷这么低调,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平时嚷嚷都不嚷嚷一句的。”
出去之前,又压低声音跟他耳语:“老颜,你这朋友给咱阳光院捐了钱了。”
言外之意是,请务必代咱们院好好感谢他。
说完了,把病房留给他们单聊,出去时顺手把门给带上。锁舌哒一声轻响,屋里就安静了。
热络的空气好像也随着院长一起出去了。颜福瑞讷讷的,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距离上一次见到秦放,已经……好久了啊。
秦放先笑起来,他拖了椅子坐下,说:“我跟你熟,不客套,你想说话就说话,不说话,我借地抽根烟。”
他真的就掏出了烟和银质的打火机,咔嗒打出焰头,凑着点上,深吸一口,然后仰着头,合上眼睛,慢慢吐出烟气。
烟气缓缓飘着,千奇百怪的形状,四下迤逦,分割着病房的空间。
颜福瑞打量着他。秦放变化很大,虽然他依然停留在过去的年纪,但整个儿,从里到外,似乎变了个人。
从前,秦放给人的感觉是谦和尔雅、没有距离感的,穿着整齐考究,像上个世纪的英伦绅士,摘下礼帽低头致意,抑或掏出质地上好的手绢递给身边的女伴。
现在,他多了好多桀骜和阴郁,一脸的不耐烦和生人勿近,像大拓荒时代的西部牛仔,风尘仆仆不拘小节,衣领敞着,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
颜福瑞惊叫了一声:“秦放,你的手臂……”
他胳膊靠肘的地方,很深的一道疤。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疤痕,而是绕肘一周,乍看像是个手环。
秦放向那道疤瞥了一眼,很是轻描淡写:“让人砍的。”
让人砍的?那得整条胳膊都被砍下来吧?
秦放似乎不想深入这个话题:“有时候管点闲事,难免的。”
又说:“要用钱的话,就跟我讲——一定要忍着吞糠咽菜,我也不会觉得你多有气节、多高尚。这一点,你真该跟司藤学学,她花人家的钱,从来不含糊的。”
颜福瑞有些尴尬地笑。见面以来,他还是尽量避免去触及这个话题的,不过看秦放聊得随意,他也就没那么多小心了,犹豫了一下问他:“司藤小姐……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秦放沉默了一下,他把烟头在病床的架子上摁灭,很久才说了句:“算是有吧,我找到……丘山的老家了。”
说得如此平淡,但这轻飘飘的“找到”,着实花了他很多功夫。但秦放就是有那么点认死理:一个人不会凭空从石头里冒出来,只要你活着、存在过,这世上就一定有缥缈勾连的痕迹可循,从出生,到死亡。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遍访当年可能和丘山有关联的道门。去了靖化县,也去了当年爆发大洪水的大江口,一点一滴,上下求索,终于和丘山同门师弟的孙子辈坐到了饭馆的同一张桌子上。
这人生如戏,点菜的时候,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人姓余,余大通,四十来岁,难得的“承祖业”,是个假道士;儿女双全,不忌荤辛,专在穷乡僻壤十里八村讨生计,上工时道袍一裹,道冠斜抹,振一柄贴了黄纸的桃木剑,跳大神样东奔西窜,然后两眼一瞪,嗡嗡有声:“天条决斩,如律令!”
事毕的酬劳,有时是百十块钱,有时是一只母鸡,有时是一筐鸡蛋。
跟秦放吃饭的时候,他刚做完法事,得了只母鸡。拿细绳子把母鸡腿拴在桌腿上,那母鸡惊惶不已,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上刀俎,但凡有客人点什么大盘鸡、宫保鸡丁,它就扑棱棱一阵双翅乱扇。地上灰尘乱飘,然后四下依附,桌上的菜亦不能幸免。
秦放食欲全无,余大通却吃得津津有味,手里握一根油晃晃的鸡腿,咬着嚼着吐字含糊:“丘山……不知道隔了几辈子了,当年跟我爷还是太爷来着,同门学艺,都是道观里的小道士,混口饭吃呗……
“其实丘山跟我太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的师父,是个云游道士,不知道怎么的最后挂冠到我们小地方的道观,后来还死在这了。教了丘山一些本事,丘山不知足、心大,不听他师父劝,要出外闯荡……”
说到这儿,忽然停止咀嚼,神秘兮兮地凑近秦放:“我跟你说,我太爷他师父,绝对是个高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我太爷听他讲过八旗的事,八旗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还是封建王朝,满人当皇帝,我猜我太爷他师父,说不定是伺候王爷皇帝的。
“你别不信,我太爷说,他师父有个宝贝箱子,挂了碗大的铜锁,有一次他从门缝里偷看过,说是箱子打开,拎出一个黄澄澄的包袱,里头银锭子、东珠、玉牌,啧啧。”
他压低声音:“你说,那包裹会不会是电视上说的黄马褂啊?我太爷他师父没准是伺候皇帝的,后来太后不是夺权吗?太爷师父肯定是那个时候靠山倒了,被清算来着,所以逃到我们小地方隐居了。”
这余大通,想来是古装戏看得多了。秦放失笑间,蓦地念头一转:那时邵琰宽帮助丘山对付司藤,据说很大原因是因为华美纺织厂要倒闭,而丘山对邵琰宽许以财物。自己当时很是纳闷,觉得丘山不过是个穷道士,有什么了不得的财物能让少东家看得上眼的,难道……
他坐直身子:“你太爷的师父,是不是对丘山很好,衣钵什么的都传给了丘山?”
余大通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吗!要知道……”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了几秒之后,对秦放竖了个巴掌:“加五十。”
秦放哈哈大笑,把钱包甩到桌上:“讲得好,都是你的。”
奇怪,并不觉得余大通贪婪,反而觉得他这种掰着指头的精打细算分外可爱。
余大通喜得心痒痒的,清了清嗓子重回正题:“也是我太爷不争气,脑子又笨,啥真传也没学到。丘山就不一样,刻苦好学,脑子又灵光,那个师父也很喜欢他,据说什么都给他了,衣钵呀法宝啊钱啊……然后呢……”
他义愤填膺:“然后,丘山就像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再也不回来了,最后还是我太爷给他师父养的老送的终,买棺材下葬还欠了人家两吊钱。要么说老实人受欺负呢……哎兄弟,你怎么想起打听丘山来了?他后来怎么样了啊?”
合着这儿的人,对丘山后来如何也不甚了了,反向他打听来了。秦放忽然起了戏谑的念头:“五十。”
余大通赶紧摆手:“那算了,算了,我连丘山的面都没见过,我不关心他。您问,您问。”
秦放的眸光渐渐收紧:“你刚刚提到……法宝?”
颜福瑞听到这儿,也是紧张得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匀:“法宝?”
秦放反而大笑起来:“你觉得真有法宝?”
“余大通是西北人,他所在的县叫昭和县,光绪十九年的《昭和县志》,有这么一段话,说是‘光绪十九年九月二日巳时,火光现于西北,陨星一,其大如斗,轰然雷鸣,坠于密林。黑黄云如幕,乡人惴惴不敢动,越两日临看,但见一坑,入地尺许,四围焦黑如炭,寸草不生三载有余’。”
半文不白的说辞,听得颜福瑞一头雾水。秦放知道他听不明白:“光绪十九年是1893年,县志记载,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坠落在密林之中,黑黄烟气不散。过了两天乡民去查看,看到地上有个尺许深的大坑,周围都已经被烧焦了,后来那块地方,连续三年寸草不生。”
颜福瑞终于听明白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不就是掉下块陨石吗?很稀奇吗?
秦放说:“这是后来《昭和县志》的记载,因为天现火光,有黑黄烟气,当地的乡人害怕有毒,不敢靠近,两天之后才去查看。但是余大通却说,陨石坠落的当晚,他太爷的师父,就带着当时还只十多岁的两个徒弟进了密林了。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余大通说,太爷的师父,说着怪拗口的,就叫祖师爷吧。祖师爷带着丘山和他太爷进密林的时候,黑黄烟气太重,三五步远就看不清路了,三人打着灯笼,都用葛巾蒙了口鼻,一个牵着一个,走走停停、磕磕绊绊。
走到那处大坑时,打头的祖师爷没收住脚,三人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串溜都滑下去了,栽得七荤八素。慌乱间捡了灯笼照着看,是在一个尺许深的大坑里,周围的土都焦作了黑色,隔着葛巾都能闻到烟火气。灯笼再往中间打,土坑的中央,有块拳头大小的铁疙瘩块,敲上去蹭蹭响,清脆清脆的。
祖师爷见过大世面,说这叫陨石,是天上的星子坠了掉下来的,稀罕得很。
到底多稀罕,祖师爷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捡了也只图个新奇,毕竟天外来物。他扯了半幅衣摆把石头裹了带回去,先想摆在多宝格上,又觉得形貌太过稀疏平常,配不起左邻右舍的细瓷紫砂,想了一会儿,吩咐丘山把这陨石放在门口的一盆虬松盆景里,权当是奇石映树。
丘山照办,一时兴起,还给盆景浇足了水才转身回房。刚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哧啦哧啦,像是冒烟。
回头一看,那块石头真的是在冒白烟,周身泛着沸水般的气泡,居然盐块遇水般越融越小,溶下的水都浸了松根。丘山慌得不行,怕把祖师爷辛苦找来的稀罕物件给弄没了,也顾不上多想,赶紧伸手捞出来,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说来也怪,石身被抹干了,也就不再变了,不过只剩了鸡蛋大小。
丘山暗叫糟糕,掌心托着那铁疙瘩鸡蛋,正愁着不知道怎么跟祖师爷交代,忽然听到瓦盆碎裂的崩响。抬头一看,吓得瞠目结舌、失声大叫。
那早被拗作了微缩景观、不再生长的虬枝盘松,正抽节一样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长,适才的瓦盆崩响,就是根须涨破了花盆。而且虬枝返直,松针密立,抖擞着极尽舒展之能事。
闻声出来的祖师爷一时怔在当地,余大通的太爷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大叫:“妖怪!妖怪!”
那个时候民智未开,打雷闪电都是雷公电母,稀奇事儿可不一股脑地都赖在妖魔鬼怪身上么。
余大通说,当时的情形很难用言语刻画,感觉只是片刻工夫,那棵树已经在他们眼前经历了无数次生长枯荣,比电视里那种加快剪辑的镜头还快。再然后,某个瞬间,忽然现出人身,是个七八岁的娃娃,落地四下乱窜,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丘山,横眉怒眼,吓得丘山一屁股坐倒。
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不过,不幸中之万幸,这是道观,各色法器触手可及,而祖师爷又很有几分斤两,兀那小妖,何足挂齿。
秦放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刻才问余大通:“然后呢?”
余大通咕噜噜灌一口啤酒,袖子抹了嘴角泛着的啤酒沫,伸手在半空中一阵切削比画:“那当然是唰唰唰擦擦擦,斩成了肉泥儿。”
桌子底下的母鸡被这动静惊扰,又是一阵寻死觅活。
秦放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余大通绘声绘色:“后来拿了灯细照,满地都是松木块渣。”
说完了又灌一口酒,花生米儿嚼得嘎嘣脆。秦放沉吟着说了句:“所以,照你的意思,那剩下的陨石,就是后来丘山拿来精变的法宝?”
噗的一声,余大通笑喷了,说:“兄弟,你真信啊?”
秦放不动声色:“你给我讲的,你自己不信?”
“嗐,怎么可能呢,我是干这行的我都不信。”余大通有些悻悻的,“八成是我太爷编的……”
说着又一摊手:“喏,丘山的事、太爷那辈的事,我听说的就这么多了。后来丘山走了、祖师爷死了,再后来打仗,飞机往下扔炸弹,轰一声,道观都炸得只剩坑了。”
说到这儿,忽然灵光一闪,神秘兮兮地凑近秦放:“你说,当年那陨石,会不会也是飞机扔的炸弹啊?当时有飞机了吧,啊?飞机是哪一年发明的来着?”
颜福瑞如听天方夜谭。秦放问他:“听明白了吗?”
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不明白了:丘山是拿走了那剩下的陨石吗?当年司藤小姐精变,其实是归功于那颗天降陨石?可是,这跟秦放心心念念要找到司藤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放失笑:“你还是不明白。整件事情,只有白金教授给的解释最为合理。”
白金教授?好熟悉的名字。
颜福瑞忽然激动起来,他这一生,也是很有过一段跌宕起伏的岁月的。那些日子里,苍鸿观主、马丘阳道长、沈银灯,各色人等,都是绕不开的话题。
而说到白金教授……
颜福瑞有些感慨:“第一次见到白金教授,他做了个小电影。王乾坤道长说那叫PPT,还放了一个英文单词呢……”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秦放,那个时候,白金教授说是……进化……”
秦放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进化。”
关于妖,白金教授很有自己的见地,跟秦放聊起时,他依然坚持初时的看法:如果说世界上诞生最早的生命体是单细胞生物,由它们起始,进化成千万种动植物,也包括人。如果人是地球上最高级的生命形式,那么你相不相信殊途同归,动物也好,植物也好,也都可以进化成人的?
他越说越兴奋:而且,这种进化的发生,很可能会是人类的灾难。因为动植物的进化会保持自身的秉性,像是司藤小姐,她精变之后,有藤的种种特性;而沈银灯又把毒蝇伞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与她们相比,人简直就是太不堪一击了。
所以,地球如果选定了人作为主宰,大自然就不会让动植物的大量精变成为可能。但是,凡事总有意外和特例,如同天上的陨石也会忽然间坠落到地球上。
白金教授推测,被祖师爷无意中捡到、落在昭和县的那块陨石,或许是某种地球上没有的物质。它与水可以发生反应,加快被道门称为“精变”的进化过程。
秦放笑着看颜福瑞:“你还听不明白吗?古代的话本小说里,常说天降异宝,如果白金教授的推测正确,那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帮助精变的法术,也没有可以反复使用的法宝。丘山当时用的,是剩下的小半块陨石罢了。”
颜福瑞陡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陨石已经用完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最初见到的陨石是拳头大小,丘山的第一次误操作之后,就只剩了鸡蛋大小——陨石的消耗很快,司藤小姐精变那次,应该是把陨石都用完了。
颜福瑞一颗心慢慢往下沉,到后来,他看向秦放的目光,几乎是难受了:这么说的话,秦放等于是永远找不到帮助司藤小姐再次精变的法子了。就好像这世上树那么多,都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天上掉陨石的机会这么少,怎么可能掉两块一模一样的呢?
果然,秦放低声说了句:“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再找了。我觉得,我找不到了。”
颜福瑞难受得想哭,鼻子抽抽的。秦放纳闷地抬头看他,看着看着反而笑了:“颜福瑞,你在这儿煽情个什么劲,我都看开了,其实这样未必不好——司藤自己的选择,也许,她并不希望我打扰她。”
秦放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颜福瑞赶紧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他:“都五年了,秦放,你没遇到什么……合适的姑娘吗?”
“我又不是满世界乱逛找女朋友去的。”
颜福瑞讪讪的,觉得自己是碰了一鼻子灰。谁知道秦放又补了句:“遇到过。”
颜福瑞的眼睛噌一下,小灯泡一样点亮了,横看竖看,都闪烁着“后来呢后来呢”的光芒。
秦放笑了笑:“遇到了又怎么样,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这么多未知,招惹别人做什么。就这样挺好,一个人也清净,来去也没什么牵挂。
“颜福瑞,你争点气,多活几年,我在这世上能说得上话的也多一个——你要是早早挂了,我告诉你,我不会给你上香的。”
颜福瑞“呸呸呸”个不停,秦放大笑着站起来,把脱在边上的外套甩搭在肩上:“你先休息吧,我还有别的事,过一阵子再来看你。”
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拧锁扣,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说了句:“其实……”
颜福瑞听到了,愣愣地等着他下半句,奇怪的是,秦放没再说话,也没再回头,径直开门出去了。
电梯口等着下楼的人好多,秦放推开旁边楼梯间的门,一个人走了下去。
楼梯间里好安静,一股来苏药水的味道。现代人真是越来越懒,明明只是两层楼,宁愿埋怨跳脚去挤电梯,也不愿多走两步路。
秦放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落落的,似乎还有回响。
其实当时,白金教授还说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说,如果司藤小姐是这样精变的,那么,她早就进化成了人的状态,跟别的妖怪起点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受到了重创打回原形,她应该也能很快精变的。
是吗,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已经精变了的司藤,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起风了,昨晚下过一场雨,地上铺了一层湿漉漉的落叶。秦放在路边站了一阵子,直到一辆城市SUV越野车停在他的身边。
车窗摇下,开车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栗色的长发,苍白的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表情由始贯终的冷漠,唯有在看到秦放的时候,柔软温和了些。
她问秦放:“看到你朋友了?”
“看到了。”
颜福瑞五天后出的院,医生说是幸事,救治得及时精心,没有恶化成半身不遂。但是也落下了病根,走路动作总比常人迟那么一拍,缓缓地缓缓地,连带着精神也慢下来,像是突然间迈进迟暮的画框中。
衰老这种事,不管是温柔地到来,还是突兀地降临,你都抗拒不了的。
因为秦放的关系,福利院还是把颜福瑞留了下来。但是他已经胜任不了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活计了,也没法气冲颅顶地手持白菜追打送菜的锦鸡头,他像个看门的,经常搬个小方凳坐在操场边晒太阳,顺便维持娃娃们的戏耍秩序,也指导厨房的工作——喝一口小刘端来的肉汤,咂摸半天说:“淡了,加点盐。”
怎么说老就老了呢,颜福瑞觉得怪没劲的。抱着电锯一路追赶王乾坤的情形,还恍如昨日呢。
过了几天,秦放过来看他。院长热情地领着秦放在福利院巡视,跟接待上级领导似的,一项项介绍着秦放捐赠的钱会花在怎样的刀刃上:“会空出半间房子,开辟个医务角,这样有小的磕伤碰伤,我们自己就能解决;活动室给换个大空调,现在的这个只能制冷不能制热,娃娃们冬天都够呛……”
又说:“我们院规模小,资金划拨上比较不占便宜,很多人选择把娃娃转到大一些的院去。前些日子,就颜大爷出事那天,还送来个女娃娃,一来还要按照规定走流程,二来我听说,送娃娃过来的人也瞧不上这地方。”
秦放笑笑:“知道嫌弃地方,对孩子至少是上了心的。”
院长有些愤愤:“可不,那还是捡到的,都知道对娃娃好。我就不懂那些亲生父母的,把半大孩子毯子一包扔院门口了事,这心都是怎么长的!”
颜福瑞活动不方便,也就没跟着秦放他们去走,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晒太阳,间或看看秦放停在福利院大门口的车。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转头看时,陡地吓了个激灵:车门开着,下头站了个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清瘦清瘦的,栗色长发,脸色苍白,五官精致漂亮,站在车子的阴影里,像根伶仃的竹子。
颜福瑞反应过来:“你刚坐车上?你是跟秦放一起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边墙站起来,步子迟滞地想往外走。才走了两步,那个姑娘说了句:“颜大爷,你腿脚不方便,我过来吧。”
颜福瑞看着她往这边走,看着看着,心头忽然升起怪异的感觉来——这姑娘走路的姿势,怎么这么奇怪呢……
具体怎么个怪法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不对,正常人走路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颜福瑞暗自嘀咕:长这么漂亮,走路的姿势也好好纠正纠正嘛。
那姑娘走到近前停下,说:“我叫易如,是秦放的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秦放怎么从来没跟他提过呢。颜福瑞心里头纳闷,但又止不住有些欣喜,他不知道该怎么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友好,愣了会儿之后,突兀地伸出手去:“你好你好。”
易如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出来。她戴着手套,伸手的姿势也跟人不同,两手交握的时候,颜福瑞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不是说女人的手要柔若无骨才好吗,这位易小姐的手,有些硬邦邦的啊。
易如给颜福瑞解释:“本来秦放让我待在车上等他的,车里闷,我下来站会儿,正好看到你,顺便打个招呼。”
既然都是朋友,干吗藏着不让见呢。颜福瑞想不通,但还是热情地跟她寒暄:“坐啊,坐吧。”
为尽地主之谊,颜福瑞吃力地伸手去拖旁边空着的板凳。易如拦住他:“颜大爷你坐,我自己来。”
易如这姑娘,不动的时候,可真像幅精工细描的美人图,但只要动起来,就怎么看怎么违和。颜福瑞盯着她的腿看,蓦地跟她的目光对上,贼被拿赃一样窘迫,干咳了两声之后,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去。
易如反而很是不以为意,她拖着凳子坐到颜福瑞身边,很突然地问了句:“颜大爷是不是觉得我走路挺奇怪的?”
颜福瑞吓了一跳,赶紧装着二五八样的:“没,没啊,这每个人走路,都有自己的习惯……”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完,伴随着好像金属扣解开的声响,易如把左腿卸了下来,平托到他面前。那条腿的脚上穿着长靴,漆皮的鞋面上蒙了些灰尘,易如说:“有点脏了。”
说着往鞋面上吹了吹,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抹了一下,然后抬头看颜福瑞:“就是这个原因。”
颜福瑞的头皮突突的,倒不是怕,而是觉得自己揭人伤疤一般难堪和尴尬。他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两句宽慰的话的,但是一个没控制住,目光又飘到她另一条腿上。
“也是。”
颜福瑞不敢说话了。易如俯身把卸下的那条腿装上,起身时,两条胳膊撞了撞,发出铿铿的声响。
“这个也是。”
颜福瑞一时间瞠目结舌,他仰头看着站着的易如,易如伸出手,从头顶开始画轮廓,沿着肩下,到腰,到大腿下,又顺着另一边绕回头顶,向着颜福瑞笑了一下,说:“颜大爷,你别怕,这部分,还都是真的。”
颜福瑞让她笑得毛骨悚然。倘若换了个人,颜福瑞可能会觉得同情,或者敬佩她身残志坚,但是面对易如,他没法调动这种情绪。他觉得这姑娘像是鬼门关口爬出来的厉鬼,捡起了残肢拼组成人的身体,又回到人间来了。
易如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他:“颜大爷,秦放让我待在车上,你就别跟他说见过我了。”
颜福瑞赶紧点头,大太阳下,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其实那次,并没有瞒住秦放。阳光福利院的操场是泥地,上面一层的灰土,易如走过之后,地上两行浅浅的、歪歪斜斜的脚印,秦放回来后就看见了,说了句:“易如来过了啊?”
面对秦放,颜福瑞没有那么多避讳:“她……怎么了啊?”
“被砍的。”
颜福瑞心里咯噔了一声,他忽然想起了秦放的手臂。但是秦放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颜福瑞,记着我的话,多活几年,我以后隔一阵子,就来看你。”
说这话时,秦放的眼底不乏寂寞。过去的几年,他只见过颜福瑞一两次,平时也不大沟通,直到这趟颜福瑞忽然出事,他才似乎突然明白一个事实。
他的朋友们,是没有像他一样长长久久的时间的,这面,见一次就少一次;更何况,颜福瑞本身,已经是个颤巍巍的病人了。
秦放决定,至少是每隔半年,就过来看看颜福瑞。
可是生活像是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不能被计划,也不能被揣摩——期待中的半年会面在三个月后就告流产。颜福瑞下楼梯的时候,脚底一滑,从顶上滚了下来,当场休克。
秦放接到电话时是在半夜,听到这个消息,他好一会儿都缓不过劲来,机械地问院长:“多少钱?只要能把人救过来,钱不是问题。”
院长吞吐了好久才告诉他,颜福瑞已经抢救过来了,性命是暂时无虞,但是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后脑,一直没有醒,医生说,可能会一直睡下去。
秦放沉默着挂掉了电话。
虽然再去探望似乎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两天之后,他的车子还是再一次驶进了青成地界——路上,有时是易如开车,有时是他开,到市区时,秦放和衣在后座小睡,感觉是睡着了,脑子里纷乱得很,忽而看见司藤,忽而又看见颜福瑞,都笑着朝他挥挥手,然后在冬日的薄雾之中越走越远。
他的朋友们,都选择了以不同的方式沉睡,这个世上熟人越来越少,愈见萧瑟。
车身一个停顿,秦放从睡梦中醒过来。斜阳透过车窗映在身上,恍惚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前头的车窗摇下半扇,易如正出神地朝外看。
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沸反盈天,这是个幼儿园。秦放没有打扰易如,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直到刺耳的上课铃声骤然响起,易如才陡然清醒过来,她重新发动车子,说:“还有半个多小时车程,你要么再睡会儿?”
小朋友们踩着上课铃声你推我搡地进了活动教室,各自找了小板凳做好。这节是游戏课,代课老师清了清嗓子,正要介绍游戏的内容,教室的门被推开了。
是班主任林绢老师。她其实年纪不大,只二十五六岁,但架一副黑框眼镜,平添老气,她说:“孔西竹小朋友,你出来一下。”
小朋友的目光唰的一下,聚焦在后排一个小女孩身上。
她约莫四岁左右,穿呢制的女童小大衣,红色的靴子,齐刘海、披肩发,头发上还夹了个镶钻的发夹,长相相当的漂亮,但在一群精神抖擞的未来花朵中,她很有一点放弃治疗的颓废。整个人蔫蔫地坐在板凳上,还很是让人不能容忍的地弓着腰,两手笼着袖子——生生把国际范儿的衣着搭配穿出了农村老太太窝在墙根晒太阳的风采。
听到老师的话,她懒洋洋地站起来,嫌从旁边走太绕道,斜着眼睛看前排的小朋友:“让让,让让,老师叫我。”
小朋友们都很乖,拎着板凳贴着屁股给她让路。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林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把教室的门掩上,一脸严肃地看孔西竹:“西西,你知道老师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不知道。”
林绢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已经有三个小朋友报告说你抢他们东西吃了。西西,老师不是说了吗,东西不够吃的话,举手让生活老师再给,为什么要抢别人的东西吃?这种行为很不好你知道吗?
“还有,小朋友说,你还吓唬他们,说谁告诉老师就要收拾谁。西西,这种……你是跟谁学的?”
林绢很激动,“这种流氓行径”几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跟电视里学的。”
这四平八稳的调调,她还有理了这是!
孔西竹小朋友被拎在门口罚站。本来林绢没准备处罚她的,但是她认错态度太差,尤其是林绢声色俱厉地跟她说,她这样绝拿不到代表本月表现优异小朋友的金五角星的时候,西西满不在乎地嘟囔了句:“又不能吃。”
然后她就被拎出来了。五分钟之后,林绢发现上课的小朋友们不专心,总是偷笑着往外头看,顺着小朋友们的目光看过去,林绢的嘴差点儿给气歪了:西西在走廊上散步,散得慢慢吞吞的,散完一圈,又一圈。
问她,她还挺有理:“站着不动冷啊。”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林绢一肚子的没好气,但又无计可施:现在早不是过去的体罚时代了,孩子都金贵,闹不好家长就会向教育局投诉……
末了,只好虎着脸赶她去老师办公室。老师们都在课上,办公室没人,林绢料定她不会好好站的,果然,走开几步之后回头,她已经靠上了办公桌。
“西西,你没骨头吗?”
西西听到了,很不情愿地,极其勉强地,把背挺直了些。
林绢气得七窍生烟:这亏得不是她的孩子,要是她的,非掐死不可。
半个小时后,西竹又被邻班的男老师怒气冲冲地拎回来了。林绢头大如斗,这又是怎么了啊?
男老师激动地痛陈:
“我第二节才有课,我就晚进来了会儿,一看办公室没人,我就给朋友打电话,跟他说以后别找我看鬼片,他妈的昨晚女鬼唱歌的时候,老子都吓尿了。是,我胆子小,平时也不瞒你们的,但是这个西西,这个西西……”
他手指头点着西西的脑袋,就差戳她脑门上了,越说越是悲愤:“老子坐着坐着……”
林绢咳嗽了一声,瞟了一眼西竹,提醒他:“孩子面前,注意一下用语。”
男老师调整了一下措辞:“我坐着坐着,听到有人唱歌。你们懂的啊,那种幽幽的,要断气的调子一样。西西个子矮,被办公桌挡着,我真没看见她,吓得我,那个汗毛,嗖一下,直竖啊……”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了,似乎在这之前,他一直纠结的是西竹的“搞鬼、不听话”,直到此刻,才奇怪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俯下身子问西竹:“西西,你之前唱的,是什么歌?”
西竹慢吞吞地回了句:“儿歌。”
林绢噗一声笑出声来:“儿歌都能把你吓着,出息!”
男老师气急败坏:“那要是儿歌,我头割给你!”
林绢觉得有必要跟西竹的家长谈一谈。见面前,她查了一下西竹的入学资料,惊讶地发现她是随母姓的,妈妈叫孔菁华;更奇怪的是,孔菁华已经四十七岁了。
果然,孔菁华对此并不隐瞒:“西西是我领养的,不要说是你们,连我都还在和她磨合之中。听说她是被一对大学生情侣在山里捡到的,那对情侣很喜欢她,自己都想收养,但是他们的情况不符合收养法的规定。我不知道孩子早些时候经历过什么,但是跟正常人家的孩子应该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还要请老师多费心包涵。”
原来如此,林绢恍然大悟。费心当然是要多费心的,不过,这也得校方和家长共同配合:“西西平时,是很喜欢看电视吗?”
很喜欢吗?似乎也没有,孔菁华没什么特别印象:“可能吧,小孩子嘛。”
这就对了,林绢赶紧委婉地旁敲侧击:“小孩子四五岁的时候,最喜欢模仿,像我们班那个高全安,看多了爱情片,整天说这个是他女朋友那个是他女朋友……也不能怪小孩子,电视剧导向不好。其实我们是提倡,家长要是有空,可以陪孩子出去走走啊、旅游啊、去游乐园什么的,不要老闷在家里看电视。”
这话说得含蓄,点到为止,希望家长能心领神会。西西这么小,就学会欺负小朋友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啊,更何况还是个小姑娘。
孔菁华随口应了一声,她有更关心的问题:“我们西西,在学校吃饭怎么样啊?”
还是不要向家长告孩子的黑状了,林绢敷衍了过去:“挺好,吃得……不少。”
孔菁华忧心忡忡的:“西西这一点奇怪得很,有时一口菜都不碰,有时候我都怕她吃撑着。我以为她是挑食,下一次吧做她上次喜欢吃的,她又一筷子都不碰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唉……”
说到这儿,她颇为愁郁地转过头,透过玻璃窗看远处滑梯上坐着等她的西竹,轻声说了句:“这个女儿,我一见面就喜欢,比较宠着顺着,希望跟她的母女缘长些……别跟……”
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别跟上一个似的。”
西竹坐在滑梯的顶端,百无聊赖地看着办公室的方向。天阴阴的,视线里蒙蒙的灰黄色,她觉得看什么都烦,低头再看到自己的小短胳膊小短腿,觉得更烦了。
滑梯底下有人叫她:“西西,西西。”
是同班那个小胖墩高全安,还有他的好朋友瘦猴。
高全安仰头看她,胖嘟嘟的脸颊跟两个超重的小苹果似的:“西西,你长得真好看,你做我女朋友吧。”
神经病,西竹懒得理他。
但是瘦猴和高全安之间,却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不行,你的女朋友,不是罗艳艳吗?”
——“我不要她了。”
——“她会哭的!”
高全安气冲冲的:“她天天哭!被老鹰抓到了也哭,分到的饼干没有人家的大也哭!就是因为她天天哭,我才不要她的!”
说完了,满怀希望地仰脸看西竹,谁知道换来兜头一盆凉水:“滚!”
不是那种怒气冲冲的“滚”,是那种轻描淡写似的、“我想静静别来烦我”的那种,更伤人。
高全安不死心:“西西,我每天都带巧克力给你吃……”
“滚不滚?”
不知道为什么,高全安有些怕她,耷拉着脑袋悻悻走开,一边走一边忧伤地问瘦猴:“西西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瘦猴安慰他:“要不追张兰兰吧,她长得也好看。”
林绢一直把孔菁华和西竹送到大门口,即便她们走得已经远了,她还是一直挥手。接着,挥动着的手被人挡了下来。
是那个男老师。
林绢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孔菁华她们离开的方向:“怪不得西西有点跟别人不一样,被领养的孩子,可怜见的。长这么漂亮,亲生父母怎么舍得遗弃的。”
男老师很是不以为意:“别老在西西身上找原因,生长的环境也很重要,你怎么知道都是西西自己看电视学坏的?说不准是家长引导的。”
林绢懒得理他,打了个哈欠回办公室,那个男老师跟在她后头不依不饶的:“你怎么就不觉得那个孔菁华有问题,快五十了,领养西西,孩子父亲一栏还没填,她自己没孩子的吗?还有,西西唱的那歌,她是神童吗?听一遍就记住了?那肯定是家里反复放的……”
林绢止住脚步,奇怪地问了句:“什么歌?”
男老师比她还奇怪:“我没跟你说吗,西西那天哼的歌啊。熊孩子还跟我说是儿歌,她不知道这世上有种神器叫百度吗?”
想到之前被西西吓唬戏弄,男老师依然愤愤难平:“她唱的那个什么魂啊,什么永不重逢,什么魂萦旧梦,哪家儿歌这么写的?我告诉你,我用那几句歌词百度了,这是三四十年代旧沪上的女歌星唱的,都是夜总会里的歌!她一个四岁的小孩怎么可能学得会!别是那个孔菁华在家里放的吧?啧啧,看不出来,闷骚型。”
林绢心里咯噔了一声,但还是很不悦地指责他:“说什么呢,用词能不能文雅一点,还能不能为人师表了?”
家离幼儿园不远,孔菁华牵着西竹的手在路上慢慢走着,偶尔低头,看到她乖乖地走路,小皮靴踢踏踢踏的。
孔菁华总是止不住地想对她好,但她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相处这么久了,西西都没有叫过她妈,连阿姨都不叫一声的。
孔菁华柔声跟她说话:“西西,你想出去旅游吗?老师说,如果待在家里没事,可以多出去走走的,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你想去哪儿啊?”
她想着,西西未必知道国内有哪些城市的,于是一个个给她点:“妈妈可以请假,带你去燕京啊,沪上啊,杭市啊……”
说到杭市的时候,她觉得手中握着的西西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孔菁华心头一喜,她蹲下身子:“西西是想去杭市吗?”
西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头:“不去。”
“为什么呢?”
“我太小了。”
孔菁华失笑,小孩子就是天真,旅游跟小不小有什么关系呢。起身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蹲得太急了,头有那么一丝眩晕。她原地站着缓了会儿,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那里,停着一辆城市SUV越野车,车窗半开。开车的是个女子,正低头慌乱地翻找着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孔菁华把手伸向西竹:“来,西西,回家了。”
秦放目送着孔菁华母女走远,又转头看兀自作忙乱状翻检东西的易如:“已经走了。”
易如慢慢停下来,但似乎还不能从刚刚的情绪中恢复,整个人僵着舒缓不了。
“那就是你妈妈?”
易如没吭声,眼前却渐渐起了雾。秦放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抽了张纸巾给她:“之前你情况不稳定,不见她也在情理之中。现在你恢复得很好了,为什么还不见?”
易如冷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管这叫恢复得很好?”
“砍掉的手脚、打翻的牛奶、泼出去的水,永远回不到过去的样子。你一定要和过去比,永远也不能满意。但是如果连最坏的现在都能接受,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易如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如果我不接受呢?”
秦放耸耸肩,很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那随便你,疼的又不是我。”
易如看了他一眼,心里隐隐有些失望。秦放说得当然有道理,但是内心里,她期待一种更温和的方式。他说话一定要这么硬邦邦的吗?温柔的劝慰能有多难?他对那个稀疏平常的颜福瑞,都要比对她好得多了。
她试探性地问:“那你呢,你接受了?”
她知道秦放曾经有过两任女朋友,清明时,她跟着他去祭拜过,一个叫陈宛,一个叫安蔓,两人葬在一个墓园——她跟在秦放身边也有近两年,从没有见他对女子示好或者接受异性主动抛来的邀约,和她相处时,也始终疏离,所以她忍不住去想,那两个人都是谁。
生死永隔,两座坟冢,秦放一定跟她一样,也发生过不幸的事。你让我接受,那么你自己呢,你接受了吗?
秦放说:“是啊,不接受还能怎么样。”
易如沉默了一下:“妈妈也接受了,在她心里,我早就被人砍掉手脚死掉了。是我不争气,妈妈当时劝过我的,她说过那些人不是好人,让我不要和他们厮混……”
她语气渐渐哽咽,却又突然收住,顿了顿含泪笑起来:“现在这样挺好,就让妈妈当我死了。再说,妈妈应该也接受了,她领养了新的女儿了,至于我……”
说到末了,她的眼睛里忽然现出戾气来:“至于我,我就是回来报仇的。”
“你那么确认害你的人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确认。”
她抬头看秦放:“你救的我,只有你跟他交过手,你真的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样子?”
秦放没有说话。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之后,目光看似无意地落在自己的左手胳膊上。
这也是一直以来困扰他的问题。
他对颜福瑞说,路见不平,管过几次闲事,难免的。
他当然有那个能力去管闲事,毕竟,他已经不是个纯粹的人了。虽然没法像司藤或者沈银灯那样翻手云覆手雨,对付些地痞流氓,乃至悍匪凶犯,也是易如反掌的。
但是救易如的那天晚上,阴沟里翻了船。如果不是司藤赋予他的特殊体质,他的那只胳膊,也早就不随他姓了。
你真的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样子?
他只记得,缠斗间,他抓住了那人的胳膊。那个人的胳膊,好像铁一样硬。
“那个女孩儿,应该叫西竹。”
易如的话把秦放从沉思恍惚间拉了回来:“你怎么知道?你查过?”
易如有些恍惚:“我以前就叫西竹。妈妈说,是跟从前要好的朋友约好的,东南西北,梅兰竹菊,我妈妈年纪排第三,她生的孩子,就叫西竹。”
是吗,家长们挺自说自话,很喜欢搞些指腹为婚、名号搭配的游戏,生个女儿叫西竹也就算了,这名字尚算好听,你们考虑过生个儿子叫东梅、南兰,还有北菊的感受吗?
孔菁华在厨房里翻拣着买来的一大兜菜,很有些举棋不定:“西西,你想吃什么呀?”
西竹在客厅里看电视,闻声噔噔噔跑过来,拧着眉头在菜兜里翻来翻去,那严肃的表情看得孔菁华老想笑:又不是国家领导人定国宴菜单,西西你这么慎重是想怎样?
过了会儿,西竹拎了一捆秋葵出来:“这个。”
这个啊,孔菁华有点为难,她其实没做过这菜,以前也没吃过,是菜场热情的摊主拼命向她推荐的:“这叫秋葵,好吃,防癌的,家常炒炒就行,方便得很。”
不过,既然西西爱吃,那是怎么样都得做的。孔菁华笑着答应,上网查了做法,搁在菜台上一步步照着学。热油炝锅的时候,忽然想到:相处了这么久了,还真的不知道西西到底喜欢吃什么。这孩子似乎没什么长性,任何东西,吃了一次,都兴味索然。
吃饭的时候,西竹果然只拣秋葵吃,那么老大一盘子,被她连菜带白饭刨得很快就光了盘。孔菁华担心得很,一直让她慢点慢点,中途还特地地去摸了摸她的小肚子,果然,圆滚滚得都挺起来了。
“西西,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她已经吃完了,满意似的伸了个懒腰,笑得很甜,眼睛里有奇异似的满足的光。
每逢这个时候,西西真是太可爱了。孔菁华不忍心说她,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她自己在客厅玩,自己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涮,哗啦啦洗到中途时,无意间回头看向客厅:西竹没有老实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她站在卧室的门口,正皱着眉头对着贴在门边的身高尺量自己的身高。
西竹喜欢量身高,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孔菁华给她统计过,西竹一天内在身高尺前磨蹭的次数,怕是比吃饭上厕所加起来都多。这孩子,也太希望长高了。
临睡前,孔菁华给西西讲了个童话故事,又亲亲她额头:“西西,你好好听话、好好吃饭,慢慢地就会长高了。你才四岁,不着急。”
西竹没说话,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孔菁华帮她掖了掖被角,关上灯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中,西竹还是盯着天花板看,两只眼睛亮亮的。半晌,她喃喃说了一句话。
“妈的,我都四岁五年了。”
秦放陪了会儿颜福瑞,抽了根烟。他没有对着昏睡的人吐露心事的习惯,每次来看颜福瑞,都是关上门,沉默地抽烟。有一次护士进来,很不高兴地对他说:“哎呀,你不要抽烟,对病人身体不好的。”
秦放回了句:“他也不会更不好了,不见得我还能给他抽出个肺癌来。”
小护士气得要命,出去时狠摔了下门,估计也在小伙伴中广而告之了他的恶劣行径。后来秦放再来,再没护士进来了。
这样也好,清静。
一根烟抽完,秦放走到窗边开窗。车子停在楼下,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车内的易如。
那时救她,其实真是碰巧,原以为举手之劳,谁知道对方那么棘手。不过那人也应该没了活路:他的砍刀几乎轧断秦放的手臂时,秦放的另一只手是一把插进他胸腔的;而且,他毫不客气地折断了那人一根肋骨。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但是那个时候,他几乎忘掉了是在和人生死相拼,他奇怪地想起了白英。
颜福瑞告诉过他,白英最后对付司藤,用的就是折断的一根肋骨。
那个人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逃远,然后一头栽下了路边的山坡。秦放根本就没去管他,他抱起血泊中的易如,这个可怜的女孩子,那时候还只十五六岁,她失去了两条胳膊、两条腿,还有大量的血。抱起她时,她好轻好轻,像是很久之前的司藤。
司藤很轻,她只有一半的妖骨;易如也很轻,她只剩了一半的身体。
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就是为着这一瞬间的相似,他决定救易如。
易如最初,是没什么求生的意志的。秦放并不特别劝她,只是说了句:“想死也行,只是,害你的人,你就这样放过了吗?”
易如因着这句话,活了过来。
她用了很长时间去适应,去接受义肢,从拙劣地使用,到渐渐自如。上次见颜福瑞时,易如行走动作还都吃力怪异,这一次,她已经好很多,不注意的话,真不会觉得她身有残疾。
她准备好了,所以,她决定着手报仇了。
秦放从来没关心也没打听过那件凶案的后续,这是易如自己的事,也许,她马上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仇可以报,当年她的残肢附近不远,躺着的就是那个凶手的尸体。
易如坐在车里,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页面看,搜索栏里打好了五个字。
凤凰山命案。
她的心跳得厉害,她终于要揭开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页了。这两年,她有无数的机会去搜索,就如同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回来看母亲孔菁华,但是她偏不。她要等自己做好准备,至少,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
身体上或许恢复得形似了,心理上呢,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她咬了咬牙,戴了触屏手套的手伸出去,点击“搜索”。
无数条目,形形色色的评论,她检索了一番,眼睛慢慢发红,点进了一个名为“八一八前两年让人吓尿的凤凰山分尸案”的帖子。
——“楼主握爪,吓死人了好吗,事情发生之后我都没再去过凤凰山了。”
——“我住附近,我记得的,当时警车十好几辆,好多人围在山下看。”
——“听说死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找到了胳膊和腿。她妈妈是根据脚上穿的鞋子认的尸,听说当场就昏过去了……”
——“我知道,我妈跟死的那个小姑娘的妈妈认识,听说她因为女儿的事病了很久,可怜哪……”
——“听说案子到现在都没破,我天黑了都不敢上凤凰山,总觉得是个连环杀手,隔几年还会重新犯案的,好怕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