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囊千到青成,几日同行,朝夕相处,秦放和司藤之间,终于达到一种高压下剑拔弩张的微妙平衡。
秦放总结,主要在于自己的努力。
一是放平心态。直面妖怪这种事,是对日常认知和个人世界观的全面颠覆,开始没经验,日子久了就想通了。何必跟她作对跟自己过不去呢,打打不过她,骂骂不赢她,道德压不住她,法律约束不了她,自己一介凡人,又仰仗她妖气,只要她行事还过得去,不至于太过歹毒,尽力配合她直至一拍两散那一天有何不可?
二是……
第二点真是太重要了,就俩字,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
有钱。
秦放挺感谢自己过往的日子没有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以前为了工作累死累活爆粗口的时候,单志刚安慰他:“不经风雨,怎见彩虹,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何止是有意义,简直是太有意义!
司藤的任何需求,他都没有皱过眉头。精工手作旗袍吗?可以;昂贵的高跟鞋吗?可以;最好的貂皮大衣吗?可以;有车子可以代步吗?可以。
售货员给他报貂皮大衣价格的时候,自己都有些吞吐,他倒无所谓,反而问在穿衣镜前试穿的司藤:“要不要一次性买两件,换着穿?”
售货员感动得热泪盈眶,转身和开票的小姑娘夸他:“真爱啊,这绝对真爱啊!”
秦放哭笑不得。
陪司藤买东西,想得最多的反而是安蔓。他从来没陪安蔓买过东西,安蔓说过:“知道你们男人烦逛商场,强扭的瓜不甜,我自己搞定就是了。”
当时觉得安蔓真懂事,知情达理又贤惠,不让男人操一点心。出事之后才开始反思,如果男女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一方这么隐忍和曲意逢迎,真的能稳固和长久吗?
想到后来余味都是心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安蔓他是一定要找到的。
司藤固然跋扈,但贵在识趣。秦放做的事、花的钱她领情,态度不像先前那么糟糕,偶尔秦放问她什么她也能回答——秦放挺知足的,保持这样的关系就挺好了。他是奔着跟她散伙的终极目标去的,不用再更进一步。
王乾坤和颜福瑞的身影消失在上山的蜿蜒小道上。
秦放示意了一下那条路:“我问了不少人,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对丘山道长还有印象,说是他有个徒弟,就住在这上头,除了他山上没人。刚刚那两个,估计有一个是。”
司藤挺感慨:“李正元和丘山,都是当年道门叱咤风云的人物,嫡子嫡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声,试探着问她:“你不会为难他们吧?”
司藤看着上山的那条路,想起刚刚那个道士说过的话。
“你认识我太师父?他去世好久了啊。”
太师父,去世好久了。
最初复活,七十七年只是个数字,看到现代人生活百态,也只是觉得确实时过境迁,有所不同。及至此时此刻,才突然有了关乎己身的悲凉寡味。
都不在了啊。
果然是报仇得趁早。活到仇人都死光了,只能掘坟鞭尸或是抽打后人三百皮鞭,这手段也忒落了下九流。
她收回目光:“上去看看吧。”
王乾坤和颜福瑞显然已经下了地洞了。两人的对话时不时飘将出来,一个激动一个淡定。
“王道长,你看啊,就是这个,这个根!根!敲上去这么硬,听,一敲就响!”
“颜道长,固体被敲,一般都会响。这种藤一夜之间长这么快的确是很奇怪,但是肯定有迹可循,比如被辐射,比如你这个地底下有一种矿物质,这两天突然产生了化学反应……”
电锯的声音突然起了,耳朵靠近洞口的秦放吓了一跳。约莫四五秒之后,声音又停了。
“看见没王道长,我前面用刀砍过,刀口都卷了!没办法找了个电锯来,锯了就出血,你看这血,你看到这血没?”
“颜道长,不要这么武断就下结论,红色的不一定都是血,也有可能是色素。树液是红色也不奇怪啊,古代小姐们拿来染指甲的凤仙花,揉碎了不就是红的吗,难道我们能说花里流出来的是血?当然了,有文人会这么比喻,那是一种浪漫的修辞……”
居然能有这么古板木讷、言必称科学的道长,秦放真是听得想笑。无意间抬眼看到司藤,她就站在围满了断藤的空地上,冷冷环视着周围倒垂的花帘,脸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铁青了。
秦放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起身走到司藤身边:“怎么了?”
司藤没说话。
搭在洞口的绳梯有了晃动,底下的人显然是在往上爬了。
“颜道长,这件事吧,我建议你赶紧汇报给有关部门,让他们来解决,不要自己疑神疑鬼,也不要天天妖怪妖怪的。瓦房年纪还小,整天被你这么影响,对他的成长发育是很不好的。上次你不是说这里要拆吗?拆了好,你还是搬到正常人住的地方。周围环境这么偏僻,的确容易疑神疑鬼……”
颜福瑞含糊地应了几声,声音中的落寞非常明显。
两人爬出地洞之后,都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两个人,只是低头忙着拍打身上的灰土,直到司藤突然问:“你们谁是丘山的徒弟?”
“我啊。”乍听到有人提丘山,颜福瑞下意识应声,看清楚来人之后,有些发愣:“你们……找我?”
“丘山可真是出息,我可不是生在青成,连根都挖过来了,这不是起我的祖坟吗?”
颜福瑞糊涂了,第一时间完全不能把司藤和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脑子打结了一会儿之后,小心翼翼地问她:“您是说,我师父挖过您先人的……坟?”
司藤冷笑。
颜福瑞莫名其妙的,又去看王乾坤。
王乾坤冷笑得比司藤还厉害。
“好玩吗颜道长?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了骗我相信你的话,提前找人串通好了。怪不得刚跑下山就遇到他们两个,连行头都置办了,还旗袍,还演上了,愚昧!简直是愚昧!”
这个人真是太吵了,司藤脸色一沉,两根高处的藤条忽然银蛇般蹿过来,唰地左右勾住王乾坤脚踝,倒吊着提到半空。王乾坤脚上头下,全身的血都往大脑里冲,杀猪般尖叫起来。
不叫还好,他这么一叫,显然让司藤更加恼火。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两根藤拴着王乾坤开始在半空抛跳绳,那真跟公园里玩的海盗船似的,忽一下荡到最东,忽一下又荡到最西,王乾坤的尖叫声就这么忽远忽近,定时在秦放他们脑袋顶上晃过。
秦放实在是憋不住笑,王乾坤这么嗷呜嗷呜的,真跟人猿泰山似的。
颜福瑞傻眼了,他终于隐约猜到来人是谁了。
一直以来,是他自己嚷着妖怪妖怪,可妖怪真正站到眼前,他却慌了手脚了:不可能吧,这是演戏吧?
颜福瑞的腿开始打战:“你……你就是那个……司藤?”
司藤走近他:“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眼看着司藤越走越近,颜福瑞吓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他把动力锯往身前一横,手已经摁到开关上:“你别过来,你过来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话没说完,又是一根长藤半空中打过来。一声脆响,锃亮的钢锯被拦腰打断,只剩了跟发动机相连的一小部分。开关揿起,几厘米长的断锯嗷呜着开动,居然平添几分喜感。
就在这当儿,身后忽然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还有个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师父,谁在叫啊?”
完了,颜福瑞紧张得手脚冰凉:“瓦房,跑啊,快跑啊!”
司藤的反应真是快到令人咋舌,颜福瑞话音未落,又是一根藤条长龙探海一样过来,噌噌噌几下,从脚到脖子,一匝匝把瓦房绕得像个胖线圈。秦放还没看清楚,藤身裹着瓦房已经停到了司藤面前,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一荡一荡,跟个灯笼似的。
秦放脱口喝止:“司藤,别,是小孩!”
瓦房原本一直睡得香,被屋顶上头有节奏的嗷呜声给吵醒了,打着哈欠开门出来看究竟,连觉还没醒,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了个结实。这一下全醒了,想起师父那句“跑啊,快跑啊”,怕不是以为有人要杀他,吓得咧嘴就要哭。嘴刚张开,缠住脖子的藤头翘起,硬生生把他咧开的嘴给摁住了。
一时间分外安静,除了半空中回荡的背景音——要说这王乾坤,神经的确是够坚韧,荡了这么多次了,居然还没晕过去。
“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颜福瑞想起自己兜里那本线装书,心头交战得厉害。司藤冷笑着看他,目光落到瓦房身上,舌头突然伸出,在嘴唇之间舔了一下。
这是妖怪要开吃了吗?颜福瑞一颗心差点爆了八瓣,尖叫:“别,别,有书,写到你了,上面写到你了!”
他颤抖着手去掏内兜。这书是师父留下的,他宝贝得很,还拿油布纸包起来了。哆哆嗦嗦一层层揭开,翻到那一页,双手捧着送到司藤面前。
司藤不看:“念!”
颜福瑞哆嗦着,书页在他手中哆嗦着响,脆得像是下一刻就会碎掉:“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
他停顿了一下,下面的有些不敢念,生怕天师丘山镇杀司藤这一节念出来会激怒这个妖怪。只是稍微这么一停,司藤的目光已经刀子一样刺过来:“1946年怎么样?”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这一句,再念!”
颜福瑞被司藤喝得腿都软了:“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
“再念!”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再念!让你停你再停!”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头的王乾坤已经不再出声了,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被甩晕了。风吹过,周围的花帘微微拂动,白色的花瓣挨挤着,隐隐暗香流动。
这偌大青成,漫漫长夜,林叶簌簌间,只剩了念经一样不断重复的一句……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秦放察觉出不对劲了,他犹豫了很久,问司藤:“怎么了?”
司藤没有看他,她的表情很奇怪。开始时,像是木然的哀伤,但只是极短的时间,又转成了妖异的妩媚。唇角的笑渐渐牵起,说了句:“杀得好啊。”
王乾坤被放了下来,尽管已经晕过去了,还是享受了和颜福瑞以及瓦房一样的待遇——藤条加身,裹得像个粽子。
司藤让秦放在上头看守,自己先下了地洞。秦放在屋里等了一会儿,想着不如也下去看看,反正这里不会有人来,三个人也不见得能挣脱跑了。
出乎意料的,地洞特别小,局促得像个大柜子。土里有个埋了一半的藤根,无数的藤条就从这里抽长开去的。藤根上有几道新开的创口,红色的“血”——用王乾坤的话说,那应该是树液,湿润着从创口处漫延。
这应该就是司藤的原身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秦放陪她等了一会儿,刻意咳嗽了两声:“要么上去,问问那几个人?”
“你看不到吗?”
秦放愣了一下,又仔细把地洞打量了一回:不就这么大吗?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啊。
“退后。”
秦放依言往后退了两步。刚一站定,藤根上下左右撼动起来,地面下方的藤条在泥土间起伏扭转,像是地下行进的蛇。又过了一会儿,地面震动着摇晃起来,四角隐隐传来铁链的声音。顶上和四壁渐次开裂,无数的土块无序掉落,秦放护住头尽量往角落里避缩,突然间轰的一声,脚下一空,直跌了下去。
幸好只一米多落差,摔得不算重。秦放呛咳着站起,司藤示意他:“再看。”
秦放这才发现地洞变大了许多:这里原先是个大房子,有人在房子里造了一个密封的小房子,巧妙地把大房子隐藏了起来。而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把小房子给震塌了,终于让他得窥地洞的全貌。
整个地洞像是农家存储蔬菜的地窖,砖红色的墙面贴满了褪色的黄色长条符纸,上面的朱砂符咒狰狞错乱。时代久远的关系,符咒都已经暗红,四个角有壁挂的油灯,残油板结发黑,已经点起来了,火苗忽大忽小,颇有点鬼影憧憧的感觉。
秦放看到,地窖的四个角各伸出一根臂粗的铁链,末端都是巨大的铁钩,好像古代用刑时钩穿人琵琶骨的刑具。在地窖正中心的悬空位置钩起一个桌台大的藤根,藤根的下半部分焦黑,正下方是个烧过的火堆,灰烬足有半米来厚。
这是当时用铁钩吊起来烧过吗?如果当时钩子上吊着的不是个藤根而是个人呢?秦放禁不住毛骨悚然。司藤走到墙边,拈起一张符纸细看,说了句:“凌霄观。”
又看另一张:“崆峒洞。”
她神色这么平静,看到后来居然笑起来:“黄家门的狐降,对付阿狗阿猫这种畜生的玩意儿,也用来对付我,不可笑吗?”
说着仰天大笑,油灯的火焰随着她的笑声呼啦一下蹿至四壁。符纸瞬间焦卷,毕剥声中陆续掉落,乍一看像是无数烧焦跌落的虫子。
火势太大,烟气熏得秦放的眼睛都睁不开,依稀看到司藤在藤根前缓缓跪下,额头轻轻贴了上去。
无数的藤条从四面八方开始,缓缓回收。
天蒙蒙亮,秦放一桶水泼醒了王乾坤。颜福瑞是一夜无眠,瓦房挂着泪痕打瞌睡,秦放原本要叫他,想想还是算了。
王乾坤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司藤足有四五秒,然后猛闭眼,嘴里默念:“幻觉!幻觉!”
颜福瑞叹气:“王道长,真是妖怪。我说了你不信,你要早信我……”
言下之意,你要早信了我,发动太和山的道门力量,也就没今天这么多事了。
王乾坤还在给自己催眠:“幻觉,都是幻觉,这世上没有妖怪,都是骗术!骗术!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科学解释!”
司藤往前俯身,气息轻轻拂在王乾坤脸上:“小道士!”
王乾坤吓得浑身一激灵,睁大眼睛怒吼:“妖怪!不要过来!”
颜福瑞又叹气:“王道长,你这人怎么说话前后不统一呢,你不是说不是妖怪吗?”
秦放想笑,觉得这俩道士都有点缺根筋的喜感。
司藤不动,眼波真好像一潭水,越看越是深不见底。王乾坤紧张得要命,一方面坚信这世上的确没妖怪,另一方面,真是越看她越像妖怪,这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司藤突然问他:“好看吗?”
不得了!王乾坤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美艳妖怪色诱正派道士的传说,这该死的妖精,一直盯着他看,是想色诱他吗?简直痴心妄想!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自己喜欢的女明星的名字。
司藤伸出手,把大衣的袖子往上拉了一点,露出藕节一样的白皙手臂来,吩咐他:“你看。”
王乾坤大怒:“有什么好看的!”
嘴上这么说,眼睛还是看了。以那么挑剔的目光看了很久,还是不得不承认真的好看。他不是赏美文人,写不出什么“纤纤手,拂面垂丝柳,指若削葱根”之类的句子,就是单纯地有点痛心疾首:妖怪确实是可恨,世人容易耽于皮相,有几个能抵得住诱惑啊……
正这么想着,目光所及,突然脸色骤变。
司藤的手,从手腕至指尖,几乎是刹那之间全部藤化。白皙的皮肤变成了灰褐板结的颜色,五根纤长手指变成了五根藤条。
更可怖的是,她的手停在那里不动,但手指的藤条是不断生长的。每生出新的一段,颜色和藤质都比先前的更嫩更细些。这些藤条扭曲着拂动,很快就长到了王乾坤的脸边,像是故意耍弄他,轻柔地只在脸边拂动,摆出的却是一副撕碎他的架势。
王乾坤吓坏了,脖子拼命后仰,声音都变了调了:“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司藤哈哈大笑,手腕那么轻轻一抖,又恢复了人手的模样。但是长出的藤条却突然断开,狠狠扒住王乾坤的脸,像是瞬间有了生命、长了眼睛,逢孔必钻,扭动着末梢从他的鼻孔、嘴巴、耳朵里硬挤了进去。
司藤这一招,秦放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颜福瑞彻底傻了,王乾坤骇极,尖叫着拼命挣扎。原本缚捆的藤条应声而落,他原地骇跳,似乎这样能把钻进身体里的那些也一并抖落似的。
“小道长,你不要紧张,我们聊一聊。”
不紧张?还让他不紧张?王乾坤气得指向司藤的手都抖了:“你在我身上放虫子,五条!五条虫子!”
“怎么会放五条虫子?小道长,我们妖怪做事,不会这么没品。”
她语气这么平静,个中亲和显而易见,王乾坤凭空生出一线希望来:“不是五条虫子?”
“小道长不是喜欢讲科学吗,我原身白藤,放进去的是五根藤条。你有没有剖开藤条仔细看过?再短的藤条,都是无数根木纤维组成的,如果一根木纤维就是一条虫子,我放进去的就是千军万马。五条?小道长,你太小看我了。”
王乾坤哆嗦着,他盯着司藤看,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告饶似的转向颜福瑞:“颜道长,我没得罪过你啊,你不要捉弄人了行吗?这是魔术吧?是那种魔术吧?”
秦放起初看王乾坤他们乱了阵脚,只是觉得好笑,现在见他说话时声音都发抖,知道他是真害怕,心里忽然怪不是滋味的,脱口叫了声:“司藤!”
司藤没理他,只是看着王乾坤微笑:“丘山说我善绞,小道长,绞是藤的本性,说到这绞,也分两种,一种是从外绞,比如好好一个人,我能把他绞成一根棍子……”
说到这儿,她看颜福瑞,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身上的藤索开始紧绷,一根根地往肉里陷。他很快呼吸急促,脖子和脸红得如同涨血,舌头都险些往外暴突了。
王乾坤头皮发麻:“停,停,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还有一种,是从内绞。小道长,你们人说文用词总喜欢夸大,什么心如刀绞、百爪挠心,谁真的被爪子挠过心啊。不过,我给你这个机会感受一下。”
她右手五根手指的指尖微微一碰,王乾坤惨呼一声,捂着心口扑倒在地,嘶吼着到处乱滚乱撞,额头上青筋暴起。片刻之间,身下的位置全是汗渍水迹。
瓦房被吵醒了,秦放眼疾手快,在他的眼睛将睁未睁时,扳住脑袋硬把他的脸转了个向。
王乾坤再次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面色像死人一样灰白,下巴上的肉不受控,隔几秒就突然痉挛一下;口水止不住,顺着嘴角往下滴,裆下湿了一大块。听说人被电击的时候会失禁,司藤这一下挠心,其功量不知道比电击强了多少倍,估计是完胜古往今来所有的酷刑。
秦放的心理极其复杂。这两天和司藤相处不错,让他有种盲目乐观,觉得司藤勉强也能算个好人——现在终于知道是彻头彻尾的错觉。
可一转念,居然又有些感激她,没有在他身上施这种非常手段。
司藤的面色依然很平静,还是王乾坤起初会错意的那种亲和:“既然打过招呼了,现在,我问你答。小道长,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你知道几个?”
王乾坤愣愣如听天书。
司藤皱了皱眉头:“怎么,还要再打个招呼?”
打招呼?她把百爪挠心称作“打招呼”?王乾坤全身都抖了,他嗫嚅着嘴唇哆哆嗦嗦:“我想想,我想想……”
“四道门……就是……川地青成、楚地太和、赣地龙虎、皖地齐云……”
“七道洞和九道街呢?”
王乾坤继续哆嗦:“七道洞……这个七道洞……”
他偷眼看司藤,见到她面色越来越冷,自己心底也随之越来越凉。脑中的那根弦越来越绷不住,突然就崩溃了:“我真不懂啊,我不知道什么道洞啊,我只知道花果山有水帘洞啊,什么大街啊,燕京有王府井、沪上有淮海路,都是大街啊,逛街的大街啊……”
司藤沉吟了一下:“哦,那看来是真不知道。”
顿了顿,她吩咐王乾坤。
“这样吧,天一亮你就出发回太和山。脚程要快。藤杀十二个时辰……也就是你们说的二十四小时发作一次,争分夺秒的话,人会少受点罪。这位颜道长可以随行一路照顾你,至于孩子……就留在这儿,以防你们不老实。”
颜福瑞哆嗦了一下,他懂,这叫人质。
“藤杀十天之后不治。回去求你师父,让他尽快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你性命。如果你们道门的人没能耐,不妨来磕头求我,迟了的话……小道长,你就得去地下服侍你们的李正元老道长啦。”
她笑声不绝,忽然又想到什么,蓦地止住。
“对了,告诉他们,我叫……司藤。”
秦放牵着抽抽搭搭的瓦房,送颜福瑞和王乾坤下山。
王乾坤一路都傻不愣登的,估计是世界观受到的冲击太大了,至今缓不过神;颜福瑞倒还好,叹着气拉着瓦房叮嘱个不停,还找机会去跟秦放搭话:“小伙子,你看起来人不错啊,怎么跟着个妖怪呢?被逼的吧?”
这让他怎么说?秦放只能苦笑。这下坐实了颜福瑞的猜测,瞬间就觉得秦放是自己人了,硬要和秦放交换手机号码:“保持联系吧,有什么消息通个气。说不定太和山有高人,咱们里应外合,就把这个妖怪给收了。”
又再三拜托秦放照顾好瓦房,还把瓦房推到秦放前头,摁着他脑袋往下行礼:“叫秦叔叔好。”
那架势,恨不得让秦放把瓦房收作干儿子——如此一来,那个司藤要是欺负瓦房,秦放总能站出来说两句话的。
瓦房哽咽着哭得叫人心酸,秦放掏出手绢擦了擦瓦房的鼻涕眼泪,给颜福瑞吃定心丸:“你就放心吧。”
送完颜福瑞,回到那个所谓的天皇阁时,司藤居然不在。秦放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探看地洞。
果然,那个藤根已经不见了。
司藤临近中午才回来,她既然不说,秦放也就知趣地没有去问。不过,他心里清楚,那是司藤的原身藤根,从此之后,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藤根在哪里了。
秦放在青成山附近租了幢旧式的小院子,廊前花草,屋后修竹。檐角挂了风铃,院子里有个葫芦状的水池子,种着绿萝风信子,碧绿茎秆间三两橙红锦鲤,看着就很赏心悦目。司藤闲闲住下,只提了一个要求,让秦放去市里的书店跑一趟,买几套武侠小说。
秦放是很喜欢看武侠,没想到司藤跟自己有同一爱好,把书交给司藤的时候,就忍不住问了她。司藤的回答是:“看看后辈的书写得怎么样。”
司藤拿起书来,基本就不挪窝儿了。吃饭睡觉于她都不是必须,她大多时间都坐在廊下的扶椅上,安静专注,翻完一页,又是一页。有时出神,有时又忽然叹气,书往边上的石桌上一放,沉思很久才又续读。
秦放带着瓦房在院子另一角,教他看小人书,偶尔也给他讲个故事。时不时地,也会忍不住抬头去看司藤——一个肯斯文读书的妖怪,总坏不到哪里去吧?
转念一想,老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一个有文化的妖怪,想必也更不好对付。
这一晚,秦放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迷迷糊糊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床前,看背影像是安蔓。他伸手去拉,着手处湿漉漉的,指缝间是黏黏腻腻的水草。抬头一看,居然是陈宛,发缕一直往下滴水珠子,问他:“秦放,怎么还不送我回去?”
声音又是凄恻又是哀怨,秦放一惊而醒,后背叫冷汗浸得冰凉。倒抽气间再也睡不着了,这才发觉淅淅沥沥雨打檐瓦,滴滴答答地,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不知道司藤睡了没有,秦放披衣开门。门刚打开,一股裹挟着湿气的冷风恰好吹过来,激得他一个哆嗦。檐脚下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脆声瞬时不绝。
司藤还没睡,站在廊下看着风铃出神。石桌上放了本《连城诀》,书页微卷,不像之前那样折页卡放,应该是已经看完了。
明明已经听到秦放的脚步声,司藤却没回头,只是问了句:“你喜欢风铃吗?”
秦放先是摇头,接着意识到她是看不到自己的动作的:“以前挺喜欢,后来听到一个说法,说是风铃挺邪的,不宜摆放。”
司藤说:“有一首《风铃偈》,说是,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道家偈?”
“佛家。”
“你还看佛家偈?”
“不然呢,一个妖怪,在人世讨活路,多艰难。”司藤笑起来,“求道,求佛,求人度。临死才悟了般若。”
她问秦放:“那时候,快死的时候,你都听到什么?”
秦放回想了一下:“山里的声音,鸟叫的声音,安静的时候,还能听到高处山路上车子的声音。”
“那你没有真的死过。”
秦放奇怪:“那还不叫死?”
那当然不叫死,他是将死未死,阴阳边缘,五感渐衰却又没有完全失去,懵懵懂懂,跌跌撞撞。
不像她,真正死去,长眠七十七年。
死去时,感官是慢慢消失的,像是眼睁睁看玉瓶倒倾却无能为力。她记得那时,轰一声从高处坠下,软绵绵以扭曲的姿势倒在一大摊血泊中,残存的五感捕捉到附近一个瘫软在地浑身哆嗦的男人。那人穿破旧打补丁的衣服,脖子上挂一条白色的汗巾,黄包车夫的打扮,上下牙关一直打架,咯哒,咯哒哒,磕头又如捣蒜,咚咚,咚咚咚。
后来,那个人从角落堆着的布堆里抽出好大一块,那么扬空一挥,巨大的黑暗兜头罩过来,盖住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被裹住、拖拽、抬抱、放进逼仄狭小的黄包车。然后车子动起来了,老旧的上锈车轴有节律地吱呀吱呀响,间或能听到那个黄包车夫呼哧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到最后,听到了铃声。
铃音送残命。据说,铃声是唯一能穿透阴阳两界的声音,她是在阳世的路上越走越远,渐渐进了阴间的隧道了吧,那时候的铃声,就像今晚一样,叮咚叮咚叮叮咚,为她说一段至死才悟的般若。
求道,求佛,求人度,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自度方是真渡。
王乾坤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包括胸透,其间被叽叽喳喳青春无敌的小护士们围观数次,有几个还大着胆子过来问他,大意是:道士也看病的吗?道士不应该烧个符纸、念个咒、喊一声急急如律令,病就好了吗?
真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这个社会对道门的曲解太深了。
胸透片出来,肺是肺、心是心、肋骨是肋骨、支气管是支气管。医生的脸色不大好看,那意思是:这么健康有活力有本事去反恐啊,别来浪费我们医疗资源啊。
王乾坤举着片子向颜福瑞传达这个好消息,颜福瑞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王道长,你不要浪费时间了行不行,你惹着妖怪了,你倒是赶紧跟你师父讲啊。”
太和山脚下,远离青成,王乾坤又恢复了他的科学世界观。他回答颜福瑞说,经过审慎的思考,他觉得,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这不是妖怪。
他的结论是:催眠!
如果真如司藤所说,他的身体里有成千上万的藤条,物质既然实际存在,那么胸透肯定可以检测到。既然没检测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他当时所经受的痛苦,都是司藤催眠催出来的。
颜福瑞不同意,问说:“那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很肯定:“是催眠。当时我其实站在地上,但是我以为我在天上荡了半宿。”
颜福瑞又问:“那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回答:“是催眠!你以为你看见我被绑到天上,其实我当时站在地上,这是一种视觉混淆。”
颜福瑞叹了口气,他觉得王道长是书读得太多了。看来书读得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提醒王乾坤: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就要到了。
两个小时后,颜福瑞拖着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王乾坤出现在太和山凌霄观门口。王乾坤的道友们把他抬了进去,又有人把颜福瑞领进道观,去见王乾坤的师父,也就是老观主。
老观主道号苍鸿,七十多岁,须发皆白,很有些传说中仙风道骨的范儿。颜福瑞见到他的时候,苍鸿观主正在练字,字如青松,力透纸背,书曰:上善若水,柔弱不争。
引领的小道士示意颜福瑞噤声,等老观主落完款再进入正题不迟。颜福瑞等不及,瞅着老观主的手去摸印章时大叫:“老观主,我跟你说,有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十万火急的,老观主你得管管啊!”
引领的小道士羞得满脸通红:颜福瑞说有急事要见观主,他还以为是为了王道兄病倒的事情,居然在这里说什么妖怪,你以为拍电视吗?
他上前揪住颜福瑞的衣领就想往外拖。
忽然咣啷一声响,那枚方方正正的大印在地上翻了几个个儿,正停在脚边。红泥篆字的一面朝上,四个字金钩铁划:苍鸿印鉴。
小道士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赶还是不该赶。停了一会儿,见苍鸿僵立着没动静,心里有点忐忑,怯怯叫了句:“师祖?”
苍鸿不受控地开始咳嗽,小道士赶紧过去给他捶背。苍鸿咳得喉头都有腥甜味了,他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手——皮肤松弛,皱纹百结的手。
当年他的手,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还小,八岁还是九岁?遵从师父李正元道长的命令,紧紧抱着百子千孙红绣袄里头的婴孩。那个床上的女人蓬头垢面,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却一直被围床一匝的镇魔符火烧得惨叫。李正元、丘山,还有黄家门的黄玉,各持法器,咒念不停,几乎是每一次断喝之时,那个女人都要撕心裂肺地哀号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法咒的声音终于歇息下来,符火的焰头也渐渐小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居然还没有立刻断气,她撑着手臂往外爬,爬过符火的时候,皮肉被火头烧得嗞嗞作响,发出焦臭的难闻味道。但她没有躲闪,一直爬到了苍鸿脚边,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亮,紧紧盯住苍鸿手里的襁褓,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去扯。
苍鸿吓得往后缩。他跟那个女人对扯,那时他的手白胖粗短,浑然不是现在垂皮老肉的模样。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说:“给她。”
他松手了,襁褓跌到了地上。红袄掀开,露出婴孩憋得青紫的脸。他抱得太紧、太久,活活把她的孩子给闷死了。
那个女人嗬嗬地笑,她没有哭,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似的声音,怨毒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忽然癫狂一样笑起来。
她说:“我会回来的,你们记着,我司藤这一生,从无败绩。誓出如山,我一定会回来的。”
苍鸿还小,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夜夜惊梦日日啼哭,女人恶毒的脸如镌刻一般在脑子里拂之不去。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专门给他作了法,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已经死啦,你丘山伯伯和黄姨把她烧得只剩下灰了。
六十余年斗转星移,无灾无病到暮年光景。
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