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绾金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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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 四时白纻歌

…………

陈良荻好奇地四下观望。

她平日祭奠母亲都在梨花禅寺,那是拓跋翻雪真正入葬的地方。事实上,这也是她第一次踏进翻雪楼。

翻雪楼的地皮原本属于拓跋家,后来作为拓跋翻雪的嫁妆带到了陈府。她病故后,陈群悲痛之余将此处的屋舍统统推倒,造楼七层,以飨亡妻。

除了陈尚书本人,只有家丁偶尔过来打理。谁也没想到,千层雪般的白瓦实在太美,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翻雪问情”成为金京十景之一,完全是个意外。

门口早有皇后派来服侍的宫女迎客引路,殷勤地将她们延入偏厅小坐。

绕过一大排叠扇连屏,顿时香风扑面,今日受邀的贵女皆是未出阁的年轻小姐,各个珠围翠绕,犹如一副徐徐摊开,莺声燕语的美人长卷。

陈良荻放慢脚步,侧头跟小捕快嘀咕道:“我最烦这种攀比流俗的场面,看似热闹,其实人人都无聊得紧。”

小捕快没有回答。

她落在陈良荻身后一步,抬头打量翻雪楼蔚为壮观的内部,内心惊诧不已。

竟然是……大凶之地?!

翻雪楼外观呈七层,每层都设有回廊。然而真正踏进来才知道,楼内其实只有明暗两层。

底层极为宽敞,二层到六层竟然皆是虚设。

抬头一眼望去,便看到华丽的藻井。七层隐在藻井之上,是个暗层。

这个藻井足有六层楼的高度,视觉上极为震撼。石青、绿色、朱砂、赭石、黄、白……撞色多套色少,图案为芙蕖、菱、藻等,寓意压伏火魔,护祐建筑物的安全。

一层临时分割成四个部分,两个摆放着食案和曲形凭几,用作饮宴。另外两个分别供男女宾客小坐休憩。

楼内四处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黑气,大白天的,加上这么多生人都冲不散,十分诡异。小捕快正要仔细分辨,忽然被人用力一搡。

“打哪儿来的贱役,敢挡着我家小姐的路!”

动手的是个婢女,婢女身后不远处有一位圆脸盘儿的小姐,髻上簪着颗龙眼大的明珠,亮晃晃煞是惹眼。

陈良荻第一个翻脸,她一把将小捕快扯到身后,冷笑道:“鲁二姑娘好大威风!可惜我瞧着你这挂珠簪像鲁大姑娘上次诗会戴过的,莫非这簪子它也有姐妹?”

鲁二姑娘羞愤难当,险些哭出来。

她是庶出,好不容易觑着鲁大姑娘生病才能出来露个脸,又央求母亲借来嵌宝挂珠簪,给自己撑门面。

结果一下被陈良荻戳穿。

婢女一时轻狂,害主子平白受辱,讪讪躲到一旁不敢抬头。

陈良荻还要发作,扰嚷中,外头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门儿,拖着长腔,盖过所有声音。

“太子殿下驾到——”

片刻后另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亮地喊道:“护国公世子到!”

重点来了!两大旷世美男子究竟谁更胜一筹?

小姐们再顾不得矜持,纷纷涌向屏风,向外张望。

这些叠扇连屏选用清河纱,绣团窠云气纹,看不清楚外头,只听见一片恭迎参拜之声,显然正主即将登场。

陈良荻情急生智,拔下金钗对着屏风用力一戳,理直气壮地说道:“哎?这里怎地有个洞。”

众贵女:“……”

法不责众。

好好的屏风下一刻被戳成了筛子。

“丹岩对殿下英名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今日一见,世子不愧是人中翘楚,佩服佩服。”

“殿下谬赞,请——”

“世子请——”

一番彬彬有礼的官方互吹后,两位美男子终于踏进了翻雪楼。

当前一人头戴黑色三旒冕冠,每旒贯玉九颗,玄衣纁裳,白罗大带,肩部织有日月山川纹章。

“众位免礼。”

天下玉郎出李家。深居简出也好,处境尴尬也罢,都不能掩盖太子从小美到大的事实。到底是李弼重的血脉。

“啊啊啊啊啊。”

“天啊……这张脸我可以。”

“快摸摸我的心,它还在跳吗?”

屏风后小姐们兴奋地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你推我搡,完全不顾使劲咳嗽的嬷嬷和婢女递来的眼色。

后面的人也迈进来,立在太子身后一步之遥,戴卷梁冠,穿紫色袍服,大袖翩翩。

二者相差一步,比肩而立。一个是轻云蔽月,一个如流风回雪,竟然难分伯仲。

小姐们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变轻,片刻,屏风后竟至鸦雀无声。

护国公世子两代单传,郭夫人盯得紧,少时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有个万一。郭丹岩美男子的名声还是最近几个月才传到了金京。

接下来钰王是何时来到,宾主寒暄,如何开筵,醉霄楼的名菜如何络绎不绝地呈到眼前……对小姐们来说都恍惚得似一场心不在焉的梦。

谁管那些。

陈良荻下意识地去抓面前酒杯,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小捕快道:“今日只喝温酒。”

有婢女将酒壶拿去烫,陈良荻这才醒过神来,拍着胸口道:“老天!你看见没,世子那双眼睛——”

小捕快好笑地问:“比冯大统领如何?”

陈良荻内心挣扎一番,割肉般道:“世子纵然龙章凤姿,我依然只对冯弈洲青眼有加。”

“趁早死了这条心,陈大人绝不会同意你做填房。”

陈良荻化身一条霜打的蔫茄子,闭上了嘴。

小姐们怀春,小捕快的心思却在别处。

这世上有几种最易招惹邪祟的物件,第一便是中空之物:譬如棺材、骨灰坛。

第二种是尸体。

第三种是未经开光的佛像。

这翻雪楼正合了中空之物,然而仅仅中空,还不足以形成大凶之地。一定还有别的。

陈良荻今日身上阳火黯淡,时运不高,所以不宜饮寒酒,所以她给陈良荻戴手镯。

那黑色手镯是纯血玳瑁。

玳瑁俗称“十三鳞”或“文甲”,是一种性情凶猛的巨龟,神话传说中称为玄武。它背上共有十三块黄黑相间覆瓦状角鳞,辟邪最佳。

翻雪楼翻腾的死气从何而来?又会应在谁身上?

……

“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

统管交响、清歌流唱之际,四个舞女从四个方向轻盈登场,拂袖时云步款款飘曳生姿,掩袖则双手微掩面部,半遮娇态。

这是今日特别为卫国公世子献上的“四时白纻舞”。

第一部分,春白纻。

作为压轴,前面的春、夏、秋、冬四部分都不需要许如侬出场,她此刻正对着铜镜涂口脂。

“这边儿!”

春归楼今日照例由桑妈妈亲自带领,除了舞姬,还有几个丫头并杂役,此刻都在西面的耳房中准备道具。

“手脚轻点,抬上楼去!”

桑妈妈撵着两个杂役。楼梯就在紧挨耳房的门洞里,长长的台阶曲折向上连接每一层回廊,直到七楼。

晚些时候,许如侬会从六层一跃而下,表演散花飞天。

花瓣盛在杂役抬着的大木盆里,有山茶红芙蓉、双季桃雪、丹美红和日香桂。

桑妈妈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赶紧拔脚跟上。她一面追一面心道:“怎么闷成这样,莫非天要落雨?”

杂役将大木盆搁在六层的回廊上。桑妈妈倒了会儿气,吩咐:“去叫大红小红上来,如侬那儿让椿树伺候。”

两个杂役一道下楼去了。

桑妈妈扇着帕子等了半天,仍然不见有谁上来,不禁狠狠呸了一声。大红小红这双孪子,最爱撩拨这些下人,想必逮住机会又在发浪。

四下无人。

她一抬头,看到楼梯尽处七楼有扇黑漆漆的门,像一只凝视的眼睛。

桑妈妈跟这扇门对视良久,鬼使神差般走上去,抬手一推。

出乎意料,门竟然开了。

“谁在里面?”

七楼静悄悄的。桑妈妈脸上表情变幻片刻,一脚踏了进去。

天边远远滚过一道闷雷。

……

“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一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

舞女们的步伐渐渐加快,白纻舞衣质地轻软,扬袖时仿佛白云出岫匹练飞空。

第二部分,夏白纻。

一番酬酢,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入佳境。

钰王看上去心情不错,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手中小酒杯,最后嗒一声倒扣在桌上。

旁人只当他不想喝酒,但唐今生知道,这是他们推牌九时常用的暗号:“翻。”

钰王要给世子下马威,所以唐今生安排了一些酒量好的公子哥轮流找世子行酒。车轮战术虽然难看,但实用啊。

不料这位世子爷竟是个海量,行酒的人已经踉踉跄跄,他起立避席依然稳如泰山,手都不曾抖一下。

钰王的耐心耗光了。他要给世子加码,药量“翻”。

就不信元仙丹也没用。

许如侬为何还不出现?唐今生心下打鼓,籍着如厕悄悄溜出了大厅,往后边寻来。刚好瞧见许如侬雪白的衣角翩然隐去,消失在门洞后。

许如侬面对六层空荡的回廊冷笑一声,大红小红那对骚狐狸准是又躲在哪里撩骚,发浪也不捡场合。

不过怎么连桑妈妈也不见人影呢?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许如侬转身。

“啊……唐公子?”

短暂的惊讶后,许如侬立刻想到,今日恩人既然作了安排,很可能人就在席间。

而唐公子特地寻来——

“可是计划有变?”

让她给世子下药的计划。

唐今生摇头,压低声音问道:“元仙丹弄妥了?”

许如侬轻声答道:“已经按公子的吩咐化在温酒里。散花飞天后我会向世子进酒,恩人尽管放心。”

唐今生从衣袖中摸出一颗丹药道:“多加一颗。”

许如侬樱唇微启正要说话,突然面色一变道:“有人来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夹杂着大红小红的声音。再下楼已经来不及,许如侬急忙拿过药丸示意唐今生。

“上去避一避。”

唐今生快走几步,发现七楼的门不知怎地竟然没有上锁,半开半掩,像张开的、黑洞洞的嘴。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点反感,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

冷不防,背后有人用力一推。

门关上了。

唐今生猝不及防被推进来,吓了一大跳,怒道:“这辣手的小娘皮!”

如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渐行渐远,不甚清晰,似乎在责骂来人。

唐今生一时不便出去,扭头环顾四周。七层不知为何没有窗,墙上燃着一盏又一盏长明灯。他的闯入搅起一阵气流,火光摇曳,墙壁上大片的字迹忽明忽暗。

唐今生好奇地凑近,听说陈尚书每年都会来此为亡妻题赋,难道就是眼前这些?

“沸天雷殷殷……”

“匝地毂辚辚……”

才读了两句,他突然停下。

墙壁上的影子……为何变成了两个?他自己的影子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矮小的影子。

唐今生汗毛倒竖,猛地转身低喝:“什么人?”

片刻后,墙壁上矮小的影子逐渐拉长变形,一个人从暗处缓缓浮现。

“唐公子么?我是桑紫。”

……

黑云压城,云边不时一闪一闪,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云池里积聚。暴雨将至。

贵族们的好心情却不受坏天气影响。婢女点亮一座座早已备好的铜质九烛台,明亮的烛光迅速铺满整个翻雪楼底层。

藻井被映得更加幽深。

“咳。”侍卫郭小石轻轻咳嗽。

“咳。”

世子充耳不闻,又一杯下去。

郭小石急了,抢过婢女手中的酒壶:“让开,我来。”趁着倒酒的机会他像蚊子一样哼着说:“世子,不能再喝了。”

郭丹岩不理他。

今日喝的是泰州富平春。

春酒香而不烈、低而不淡、不浓不猛、甘美芬芳。倒入杯中,香气整晚不散,且空杯比实杯还香。与秫酒、米酒、桂酒、兰英酒、青梅酒一样,是典型的南方酒。

北方呢?

北方出产颐酒、桑落酒、梁米酒、锅头窖、烧刀子。

听名字也知道区别。

郭丹岩在漫天风雪里跟将士们常喝一种叫“拔舌”的烧刀子,气味极其刺鼻,如一条火线从喉咙烧进肚腹。味道?不存在的,因为舌头已经麻木到拔掉了一样。

喝完拔舌,哪怕仰面躺进深深的雪窠里也不会觉得寒冷。

就那样躺雪里看天,是当时他常做的事。

“咳咳咳。”

这郭小石简直赛过老嬷嬷。

郭丹岩被他烦得不行,侧头瞪过去。

郭小石凑过来仍然蚊子一样哼着说:“世子,刘星函怎么还不回来?”

台上舞姬的节奏愈发迅疾,似乎不是在走动,而是被推着贴地滑行,挥舞的双袖如同白色蛟龙上下翻飞。

“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管玉柱响洞房。双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

这是第三部分,秋白纻。

“……”

唐今生回到座中,迎着钰王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切按计划进行。

钰王挑起一条眉毛,看向唐今生的右侧,老疤今日穿着交直领宽袖长袍,黑袍长及膝下,褶短至两胯处。他脸上仍然裹满纱布,只露七窍。

“烂肉一坨。”钰王厌恶地想,烧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怎么还不赶紧去死?

也不知拓跋家主在想什么,竟然会重用拓跋宏烈这个毁容的怪物。曾经的血八,老八,如今绰号老疤。

老疤感受到钰王的视线,犹豫了一下,站起来。

作为皇后母族,拓跋家与钰王注定荣辱与共。少傅邬归鸿与老疤一文一武,是拓跋家主为钰王输送的左膀右臂。

无奈二人在钰王眼里正好集齐了老弱、病残。

一个比一个被嫌弃。

钰王执意对护国公世子先打压再收服。老疤虽然不清楚具体计划,但那几个心腹都是不知轻重的夯货,万一篓子捅大了,到头来擦屁股的还是拓跋家。

老疤不得不出手。

他拎着酒壶走到世子席前,一言不发,只将壶高高举过头顶,抬头张嘴,就这样倒出一条细长的酒线。

酒倒光之前,老疤用凶狠的目光放肆地盯着世子的脸。

他早习惯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今天却让他莫名想起拓跋宏烈……也曾经有过一张意气风发年轻的脸。

哐当!酒壶被摔在地上。

整个翻雪楼的气氛一滞,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要打起来了!

连屏后,小姐们又惊又怕地捂住嘴,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郭丹岩漫不经心地拎起鸡首壶,却不饮,随手将酒壶拍给了身后的护卫。

郭小石哈哈一笑,有样学样来了个拎壶冲,冲完随手一扔。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老疤阴恻恻地问。

“意思是你不配。”郭小石答得干脆利落。

老疤冷笑道:“岩者,从山从石。世子既以岩为名,好歹该有些硬气。在家靠父母,出头靠下人,我看不如改名叫丹娘子算了?”

他一再的羞辱连小姐们都不能忍,纷纷小声斥责拓拔宏烈,丑人多作怪。

郭小石大怒,撸起袖子就要打架。

老疤正中下怀。他就是要激世子这边出手,动拳脚这事可大可小,钰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然而郭小石被一只手稳稳挡住。郭丹岩端坐席间,平静地道:“改名儿这事本人甘拜下风。血八,老疤,改的不错。”

老疤耳畔轰地一声。

四年了,没人敢提起血八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在他面前是禁咒。

烧红的夜空、扭曲的火浪、发狂的巨蟒、焦糊的人肉蛇肉气味交缠……那是拓拔宏烈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

老疤眼球爬满血丝,呼吸变得粗重,瞳仁隐隐有散开的迹象。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老疤脸上。

钰王瞪着他道:“还不滚回去!要把本王的脸丢光么?”

老疤被打得一愣,眼瞳慢慢恢复了正常,垂头退下。

莲西忍不住小声嘀咕:“钰王今日怎么如此识大体?”

周海嗤道:“他识大体,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莲西掩嘴嘻嘻笑。

太子一眼扫来,两人都老老实实不敢再出声。

琴瑟重新奏起,鼓乐齐鸣。

舞姬们重新登场,随着渐渐密集的鼓点不停旋转,起伏跳跃,下腰轻提,长袖舞得水泼不进。

“寒闺昼密罗幌垂,婉容丽色心相知。双去双还誓不移,长袖拂面为君施——”

这是第四部分,冬白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