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梅花钉
70326500000007

第7章

案发第六日,老唐打来电话,说拘了一名司机,比较可疑。

芮智同肖荃再次上路。出城时,天还算明媚,一进山就起了变化。肖荃怕耽搁在路上,开得飞快。一个小时后,车到云泥。

嫌疑车停在派出所门口,是辆中型货车,罩军绿色防雨布,尘灰遍布车身,呈现出疲惫的神态。透过防雨布的帘口,有几口黑坛罐若隐若现。

老唐听到车声,晃着啤酒肚子出来迎接。

“哎呀,可算来了!”

“审得咋样?”肖荃问。

“嘴上像挂了锁,只承认在麻田偷过几口罐子,别的没说。”

三人去了审讯室。

审讯室简陋,只有一桌一椅。红色标语很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受审者关在隔壁房间,随后带进,鼻子淌血,塞着卫生纸,大概是暴力刑讯的结果。

肖荃看老唐一眼,老唐假装不知事儿,瞪两个合同警,训道:“有这么办的吗?”

两个合同警低头不语,面色不红不绿,都是十八九岁,前途未卜的样子。每月领五百,连烟钱都不够。

“滚蛋!”

那俩人溜出去。

老唐温和了语气,又训起那人道:“好好交代,嘴巴利索点儿,听明白没?”

男人脑袋耷拉,眼皮困倦。他点点头,发如草窝一般凌乱。

肖荃翻看了一下审讯记录,那人名叫李胜利,家住云泥鹤丘村。

“……把头抬起来。”

男人抬头,眼翻白一下,又马上低垂。

肖荃察言观色,先不说话,只看。

老唐像甩手掌柜,二郎腿一跷,刷起手机。

“不说点儿什么吗,老乡?”肖荃道。

男人脸上有了点儿变化,“硬让我说没影儿的事,也编不出来啊。”

“那就说说你是怎么被抓到这儿的吧。”

“我是做泡菜生意的。拉货上路,见有警察拦车,就想倒车绕过去……”

老唐喝道:“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心里要没鬼,还怕拦车?四月二十二号,你说你在家喝酒看电视,看的啥电视节目,这才四天,你能忘得一干二净?三岁小孩也不能这么糊弄吧。”

“那天雨下得大,确实在家看电视嘛。”

“我看你就是死鸭子嘴硬!自己啥德行,我能不知根知底?死扛到底,有你哭的时候!”老唐忍不住激动。

肖荃示意老唐不要说话。老唐的积极在于,他是一方小官,得发挥下权力。

“那你审着,我带小芮去查查车。”老唐看向芮智。

芮智随老唐走了出去。

“那就是那家伙的车。”老唐伸手一指,又打电话聊起生意,“甭拿饲料鸡跟我的比,营养价值能一样吗?”切换速度之快,令人称奇。

肖荃继续询问李胜利,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老唐打完超长的电话,回到审讯室。

“咋样?”

肖荃失望摇摇头。

“这家伙品质不太好,特爱登寡妇门。我刚在想,会不会是这老东西没把持住节操,强奸杀了人?”

“走访过了?”

“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这还用走访?”

“那也不能作为证据。先放人吧。”

“都没审明白,就这样放了?”

“真有嫌疑,跑不掉,盯紧就是了。把人牙齿打掉,他反要告你。”

“你没见顶嘴的时候那副德行。”老唐狡辩。

肖荃弹一下老唐的胸口,“这身制服别白穿,多走动走动,听听闲话,没准会有线索上来。”

“早走过了,走了也不是一遍两遍,你瞧我嘴上这大火泡。”老唐故意邀功。

“你恐怕早与民为敌了,有那真正想反映情况的,恐怕都躲着走了。”

“瞧让你给说的,有那么不堪吗?你说让我多走动,那你老兄也得给我条件,死者大概是谁,为啥会遭人杀害,没方向的话,查个鬼啊。还有就是,敢情我们这儿山高路远,连点儿警力都派不来,就靠我这几个人跋山涉水,也忒抠门了吧。”老唐喋喋不休抱怨。

肖荃无言以对。乡村警力匮乏,城乡差异大,是普遍现实。不过,他有了一个大胆推测:“死者会不会是在外地遇害,经过长距离运输,被抛尸到这儿?”

忽而,芮智记起昨晚的匿名电话,忙做了汇报。

肖荃思索着:“……新津距峪田有多远?”

“五十二公里。”

“从云泥到周边,有几处卡口?”

“三处,一处通往新津,还有两处通往宁河和新元。”

“这范围有点大啊。”

“要扩大范围去查车吗?”

“先不考虑,那是万不得已才做的事。回新津,先把匿名电话确定。”

“嗯。”

“李胜利家的住址记下了?”

“记下了。”

“去走走,以防万一。”

“肖头儿看出什么了?”

“没。走走也没坏处。”

两人驱车离开。天阴沉沉的,似又要下雨。

路过峪田,蜿蜒山路上走下一人,黑黑的,一个小点儿。“来这儿了。”

“谁?”

“李胜利。”

黑点渐渐变大。肖荃也注意到了。

“等等他。”

肖荃停车,开了车窗,点支烟。

李胜利下到路面,径直走了过来,并主动解释:“上山拜拜,去去晦气。”

“上车,去你家里瞧瞧。”肖荃道。

李胜利迟疑。

“是走工作程序。”肖荃强调。

“哦,好。”

李胜利上了车,一路无话,脸上挂着愁。肖荃和芮智在聊别的。

“到了。”过了会儿,李胜利道。

一座瓦屋,建在半山腰,青砖白墙,院落封闭。有一条陡峭的车道,曲曲折折伸到门口,两道车辙印很深。

肖荃把车开到门口。三人下车。李胜利开了院门,院里杂乱,坛罐满地。有条肥硕的大狗直扑过来,挂在主人的身上献殷勤。狗又盯向生人,大吼大叫,被李胜利喝止住,乖乖回了窝棚。屋前有棵枣树,树下拴一头驴,不停地啃食草料,皮毛乌亮,精神矍铄。李胜利走过去,用叉子挑一捧草料塞进料槽,又伸拳头在驴面上撞一下。作为单身汉,动物顺理成章成为了家庭成员。

李胜利把两人领进了屋。沙发上卧只老猫,连眼皮都懒得睁。迎面墙上是两幅遗像,陈旧泛黄,似已悬挂多年。

“从没有过婚配?”肖荃问。

“年轻时犯浑,没办成。上点儿年纪,看多了见多了,婚姻是累赘,也不值当。”这人竟比一般人通透。在乡村里,他显然是个异类。

肖荃发现屋角堆积着杂乱的零件,聚乙烯外壳、电路板、线圈、遥控器……另有些无线电杂志铺陈,还有些关于电学的书。

“喜欢机电?”

“业余爱好,帮人修修电视、冰箱啥的。”李胜利笑笑,露出缺牙的黑洞,苍老无比。

随意的聊天和观察之后,肖荃已不计划再问什么了。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头,经济状况良好,精神生活富足,实在想不出来他和案子能挂上什么关系。

肖荃随手翻开一本无线电书,书里掉落出一支钢笔。他捡起来,重新夹回去。但,有一丝紧张从老头脸上滑过,是芮智注意到的。

“我帮你们泡茶吧。”李胜利忙道。他去泡茶了,却连开水都没有,简直手忙脚乱。

芮智不得不更加注意起老头的一举一动,只听肖荃道:“不麻烦了,老乡。”

“不再坐坐了?”

“不坐了,天气也不太保险。”肖荃朝门外看看,云层压得更低。

“那能帮我和唐所说说吗?车还扣着。”李胜利手上正抓两个玻璃口杯,不停擦拭。或是在掩饰紧张?

“成,回头打个电话,你去开车。”肖荃不想为难他。

“那先谢谢啦。”李胜利把杯子放回托盘,似松了一口气。

李胜利送肖荃和芮智出门,二人上车。

芮智一直保持警觉。有半张脸似在门边偷窥,忽倏缩掉,越发加重了他的怀疑。

“貌似……有点儿问题。”车驶出一段后,芮智才道。

“从哪里看出?”

“……也不确定。”

“别不是敏感过度吧。”

“……也有可能。”

“那回头让老唐多盯一盯。”

芮智不再想那半张脸,近一段,他很想杀死“过度敏感”。

肖荃抽空打电话给老唐,要他把车还给李胜利。

老唐却道:“你们那会儿来审得轻,我审他的时候,绝不是那老实模样儿。车先扣着,先吊一吊,没准能吊出点儿事来。他不是和罐子尸体有关,肯定在其他事情上有不轨。”

“那你看着办吧。”

电话挂断,雨恰好落下,车顶像炒豆子,噼里啪啦。车行进在飘摇风雨中,柔柔弱弱,命运多舛。

回新津城区,天已黑。雨散,云海斑斓。芮智下车,望着车离去。夜风过,心事如潮水,再次翻卷。沿马路牙子行走,不知不觉,又站在了酒坊街。放眼望去,男盗女娼,比比皆是。

他要寻找什么呢?是寻找再杀他一刀的证据,证明苏岩的确放飞过自我,且与某个男人七荤八素过,最终叉开双腿,从身体里取出块肉体,是血淋淋的半条命?

那半条命又在哪儿?是在某个黑诊所的垃圾桶,还是在四野八荒的瓦砾堆?苏岩又如何能够忍受这种事发生?

如果是半条命,那苏岩岂不就是“杀人犯”?是否邀约她来“犯罪现场”?是否要当场对质?是否要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的关系彻底完蛋?随后在凄冷的夜中,各自朝两个方向走去,连背影都不要看上一眼,冷酷决绝,不念前尘?

不再纠结,了断就是今天了。一发狠,他按下了苏岩的电话号码,依旧是空洞的“暂时无法接通”。

看来,她并不想解决问题。

蹲在街角,鬼使神差,他打出一个电台情感热线,但遭遇狗血喷头一顿骂。女主持人冠以他多种病症:处女情结、疑心病、恐婚症、大男子主义。她甚至讥讽他说:“不然你也约个人来一发,是不是就可以达到心理平衡?”

他如同囚徒,无处争辩,砰砰几个拳脚,难找到出口。他必须承认,他与苏岩活在两个频道。触手可及的是身体,遥不可及的是灵魂。他知道他们终究要完蛋,但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好比一株循规蹈矩的麦子,努力去理解狗尾巴草的野性。苏岩就是那朵狗尾巴草。

他进了酒吧,喝到摇摇欲坠,体验不曾体验的放纵。太多人流连夜生活,有酒便是酒,有色便是色,在酒色中耽溺,妄自称,活它一个天上人间。或许人间并不如意,强在人间加个天上,落一个安慰。但其实,是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