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了没?”
横公渔儿讶异地抬头,对面不请自来坐下一个人。
来人身材矮小,卷在一裘黑色滚白毛边儿的斗篷中,帷帽遮挡看不清脸孔。
这个声音却是横公渔儿熟悉的。她微微张嘴难以置信地道:“怎么是你?!”
弗蓝的轻笑在二人之间低低回荡:“不是你叫我来兮云渡么?”她语气轻松神态自然,仿佛真是如约而至。
“可是……”
横公渔儿脑子混乱了一霎,莫非自己记错了?她当时说的船期是几号来着?
“可是你告诉我的日子是明天?”弗蓝揭晓答案。
“那你怎么……”横公渔儿噎了一下,干脆把话挑明道:“是又怎么样?我们要接的本就只有玄邃一个,你何必死皮赖脸非得跟着?”
弗蓝道:“这是我和玄邃的事,他人呢?”
横公渔儿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弗蓝突然凑过来盯着她:“你是不是喜欢他?”
横公渔儿像被扎了一下,腾地跳起来,面红耳赤地拍打着桌子:“胡说八道!我……”
“呜呜呜呜——”
一阵苍凉悲怆的筚篥声突然传来,商音哀咽,有幽幽辽远的古意。
弗蓝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噤声。
吊楼里的喧哗也渐渐平息。
这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令人荡气回肠,既有午夜梦回思乡的迷惘幽咽,也有烽火连城血溅三尺的嘹亮激昂。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
弗蓝站起身,拔脚就走。
“哎!你去哪儿?”横公渔儿还没洗清嫌疑,不依不饶地追上去。
弗蓝回头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横公渔儿气结,不就是去找玄邃告状抹黑嘛,姑奶奶问心无愧,害怕算我输!
她转念又一想……不对,只听弗蓝一面之词怎么行,小黑子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该因为小人生了嫌隙。
绝对不能让弗蓝得逞。
打定主意,横公渔儿追了出去。
筚篥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是黑角吊楼对面的一间普通杉木色酒楼,二楼包厢正对黑角吊楼的大门。或许是在习奏,每隔一段时间,这首曲子便会悠悠响起。
吹奏筚篥的人是郭丹岩。
这曲子他儿时起便经常听郭襄山吹奏。多半是夜阑人静风吹雨,或者酒后眯醉眼,靠树卧,一瓣梅花千万朵的时候,郭大将军兴致来了,就会取出筚篥吹上这么一曲。
筚篥是军队中常见的乐器,是战时为数不多的享乐之一。这支曲子是当年相王与郭襄山私下里游戏之作,不曾落成曲谱,也不曾外传。
郭丹岩此番来兮云渡寻人,唯一的倚仗的便是这曲子。他与马夫之子素未谋面,不知对方是圆是扁,又不便公然喊话,确实太难了。
时间渐渐流逝,地上的影子越缩越短,正午已过,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郭丹岩有些焦躁。
他要找的人,此刻是否已经到了兮云渡?这人听没听过这支曲子?如果此人直到亥时登船前最后一刻才现身,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万不得已时,只好用“白小姐”做挡箭牌。北魏贵族正时兴豢养南魏女孩子做家姬,偷渡略卖奴隶之事屡禁不止。郭丹岩找不着人,大不了亮明身份,把船扣下来搜——就不信这样都惊不走那马夫之子。
没牌出了,就掀桌子呗。
至于后果……后果自然都是郭丹岩这“不肖子”、“坑爹货”承担,所以护国公才会说“帮爹一个忙”。
帮忙背个黑锅。
“笃、笃、笃。”
外面有人轻扣房门。
郭丹岩精神一振,谨慎地问道:“是谁?”
没人应答。
郭丹岩快走几步来到门前,低声再问:“外面是谁?”
房门突然猛地被踹开,一个黑色的影子卷起一股寒气扑将进来。
郭丹岩自幼跟随郭襄山习武,自以为身手还不错,但此刻丝毫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他像个鹌鹑一样被按在门旁边的墙上,黑影抬脚往后一踹,房门顺势合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一气呵成。
郭丹岩感到自己喉部被一样冰冷的金属抵住。黑影压低嗓音问道:“你是何人?”
“尊驾又是什么人?擅闯而入意欲何为?”郭丹岩不慌不忙地反问。
黑影四下扫视了一下,确认房间内没有埋伏。眼前这个少年拳脚稀松平常、神情镇定,不像有什么恶意。
黑影手腕一翻,收起凶器放开郭丹岩。他手法极快,郭丹岩依稀瞥到冷光一闪,似乎是把薄刀。
来人将帽兜一掀,露出一张瘦削略黑的脸孔,一双眼灼灼有神,原来是个少年。
“我为此曲而来。”
桌上刚好摆放着一套酒具。郭丹岩执壶注满酒盅,二人将食指沾湿,同时在桌面写下四个字。
“金台重鼓。”
“金台重鼓。”
两人相视一笑。
此曲名称正是金台重鼓。郭丹岩轻轻吁出一口气,太好了,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找到了。
这个身形瘦削、面目平凡的少年就是南魏举国通缉的马夫之子。逃亡途中,他在隆中山燃起一把复仇之火,一人敌千军,狠狠打了皇帝的脸。
郭丹岩双手互握合于胸前,肃然致意。
“护国公府,郭丹岩。”
少年打量着他道:“敢问护国公是?”
“正是家父。”
二人于是落座,郭丹岩将护国公交代的始末和盘托出,如此这般。言谈间,彼此颇有意气相投,相见恨晚的感觉。
直到门上再次响起了叩击声。
“笃笃,笃笃。”
玄邃迅速闪到床榻西侧的折屏后,屏息凝神手按刀柄。
郭丹岩走到门前警惕地沉声道:“是——”
谁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门嘭一声被踢开,一团影子旋风般扑进来。郭丹岩徒劳地挥舞双拳抵抗了一下,再次被顶在门旁的墙壁上。
郭丹岩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来了,而且这个比玄邃更性急。
玄邃一阵心跳加速,他冲着这个无比熟悉的背影喊了一声:“喂?”
扑进来的影子一顿,迅速回头。她手持一根朴素的银钗抵住郭丹岩喉咙,看清玄邃后笑逐颜开。
果然是弗蓝。
郭丹岩咳嗽一声。
弗蓝把头扭回来,四目相对,二人异口同声奇道:“怎么是你?”
说来这根银钗还是买手镯的添头,如今反过来戳着金主的喉咙,弗蓝嘿嘿干笑两声,有点儿难为情。
“大哥哥,你怎么来啦?”
“我来找人,你呢?”郭丹岩顺手拿过银钗,替她簪在发间。
“这么巧啊,我也找人。”弗蓝摸着银钗,讪讪地。
郭丹岩温和又不失犀利地追问:“你方才为什么会闯进这个房间?”
“我……”
弗蓝是追着曲子来的。虽然不知道曲名,但她每夜月下苦苦练武时,曾多次听到它在王府中悠然回荡。
听过这一曲,便会明白什么是长歌当哭。
“你什么?”
郭丹岩还要再问,弗蓝已经被一把拉开,玄邃一手抓紧她的手臂,另一手按住她的脑门儿,撸猫般揉了揉。
然后屈起中指用力弹了一下。
他这下翻脸弹得十分用力,弗蓝脑门立刻红了一块,吃痛喊了起来:“怎么打人啊?”
“你不该打?”
扔下他跑路在先,好不容易见到了,只撇了他一眼就跟别人打得火热,还有让他直接打翻醋缸的那句“大哥哥”。
世子忽然也不怎么顺眼了。
好好好……弗蓝息事宁人地拿起玄邃的手放在自己头顶,把脑袋靠在玄邃掌心蹭了蹭,眼睛讨好地弯着。
猫主人毫无立场,立刻被撒娇的小畜生打败。
郭丹岩难免觉得心情微异。他忍不住问道:“白小姐,你们认识?”
弗蓝看向他:“我们是一起的,我其实也不姓白。”
郭丹岩面色一变迟疑地问:“你也是……相王府的人?”
弗蓝望向玄邃,玄邃点点头:“正是。”
噗通——郭丹岩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她竟是相王府的人?相王府鸡犬不留,唯有一个马夫之子逃出生天,被皇帝撵着满地追杀。
其实还有第二个生还者?
昨夜护国公与郭丹岩也探讨过这个话题:相王李鹤林究竟留下了什么?
郭丹岩刚才向这个自称“玄邃”的少年委婉表达过护国公的意思,无论相王遗愿是什么,他都愿意提供帮助。
但玄邃婉拒了。
“多谢护国公,王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究竟是什么事?相王竟连郭襄山都瞒着。
郭丹岩脑海里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揣测,难道马夫之子只是个幌子,去掩藏某些更重要的真相,比如……这个自称白丁的女孩子?
“你……难道?”
郭丹岩想到了某种可能,震惊得寒毛根根竖起,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莫非你是相王之女?!”
玄邃:“??”
弗蓝:“??”
满室寂静。
三人脸上表情都震惊至极。
玄邃和弗蓝面面相觑,想不到郭丹岩的想法如此自由自在,说上天就上天。
护国公府每天给他吃的都是什么?药吗?
“休走!”玄邃忽然断喝。
弗蓝挥手,银钗破窗射出。玄邃如同敏捷的豹子猱身扑向窗边。
窗外有人喊道:“是我是我!别打!”
玄邃猛地推开窗扇,一个绿衣少女双脚勾着檐角蝙蝠般倒挂在半空。
偷听者竟是横公渔儿。
横公渔儿从窗子跳进来,婷婷玉立站在地上。郭丹岩瞪大眼睛无辜地问:“这位……也是和你们一起的?”
拔起萝卜带出泥,怎么还一个接一个呢?
玄邃道:“这位是横公姑娘,我们算不打不相识。”
这一打岔,岔开了先前对弗蓝身份的天大误会,碍于横公渔儿,玄邃不便多解释,干脆随他去了,反正日后打交道的机会也不多。
“……”
郭丹岩想不到,他最后还是没能完成任务。马夫之子向护国公表达了谢意,一意孤行地离开了。
“会有办法的。”他说。
郭丹岩望向闭拢的房门,徒劳地张着一只手,像要挽留些什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嘭!”
房门第三次被踢开。
郭丹岩十分无语地想,这次又是谁?
当他回过神来时,弗蓝早已离去。手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软糯的触感和甜甜的香气。
她轻轻虚抱了他一下:“此地凶险,大哥哥速速离去。”
“还有,我叫弗蓝。”
郭丹岩捏紧了袖子里的姻缘人偶,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
原来那胡炮店的老头不是胡诌。弗蓝坐在窗下,近看黑漆漆的辽河。
亥时将近,深色的江水在月下泛起雪白的浪花,像一波波愤怒的海兽前仆后继,咆哮着扑向兮云渡,在礁岩上撞成粉碎。
开始涨潮了。
一股热汤注入茶杯,冒出阵阵白烟。横公大人惬意地眯起眼,不顾烫嘴吸溜吸溜地喝着茶汤。
“辽河每月有一次大潮,江面快速上涨,唯有这几个时辰,暗礁带上可以行船。因此有了这每月一趟的辽河渡船。”
横公渔儿忍不住道:“爹,真没问题吗?玄邃说有很厉害的埋伏。”
横公大人摆摆手不屑回答。
玄邃插了一句:“横公姑娘你没事吧?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横公渔儿摇头,她脸色确实苍白得惊人。没人知道,郭丹岩那句话在她内心掀起了怎样惊骇的波澜。
“……你是相王之女?”
相王!!之女!
当时房间里的低声交谈根本听不清,唯有郭丹岩失态喊出这一句,被窗外的横公渔儿偷听到了。
杀母仇人的女儿,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究竟该怎么做?
咚!咚!咚!咚!
一阵连续的竹梆响起。
二更天,亥时已到。
黑角吊楼的大门被两个小二推动着缓缓关闭,楼里杂沓的闲聊声渐渐轻了,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楼梯背面原来有一扇暗门。一个船夫打扮的人提着灯笼,出现在幽暗的门洞里,打了一个随我来的手势。
登船开始了。
穿过一条细长迂回的木栈道,弗蓝终于看到了这艘传说中的渡船。
比她想象中更大些。
这艘船足有小二层楼高,底舱积压了许多货物。陆陆续续上来了三四十人,若不是战时可能更多些,再加上二十名船夫,人数不少。
沉重的铁锚被绞起,船动了。
船舱里有铆牢的缠枝花座椅,但船舱气闷,不如在舱外夜观辽河。毕竟大潮还是很壮观的。船头,两翼,船尾,到处都有零零散散的人影。
弗蓝凝目观察了一会儿:“腰背笔直双腿并拢,两眼自然平视前方,走路大臂带小臂摆动。”
这种气质的人弗蓝和玄邃耳濡目染都很熟悉,相王府里就有不少。
玄邃肯定地道:“他们是军士。”这些人应该是护国公应太子之邀派遣来的军中好手。
今夜这艘船上,恐怕没有一个普通的客人。
船夫们在底舱有序地扳桨,浪涛汹涌哗啦啦作响。黑角吊楼很快在夜色里化成一个小黑点,消失不见。
渡船穿过黑夜,穿过白浪。
在剧烈的颠簸中艰难行进。
“嘭!”
一朵亮丽的赤红色焰火,突然绽放在黑暗的半空。仿佛夜突然睁开一只血色的眼眸。
所有人都仰头望去。
这时渡船冷不防巨震,仿佛被什么猛地拉扯了一下,轰隆隆作响,船上人踉跄一片。
船停了。
这样湍急奔涌的水流,这样的水深,按理说船只绝不可能停得下来。但刚巧,这片潮水之下都是暗礁带。放下铁锚,很容易就能触到嶙峋的礁岩。
渡船随着浪涛上下起伏。
玄邃眯起眼。
开始了。
兮云渡的方向也亮起了一朵朵焰火。焰火拖拽着长长的亮线坠入辽河,化作江面一点点星火。
那是……南魏的战船!
隐匿于兮云渡的南魏战船收到讯号,在护国公的率领下赶来捉拿相王余孽了。
钓鱼叟的计划堪称完美。
将猎物困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辽河河心。跳河?这样滴水成冰的严寒,巨兽般的惊涛骇浪,密密麻麻的暗礁……
跳下去只怕死得更快。
眼下渡船上还有钓鱼叟等武林高手,和三十名精挑细选的军中悍将。
远处战船载满弓箭手,越逼越近。
看起来是个无解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