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竹二十岁生日前两天,晚餐的时候,邢先生特意问她,想要什么礼物。
想要什么礼物呢?
邢家是大富之家,能用钱来计价的好玩意儿从来不会短了她,从不存在那种苦苦巴望、长久等待。喜欢了什么,眼眉一抬,就有人买了送来,或者是养父养母买,或者是两个哥哥买。
她还缺什么呢?
她聪明、漂亮、家境富裕;父母疼、哥哥宠,裙下从来不缺爱慕之臣。学校里有帖子专门八她:那个邢家的白富美,四个字,人生赢家。
多少人羡慕她的人生。
还想要什么礼物呢?
邢先生温和地笑:“西西,一家人,别客气,想要什么,尽管说。”
客气?她怎么会客气,客气的是邢家人,从小到大,待她如同贵宾。朝夕相处那么久了,邢太太待她还是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一眨眼她就飞了。
所以,她要说的话,一定要斟酌再斟酌,不能触动邢太太敏感的神经。
西竹说:“爸爸,你能不能安排我,见见秦放叔叔?”
怕二老多心,她急急解释:“生亲不如养亲,我永远是您和妈妈的女儿,只是,人之常情,我挺好奇我从哪里来的,我也想知道,我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
她现在的生日,是以送到邢家的日子为准的。
餐桌上陷入短时间的寂静。
顿了顿,大哥邢子豪说:“爸爸,西西说得也有道理。”
是的,西西到邢家时已经记事,她不是两三岁的小女孩,熟悉了新的环境之后就能把前事完全勾却。她记得秦放,那个始终带着温和的笑的,对她细心呵护的叔叔。
有一次,她偷偷跟邢子豪说:“大哥,你说那个秦放,会不会是我爸爸啊?”
人就是这样,你不给她答案,她的臆想就如同长出翅膀,自己给自己描摹一万一千个答案,每个都那么真。
她还缺什么呢?
不过缺一个问题的答案罢了。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也不来看我?
邢先生沉吟:“秦放……”
秦放把西竹送来的时候,曾经明确对邢先生表示过:不会再来看西竹。
邢先生其实很感激这一点:收养家庭,是想接纳一个孩子成为家人,而不是跟另一个家庭攀缘结亲,面对这个孩子千丝万缕的前情。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如果她吵着闹着,一定要见你呢?”
秦放说:“如果是小孩子的那种吵闹,你们自然有办法应付;如果她长大了,记起前事,或者想追根溯源寻找身世……”
秦放留下一个地址。
邢先生把那张字条翻出来,折叠得整齐,时间太长,纸张有点变黄、发脆。
岁月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侵蚀每一样东西。
西竹居然有点紧张,她伸手接过来,小心地展开、铺平。
那个地址,在川地,青成。
邢先生说:“秦放当时说,如果你一定追问,就把这个地址给你。但是,他有一个条件。”
“只能你一个人去。”
二哥邢子俊反对:“那不行,西西一个人出远门,出了事怎么办?外头坏人那么多。”
坏人。
对西竹来说,坏人只存在于“外头”、书里、屏幕里、想象中。
她的实际生活里是不可能有坏人的。邢家给了她公主的水晶透明罩子,连照进来的阳光都要过滤。
邢先生说:“我也有这个担心。但是秦放说了,只要有人陪同,西西是找不到他的——要么不找,要找的话,就要独自上路。”
西竹说:“没关系的,我都快二十岁了。”
二十岁,搁着古人,已经成家立业、功成名就,难道她连独自出趟远门都不敢吗?
她看餐桌旁的每一个人,眼神热切得让人不忍心拒绝。
邢子豪说:“但是西西,你要想到一个可能。
“你五岁来到家里,现在,快十五年了。也就意味着,那个地址,也快十五年了。”
西竹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现在不是从前了。从前的时代,什么都慢,十年、二十年,除了人老些,其他都还是一个模子;现在不同,一两年,都是翻天覆地。
那个地址,很可能不在了。秦放叔叔,她也不一定能找到。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她盯着那张字条,把每一个字都牢牢烙在心里。
她说:“总之我要试一试的。不管能不能找到——试过了,我就心安了。”
邢太太帮西竹收拾行李。
什么都想往里装,吃的、穿的、用的,连喝的水都往里放。
外面的水不干净,这个超标那个超标,喝了对身体不好。
西竹失笑:“妈,我一个人,拎不动的,拖着都好沉。”
哦,对的,怎么忘记这个了。
邢太太又赶紧把东西往外拿。邢先生笑着过来,说:“拖着行李,一看就是外地人,引人注目。西西背个小包就行,带上卡、现金和手机就好。”
又说:“记得随时发信息回来报平安。爸爸待会儿给你发个通讯录,是沿途各地爸爸有交情的朋友,万一有什么事呢,就打电话向他们求助,不要不好意思,尽管麻烦他们。”
这才叫儿行千里母担忧呢,她要走的一步一步,他们都提前帮她走过,细细丈量,清走路上每一块土坷垃。
西竹的眼睛有点发烫,有一瞬间,为了不想让父母担心,几乎都想放弃去找秦放的念头了。
临睡前,她把那张字条折好,放在床头柜上。
躺下了,又不放心:那张字条轻飘飘的,万一飘走了怎么办?
于是又爬起来,找了杯子压住。
做了个梦。
梦里,她还只四五岁,哭得很伤心,死死搂住秦放叔叔的脖子,问他:“秦放,你是要把我卖了吗?”
秦放转头看她,说:“你自己说,西西,我是不是给你找了个好买家?”
她被问得瞠目结舌。
是啊,父母很好,哥哥很好,一切都好。
但是啊,怎么说呢,总觉得缺了什么,到底是意难平。
梦里,她轻轻叹气。
黑暗中,那张压在杯子底下的字条,慢慢地褶皱、蜷缩,忽然起火。点点的火星,瞬间就成了灰,四下散去。
西竹醒来,发了好大的脾气。
早餐桌上,她恨恨地,盯着每一个人看。
邢先生说:“不是我,爸爸亲手把那张字条给你的。”
邢太太拍她的手背:“西西,肯定不是妈妈,妈妈昨天给你收拾行李的,你都忘了?”
说完了,伸出手指,狠狠点戳邢子豪和邢子俊:“包准是这两个小鬼头!”
两兄弟张口结舌,一个脸上写了个冤,另一个脸上现了个枉。
西竹说:“以为把字条拿走,就难得了我了吗?我告诉你们,我已经倒背如流!倒背如流!”
旅程很顺利。
其实也不可能不顺利。邢家人虽然不能陪同,但是一切都给她安排好了:一张机票直飞蓉城,下机之后,订好的车来接,直送字条上的地址。
真奇怪,那是一家福利院,阳光福利院。
院长还在开会,西竹被领进接待室等。
接待室的墙壁上,仿纪念馆的格式,图文并茂,追溯福利院的起源,如何艰难起步、如何得到好心人资助,又列出了这一期间,值得纪念的、为福利院做出贡献的优秀员工。
打头的叫颜福瑞,是阳光福利院曾经的食堂大厨。
照片上的颜福瑞,五十来岁,手里掰着青菜,奇怪地绾了个道士髻,向着镜头,笑得灿烂。
生平简介让人唏嘘:大概十五年以前,一次意外,从楼上摔下时撞到了后脑,昏迷后一直没有醒。两年多以前,在医院过世。
底下配了张葬礼的照片,墓碑前,站了寥寥几个人,兴许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但有一对男女明显不同。
西竹仔细去看,那男人身形挺拔,穿黑色大衣,只被拍到侧脸,轮廓鲜明。
身边站着个同样穿了黑色大衣的女子,黑色高跟鞋、墨镜、长发,朝着镜头侧脸,似乎在跟身边的男人说话。
“邢……西竹小姐?”
西竹赶紧回头,自己看得太过入神,连院长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有留心。
院长五十来岁年纪,长得富态,笑容可掬,是小朋友们喜欢的类型。
西竹点头。
“你来找秦放?秦先生?”
西竹有点激动:“你知道他?”
院长笑起来:“秦先生对福利院帮助很大,几乎每两年都有一笔大的款子进来。”
说着上前两步,指了指西竹先前看的那张照片:“喏,他就是。”
他就是吗?
西竹的心怦怦跳,看得目不转睛,又觉得奇怪:“他看起来好年轻。”
院长感慨:“时光对某些人分外慷慨。我只见过秦先生几次,他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见过几次吗?这已经足够让西竹羡慕,她已经十五年没见过秦放了。
她指着秦放身边的女人:“这是他的……”
“朋友,或者女朋友吧。”院长微笑,“秦先生没有给我做介绍,事实上……”
该怎么说呢,院长不知道从何说起。
事实上,她对秦放的认识,也仅限于那几次会面。
而那几次,都是为了福利院的颜福瑞颜大爷。
颜福瑞昏迷入院之后,秦放出现过一次,对她允诺会定期资助福利院,只有一个要求:希望她们好好照顾颜福瑞。
然后他就没有露过面了。定期地,款子会从银行账户打过来。
颜福瑞的情况一直稳定,稳定得无知无觉,以至于终于收到医院的弥留通知时,院长忍不住舒了一口长气,想着:这颜大爷,总算是解脱了。
她给秦放打了个电话,又通知了颜福瑞电话簿里的另一个人。
道长王乾坤。
那天,她在医院门口等,先接到王乾坤。那是个四十来岁的道士,真的道士,穿道袍、绑着腿、头上簪髻,吸引无数目光。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王道长寒暄,正尴尬间,一辆车在面前停下。
秦放下车,微笑,说:“王道长。”
王乾坤愕然,抬头看秦放,忽然恍悟,大笑着过来,说:“秦放,我们得有……”
他估算了一下:“十七八年没见面了吧?”
秦放点头:“杭市之后,就没见过了。”
王乾坤似乎有些怅然,顿了顿说:“真是太久了,好像……做了场梦似的。”
秦放说:“让你再见一下老朋友。”
他侧过身子,打开车门。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西竹竟有些紧张。
她指着照片里站在秦放身边的女人,问:“是她吗?”
院长点头:“是她。”
自始至终,院长也没有看到那个女人的脸。她戴着墨镜,长发披卷,把手递给秦放,从车里出来。
她身上有一种,可以让时间恍惚的范儿,总让人觉得,她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
但是那个王乾坤道长,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他瞪大眼睛,声音都有点发抖:“司……司藤小姐?”
司藤笑了一下,说:“小道士,你好啊。”
院长始终很纳闷。这位司藤小姐,年纪不大,却叫王乾坤“小道士”;更奇怪的是,王乾坤对她,很是敬畏。
西竹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院长就不知道了。她只知道,三个人,一起进了颜福瑞的病房,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颜福瑞安详过世。
这一夜,都在干什么呢?
也许在回忆从前的故事吧。只有他们知道的,不为他人所知的故事。
秦放在哪呢?院长也说不清楚。
她提供给西竹一个账号,秦放的款子,定期从那个账号打过来。
账户持有人,名叫易如。
西竹向家里求助。大哥邢子豪很快把易如的住址给她发过来了,很巧,也在青成。
连带着一堆关于易如的八卦消息,譬如她年轻时出过事,四肢被人砍去,侥幸活了下来,开了一家家政服务的公司,与母亲孔菁华相依为命。
西竹打了辆车过去,到了之后才知道,所谓的公司,其实只是个小门面,不过生意很好,很多找短期工的中年女人进进出出。
西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蹲在门边的小凳子上剥豆角。西竹从边上经过,不小心带翻她盛豆角的小篮。
西竹忙蹲下身子帮她捡拾,一迭声的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老婆婆抬头看她,目光相触的刹那,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都顿了一下。
叫她:“司藤小姐。”
西竹愕然,纠正她:“我叫西竹。”
老婆婆看着她,目光中有畏惧,但渐渐地,又泛起奇怪的温情来,说:“你叫西竹吗?西西,你长大了。”
西竹心里咯噔一声:“你认识我?”
为什么说“你长大了”,你见过我小时候吗?
西竹紧张起来,抓住老婆婆的肩膀:“你见过我是吗?你知道我父母是谁吗?你……”
身后重重的两下顿响。
西竹回头,看到易如。
易如很漂亮,但脸上爬满不如意的皱褶。眉梢眼角,满满的心事。
她听到西竹说的话,说:“你叫西竹是吧,跟我进来。”
她转身往门面里走,笨重的假肢艰难地支撑身子,不协调、不方便,但她似乎无所谓。
店里很吵,墙上贴满了招工信息,哪家要做饭的阿姨,哪家要接送的短工,工资日结,包吃包住。好几个中年女人挨在一起,踮着脚仰头看,看到中意的,就伸手把剪成缕儿的联络条撕下。
她们的生活,像这门店的空间一样局促。
易如就在这叽喳的议论吵嚷声中,弯下身去,抽开桌子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一个铁盒。
盒盖打开,里头有一封封着的信。
这么大的空间,只给这一封信,珍而重之。
接过来,反面有红泥的泥封,弯弯绕绕,像妩媚的藤条。
易如说:“我不知道秦放在哪里,他只留下一封信,说,给西竹。”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盯着泥封,目光里有渴望,也有失望和怅然。
西竹有点不安,觉得自己窥探到了她的什么秘密。
她问:“你没打开看过吗?”
易如说:“我打不开。司藤的藤戳,别人是打不开的。”
打不开?西竹不理解,不就是普通的泥封吗?轻轻一撕,就开了。
离开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问易如:“你是不是也在找秦放?信封里有地址,你要记下来吗?”
易如摇头。
她其实早就想通了,心里没有你的人,你找,或者不找,陪伴他,或者不陪伴,都没有分别。
西竹又问:“秦放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易如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会为他保守秘密的。”
“那司藤呢?”
易如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她说:“你为什么不去照照自己的脸呢。”
信里的那个地址,就在眼前了。
是在青成山附近,旧式的小院子,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路延伸到阶前,屋后是密密的丛丛修竹。
伸手去叩门,门没关,吱呀一声就开了。
贸贸然进去似乎不好,西竹惴惴地,问:“有人吗?”
没人应答。始终杵在门口也奇怪,西竹犹豫了再犹豫,迈步进去。
幽静雅致的院子,中央有个葫芦状的水池,里头种着绿萝风信子,碧绿茎秆间三两橙红锦鲤,风过,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
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这场景,西竹总觉得似曾相识。
她晃晃脑袋,想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撇出去:怎么可能呢。
西竹走过院子,促狭似的朝水里瞥了一眼,再迈开步子时,忽然停住了。
水里,映出她的影子来,那不是她的脸!
她惊惶地去摸自己的脸,拿出了镜子来看,慌得两手发颤。
镜子里,一个面目平淡的年轻女人,眉眼轻细得像是潦草点画上去的。
西竹的额头发汗。
有人从屋里出来,是个中年女人,头发齐整绾在脑后,盘扣的褂子、阔脚裤。
她说:“你就是这两天替我的姑娘吧?”
西竹茫然:“什么?”
“秦先生让我休息两天,这两天会有人来帮我顶班,就是你了?”
秦先生?是秦放吗?他老早知道了她会来?
那个中年女人拉她进去,吩咐她要做的活儿,洒扫、熨烫、给花浇水、给鱼喂食。
西竹的脑子乱成一锅粥,连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她的脸,是在什么时候产生变化的?进了这个院子之后吗?
她对这个院子,忽然生出莫名的恐怖来,跌跌撞撞,逃也似的,离开。
路上,她再一次拿出镜子来看,如释重负。
这一次对了,是西竹,熟悉的眉眼,漂亮到让人咋舌。
记得刚入学的时候,连小伙伴都猜:“你不是你妈妈亲生的吧,你这么漂亮。”
西竹回望那个院子,山上起雾了,蒙蒙的,罩在院子四围,缓缓地飘,像幻境。
这一路,奇怪的事情逐渐发生,每个人、每一张脸、每一句话,都让她如坠云里雾里。
就此掉头,回家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秦放,也只不过是幼年记忆中模糊的脸,能不能再次清晰,有那么重要吗?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心底深处,忽然飘出一句话来。
到底意难平。
西竹把抹布拧了水,一下下擦拭那张红漆嵌珐面条几,动作笨拙,但认真。
擦拭的时候,她歪着头,看对面墙上悬挂的那幅画。
这画简朴之至,说简朴都是刻意褒扬了,平心而论,堪称拙劣,出现在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还有几句文不对题的题词。
白雪茫茫,残影慌慌。
夕阳照水,骨浮峰上。
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戏作。
难不成是秦放的长辈?
又或者……
她的心怦怦跳:是秦放吗?他或许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不会老,也不会死,避居在这样隐秘的院子里,精心地收藏一切带有回忆的旧物。
院子里有脚步声。
西竹全身一震,过电般,回头。
她看到一个男人走进来。
二十六七岁模样,身形挺拔,眉眼温和而沉静。
记忆里的那张脸,忽然清晰,和他重合。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搂着他的脖子,委屈地掉眼泪:“秦放啊,你卖了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委屈的感觉,似乎从未断绝,绵延至今。
为什么不要我?
秦放也看见她了,微笑:“你来替张嫂的班?叫什么名字?”
哦,对,她差点忘了这一出。现在,她只是一个面目平淡的年轻女人,手里拿着抹布,做着小时工做的活儿。
这不是她想的,她想光鲜漂亮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攥紧抹布,低声回答:“西竹。”
说的时候,心跳得厉害,目光须臾不离开他的脸。
你会有印象吗?会记得吗?
他说:“好名字。”
又说:“司藤出去散步了,你去泡一壶茶,狮峰龙井,待会儿端到院子里来。”
泡茶?怎么泡?
西竹只会喝茶。
她急急地上网去搜。
狮峰龙井,多用玻璃杯,因为汤色碧绿明亮,香馥如兰。
水烧滚,壶盖突突翻着白气。西竹赶紧去掀,烫得丢开,玻璃杯又在哪儿?翻箱倒柜,没有。
手忙脚乱间,秦放进来了,像是早就预见到她的狼狈,微笑。
手把手教她。
——“不要用玻璃杯,司藤不喜欢,用青花盖碗,托碟。”
——“沏八分满,一手托碟底,一手执杯耳。递给她的时候,屈膝、弯腰,要恭敬,茶碟最好举过头顶。”
西竹内心觉得反感:“为什么?”
“我自己家里,也有阿姨,也有洒扫的小时工,彼此都尊敬客气,不会这样……”
秦放说:“你理当敬她一杯茶的。”
你理当敬她一杯茶的。
西竹那些不悦的情绪忽然冷却,她看着秦放的眼睛。
秦放还是微笑,提醒她:“都记住了?”
他转身离开,西竹在身后问他。
“秦放,你知道我是谁吧?我为什么理当敬她,我是不是欠她?”
西竹终于见到司藤。
春寒料峭,她却穿得少,宽松的棉麻衫裙、软底的鞋,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慵懒而随意。
手里拎了根松枝,上头结着好大的松塔。
秦放迎上去,携了她手:“这么久?”
她说:“我在山里,自在。”
“你是自在,活得像个谪仙人了。”
司藤把松枝给他:“闻闻,好香。”
秦放接过来,说她:“越发没长进,跟松鼠抢食吃。”
司藤笑,眉眼清泠:“小丫头来了?”
“来了。”
“那我该去化个妆。”
秦放说:“这样就很好。”
“真的?”
“真的。”
司藤不施脂粉很久了。
从前,总要精雕细饰,精致到一丝不苟,美衣华妆、珠拥翠绕,她自己都说,其实并不喜欢,她只不过是一株藤罢了。
那为什么又要那么修饰?
起初,是因为惶恐不安、没有底气。你不是人,却在人世讨食,于是务必要鲜亮,咄咄逼人、压人一头,毕竟先敬罗衣后敬人,是普世法则。
然后呢,声名鹊起,爱惜羽毛,端起的架子再也放不下去。别人会说,那是司藤啊,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
她理当光鲜体面。
什么时候开始有变化的?
是和白英斗个你死我活,左手和右手互搏,掌心和掌背反目。尘埃落定,心里荒草丛生,想想真是无趣。
再后来,得以和秦放重逢,寻了旧处住下,沪上、道士、白英、赤伞,当初你死我活的纠葛,都成了味道散尽的前尘旧梦。
那些她并不喜欢的、不在意的、不属于她的,一点一滴地,都远离了。
现在就很好。
如果不是西竹找来,过去的那些事情,她都快忘记了。
司藤说:“让这小丫头,给我敬杯茶啊。”
西竹走过去。
手一直在抖,捧着的盖碗托碟发出磕碰相撞的声音。秦放中途过来接住,说:“别打了盖碗,摔碎了,司藤该不高兴了。”
司藤看了秦放一眼。
“秦放总是给小丫头放水。”
“有吗?”
“有。”
秦放看西竹:“可能是心里总觉得对她不住。那时候,哭着喊着不让我把她送走。”
西竹的眼睛蒙上水雾。
果然他就是秦放,当年的那个秦放。
司藤伸手招她:“过来。”
西竹走过去,对司藤,她有一种奇怪的亲近。
司藤抬头看她:“听说,你快二十岁了。”
西竹不说话,看她,像在看自己。但又不完全像,司藤跟她不同,眼神、气场,甚至微笑。
她那么安静,像是飓风席卷而来、泰山崩于眼底,都始终能临渊峙岳。
“你想问什么?”
想问什么?
其实有好多话想问。
——为什么,秦放不会老?
——为什么进到这个院子,我的脸就变了?
——为什么你会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是谁?从哪里来?父母是谁?
千头万绪,一时间反而无从问起了。
司藤提醒她:“不过你要想好,问还是不问。”
问还是不问?
西竹的脑子里翻江倒海。
她离家出发,目的那么简单,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以为很普通,以为即便有故事,也不过是家常故事。
可是,事情一点点地,向着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
司藤说:“你问的话,我会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你;你不问,我就送你一个礼物,生日礼物。”
西竹犹豫了一下:“我能不能想一想?”
司藤说:“好啊,你慢慢想。”
她起身回房,经过秦放身边时,低声说了句:“你怕是又要给小丫头放水了。”
秦放失笑:“她是西西啊。”
那个曾经在他怀里抽噎着,哀求着“秦放,不要把我送走”的西西。
院子里,只剩了西竹和秦放两个人。
西竹问秦放:“我该问吗?”
秦放说:“这个问题,只跟你自己相关。”
他从边上的花树上折了根枝,屈膝蹲下身子,唤她过来。
西竹听话地走过去,蹲在秦放身边。
秦放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圆圈。
“这是你现在的生活,还满意吗?”
西竹咬着嘴唇,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但……没什么不满意的。
秦放又在圆圈外画了个小圆圈,很小很小。
“这是你想知道的真相,可能无关痛痒,知道或者不知道,都什么关系。”
西竹点头。
她明白秦放的意思,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那么重要吗?未必,只不过是从日历上的某一格,换到了另一格而已。
花枝触地,这一次,画的是个大圆圈,很大很大,大到她之前的生活,相形见绌。
“真相也可能是这样的,让你无法接受,甚至吞噬你现在的生活。这个问题,只跟你自己相关,你自己去选。”
西竹的手慢慢攥起。
“秦放,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送走?”
“因为想让你过正常的、普通的、无忧无虑的生活。”
秦放问她:“对邢家,还满意吗?”
西竹含着眼泪笑起来:“你为我,找了个好买家。”
邢先生接到秦放的电话。这么多年来,头一次。
他放下手边的活儿,带着太太飞蓉城,在青成景区门口接到西竹。
她刚刚逛完景区,累得气喘吁吁,抱住邢太太的脖子撒娇喊累。
邢先生小心看着西竹,问她:“西西,你还记得,自己来青成干什么吗?”
西竹咯咯笑:“爸爸,你怎么啦?我来玩儿啊,爬山啊。”
邢先生长长松了口气。
秦放没有骗他。电话里,秦放对他说,西竹是被收养的这件事,以后,邢家就永远不要再提了,西竹也不会记得曾经有个秦放叔叔了。
到底如何做到的,邢先生很纳闷,但他不想去问。
他觉得,人不用活得那么清楚,糊涂一点,说不定反而是福气。目光如炬,眼底纤毫不露,反而累,身累,心也累。
司藤目送着西竹一行离开,怅然若失。
她对着秦放叹气:“小丫头居然选择不再问,挺出乎我的意料。”
秦放问她:“要是你,会问吗?”
司藤想了想:“会问的。”
秦放说:“那是你。现在跟你说,你原身不是藤,是块石头,你也无所谓。但是西西不一样,哪怕你告诉她她不是真正的人,她都会夜不能寐。”
司藤叹气:“一点都不像我。”
“怎么会像你,你让她在那样的环境长大,就注定她跟你截然不同。除了相貌,她跟你哪都不一样,她跟你是两个人。就像白英和你。”
司藤长长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有点累了。”
祛除小丫头的部分记忆,动用了妖力。可是,这大概是送给西西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秦放过来,伸手搂住她。
司藤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微微合起眼睛。
每次累了,她都会这样,倚着或者靠着秦放,休息一会儿。
她低声说:“因为西竹来,我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很多人。”
比如……
颜福瑞。
那一夜,在颜福瑞的病房。
王乾坤盯着颜福瑞,说了句:“你们说,昏迷了这么久的人,脑子里会想些什么呢?是一片空白,还是会像过电影一样,什么人都有?”
秦放没有说话,倒是司藤说了句:“那就去看看啊。”
王乾坤吓了一跳:“这还能去看吗?”
司藤说:“能啊。”
“我们三个,加上颜福瑞,正好一桌麻将。”
麻将?
王乾坤想起很多年前,司藤威胁道门一干人时,也用过类似的说辞。
——索性一起死啊,人多热闹,到了下头,还能凑几桌麻将。
司藤小姐,是真爱打麻将啊。
他们围坐床边,一个挨着一个,牵起手来。末了,司藤把手,轻轻摁到了颜福瑞的额头上。
王乾坤想着:老颜啊,老颜。
记忆翻飞,那个在蓉城车站牵着瓦房翘首等候他的颜福瑞,那个抱着电锯,气喘吁吁追得他魂飞魄散的颜福瑞。
一晃,都十几年了。
沙沙沙,翻书的声音。
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场景渐渐清晰。
青成山,蜿蜒的石板道,一阶阶地往上,山雾弥漫,好像还滴着雨。
三个人,慢慢地上去。空气中,弥漫着让人食欲大开的浓香。
前头,是“天皇阁”小庙,庙不大,香火旺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出了庙的人,马不停蹄,右转,边上是……
颜福瑞火锅店。
边上立着好大一个广告招牌,内容介绍是:巴蜀各色风味火锅、麻辣串串香,总有一款适合你!
下头是广告画。苍鸿道长打头,身后跟着青成山张少华真人、龙虎山马丘阳道长、齐云山刘鹤翔先生、柳金顶、沈银灯、丁大成,还有白金教授,所有人抱着双臂,自信满满。
广告语是:各大道门道洞诚意推荐!
进得店面,香雾蒸腾,正不辨左右,右首响起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哟……”
朝右看,六七岁的瓦房,怒目圆睁,扎根朝天辫,更添精神:“我师父在福利院当过大厨,啷个会用地沟油撒……”
话音未落,头上挨了个暴栗。一身西装笔挺的颜福瑞,训斥瓦房:“素质!素质!”
他边上,是戴着安全帽的宋工,正点头哈腰地,展开一张工程图给颜福瑞看。
颜福瑞大手一挥,说:“开发!必须开发!所谓拜水都姜市,问道青成山,我们一定要把青成山推向世界。宣传稿可以让我的老朋友王乾坤道长来写,他英语好……”
王乾坤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他问司藤:“司藤小姐,颜福瑞看不见我们吗?”
“看不见,是我们来拜会他。”
管账的人出来了,捧着账本,拄着拐棍,摇摇晃晃,老朽不堪。秦放不认识,司藤轻声说了句:“是丘山。”
哦,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丘山。
颜福瑞看着账本,眉头深锁:“师父,这账不太好看啊,这样下去,到明年年底,我都还不上秦放的钱啊……”
秦放忍俊不禁:原来是借自己的钱开的店。
丘山给颜福瑞出谋划策:“要不然,请司藤小姐跟秦放说说,宽限一下。司藤小姐的话,秦放会听的。”
颜福瑞深以为然。
“今晚上我就去见司藤小姐,帮我准备点礼品,对,太太口服液……”
如果在这个世界的无知无觉深度昏迷,换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一团朝气风生水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风大起来。
西竹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
秦放说:“回去吧。”
司藤有点怅然:“一个个的,都走了。”
她看秦放:“你呢,会不会哪天不说一声,忽然就跑了?”
秦放反问她:“如果我跑了,你会去找吗?”
“找,找到了,打断腿,就再也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