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绾金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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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11. 痋蝶梦中人

…………

冥冥之中似有某种感应,弗四娘忽然回头。

一个穿茶褐色僧衣的和尚刚好路过,弗四娘眯起眼,和尚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停下脚步,扭头也看过来。

他的眼睛大得出奇,仿佛脸上被硬抠出两个黑窟窿,阴森森地冒着凉气。

一阵清风拂过,卷起铺天盖地的雪白,是寺里种下的一树树梨花。花香冲淡了弗四娘心中不愉快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经是三月天。

再看时,那和尚已经走远了。

“有了!”

捕快们七手八脚,铁锄很快就挖到了泥土中的硬东西。

一副阴沉木棺慢慢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这种木材不怕水,不怕阴,不怕土侵,可保千年不腐烂。

木棺触地的声音传入弗四娘耳中,让她心里略微一沉。这声音敦实发闷,不太像空棺。

莫非她想错了?

冯捕头亲自上阵,用尽全力缓缓推开了棺盖。周围的捕快们立刻惊呼连连,倒抽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木兰色裙裾。白縠、白纱、绢衫、紫香缨。

棺内躺着一名栩栩如生的美貌女子,双手交叠胸前,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睁开眼醒来。

冯捕头两腿一软:“这,这这是人是妖?”拓跋翻雪不是已经死去十二年了吗?尸体早该腐蚀虫蛀了。

这女子却宛若新生。

肌肤饱满润泽,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冯头儿你细看!这人不是拓跋翻雪,是那个春归楼的妈妈——”

“桑紫?”

弗四娘烦恼地侧侧头,桑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星函说,他看到桑紫偷偷潜入翻雪楼七层,被唐今生意外撞破。这会不会就是唐今生死亡的原因?

弗四娘有种感觉,这个桑紫,很可能就是案子里最关键的一环。可惜她晚了一步,线索又断了。

突然,桑紫的尸体动了一下!

一个捕快喊道:“快看她喉咙,喉咙在动!她还活着!”说着就要上去摸鼻息脉搏。

桑紫的喉咙果然收缩了一下。

弗四娘飞起一脚,将这个捕快踢成了滚地葫芦。

她用的是巧劲,那捕快摔得难看,实际上并没有受伤。他正要恼羞成怒,却听弗四娘厉声喝道:“都退下!不要碰她!”

冯捕头出于本能也跟着喊道:“快退,听她的!”

捕快们四散开来,露出外黑内红的棺材和里面诡异的女子。

“她中了痋术。”

弗四娘冷冷地道。

南北二魏之外,南中地区。

苍莽的大荒山里有百濮之国。因为面积和人口都少到可以忽略不计,渐渐被世人遗忘。

这块弹丸之地世代传承着神奇的巫术。神行、求雨、落头、变化、招魂、施蛊、预言、巫医……

百濮之人遁世,甚至不会说大魏的语言。但禁不住岁月流逝,难免有一些秘术流出。

“痋术”就是其中凶名昭著的一种。

痋引是将一种特殊的毒虫卵制成药丸,被活人吞下后,就会寄生在体内产卵。只需要三五天时间,卵越产越多,内脏血肉全部成为幼虫的养分,取而代之填充在体内。

变为人尸。

因为快速失去水份,人尸会形成硬如树皮石壳的外壳,样子反而没有明显变化,一如生前。

幼虫吸尽宿主的汁液骨髓后,会在封闭的人尸内进入休眠,在阴凉的环境下可以存活上百年。

直到人皮破裂——

……

弗四娘说到这里,反手抽出身旁捕快腰间的长刀,猛地一划!

这一幕,令捕快们永生难忘。

弗四娘将桑紫的喉咙割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没有一滴血,只留下一个空空的黑洞。

一只虫子慢慢地爬出来。

这虫子趴在桑紫脸上蠕动一阵,突然唰地一下展开濡湿的翅膀。

竟然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下一霎那。

桑紫变成了一个装满蝴蝶的人形容器,无穷无尽的蝴蝶,不断从她被割开的喉咙里喷吐出来,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

漫天都是美仑美奂的颜色,这些有生命的色彩在天地间翩翩舞动,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如梦似幻,若即若离。

这场景像是最绮丽的美梦——女人安详平静的睡脸,轻扑彩翼的蝴蝶。

这场景也是最恐怖的噩梦——老棺、人尸、割喉、吃人血肉的蛊蝶。

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眼看着桑紫的人尸吐尽最后一只翩跹的蝴蝶,脸上发出微弱的一声脆响。

“喀……”

桑紫的脸裂开了。

不止是脸,她的整个身体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坍塌般的方式和速度,碎成了齑粉。

风过,世间再无桑紫此人。赤条条来去,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棺木内她枕过的地方,一点点不甚明显的血污。

“哎……”

冯捕头第一个回过神来,轻推了弗四娘一把:“这些蝴蝶有毒没有,就这么不管行吗?”

弗四娘摇头。

这种蝶在百濮叫妞甘芭芭来,是妹妹蝴蝶的意思。不过,将这种蝴蝶带出来的人给它起了另外一个名字。

此蝶自痋术而生,无毒,成虫化蝶之日即死。百濮人用妹妹蝴蝶来惩罚背叛誓约的爱人。将活人制作成人尸,永远留在身边。

一触即碎的人尸,一触即碎的过往。

此蝶又名“旧梦。”

弗四娘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追逐着已经散开的蝶群。

旧梦是什么鬼。

……

平安无事园。

弗四娘躺在婢女裹绿的腿上,闭目养神,任由裹绿帮她按着头皮。

门外蓄朱的声音轻轻传来:“小姐,老爷要见你。”

弗四娘睁开眼,奇怪地坐起来,义父?他今日不是要跟隔壁的孙老爷子去钓鱼吗?

堂老板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踱了没几圈,就见弗四娘笑嘻嘻地进来,喊了声:“义父。”

“跪下!”

堂老板很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偶尔发作,弗四娘一哄就好。当然如果她不哄,他就只能自己好。

弗四娘纳闷地问:“我又闯祸了?”

堂老板气哼哼地坐下,切入正题。所谓“跪下”的意思就是生气警告,不是真要跪。

“自己说,你干了什么好事?”

“……您指哪件?”

堂老板差点气乐了。

“一件一件捋,先说太子为什么要见你?”

“太子要见我?”

弗四娘一愣。

八成是为了自己给太子驱邪的事,这事不能让义父知道。

堂老板静静地看着弗四娘眼睛骨碌碌地转。

“义父,如果我说不知道您会相信吗?”

“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那您还问我干什么!”

“我就想看看你能编出什么样的瞎话。”

“……”弗四娘捂住脸。

噗嗤一声笑出来。

堂老板敲敲桌子正色道:“记住为父的忠告,别玩火,一旦被人发现你是相王旧案的余孽,谁都保不住你。”

“相王已薨,那个疯子也早就死了。无论好坏,那些事都过去了。”

“是的义父。”

“远离太子,不要卷入权利的斗争,人吃人是不吐骨头的。”

“是的义父。”

堂老板这才有几分满意,放过了她:“太子派来的人在前头等着,你去见见吧。”

“好。”

弗四娘拔脚要走,堂老板又叫住她,忍不住多说一句:“四娘,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忘了那个疯子,也忘了那些东西,绝对不要再用!”

……

“怎么就你一个人?”

周海觉得奇怪。

去给弗四娘传话的是一个小太监,名叫小果。小果脑子有点娘胎里带来的缺陷,说话做事反应永远慢半拍,但他有个绝活儿,会口技。

他模仿弗四娘的声音,先一脸懵逼地问:“殿下要见卑职?”

然后往左迈一步,本色出演自己,慢慢回答:“正……正是。”

又迈回来:“何故?”

迈过去:“不……知。”

迈回来:“四娘尚有公务在身,不便前往,请殿下赎罪。先前为殿下医治用的是淬痧法,也叫砭石疗法。对应温疟风邪、疫毒、以及痧症。”

“用铜钱或棉线蘸胡麻油搓痧,许多上年纪的妇人都会。这些偏方土法长期流传于民间,口口相传,太医们是不屑用的。”

“说穿了都是小道而已,殿下贵人事忙,不必挂怀。”

如果换个机灵点的小太监,肯定得按太子的意思,不容分说先把人逮回来。

偏偏去的是天然呆小果。

“我……会……把话……带……到。”

周海差点气个倒仰。

这小王八蛋,模仿别人口齿伶俐滔滔不绝,轮到自己说话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真想一刀捅了他。

谁知道戏还没完。

小果突然往外走了几步,鬼头鬼脑地回首:“哎,我就随便问一下,太子没让你带什么赏赐来吗?”

“有……有……”

“有就赶紧拿出来。”

“有……我……能不给……你……吗?”

小果活灵活现地望天翻个白眼:“你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学别……人的……时候……能……”

周海绝倒。

他偷偷去瞄太子殿下的反应,幸好,殿下脸上没什么喜怒。

小果又往外走。

周海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张嘴想叫小果直接滚蛋。

小果边走边小声嘟囔:“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救了大黄它还会摇摇尾巴呢!”

“……”

周海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这孩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知不知道什么叫犯上?他还没想到该怎么惩治小果,忽然听到“嗤”地一声。

太子眼帘低垂,唇角微扬。

刚才是,殿下笑了?周海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

……

无事园夜间从不留人伺候。

弗四娘独自伏在枕上,眼睛幽幽地放着光。

淬痧疗法的确是有的,但太子不是这种情况。他命格属阴,恰好有一柱形成了卯酉对冲,极容易招惹邪祟之物。

弗四娘用的当然也不是普通的铜钱。这枚古刀币是那个疯子的遗物,是件厉害的法器。

那个疯子。

弗四娘的目光变得冷硬。他留下的折磨就像每天注定会降临的黑夜,反反覆覆,永不解脱。

她不能睡觉了。

每一夜每一夜,她徒劳地睁着眼默数时间,感受光线每一次最细微的变化,看星空从稀疏到密布,再从密布到稀疏,直到天边出现第一抹鱼肚白。

她清晰地知道疲劳怎样一丝丝散去,酸痛怎样一点点停止,力气怎样一滴滴重新回到身体里。

睡眠抛弃了她。

弗四娘烦躁地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摸到枕头下塞的小药瓶,又放回去。

这药吃了会上瘾,会依赖。

她干脆坐起来,披上外衣。

……

弗四娘不知不觉走到了索隆巷。

相王府如今变成了陈府。

隔壁米粮大户聚义兴的空宅子依然冷清。

弗四娘在这座空宅里闲庭漫步。宅子大概有专人打理,即便闲置依然保持干净整洁。庭院里种了几株烈火红的凤凰木,树冠横展下垂,浓密遮荫。

细节与记忆中的有些不同。

比如栏杆从直棂款变成了勾片款,斗拱上增加了一对铜凤等等。

但大体依然如旧。

基本结构仍是曲尺形的一堂二室。当年太子偶尔过来,就住在她前面的这间。

她最喜欢在这个位置上偷看,窗格像裱起来的画卷,小哥哥是神仙一般的画中人。

弗四娘的视线不由落在窗上。

这扇窗突然闪了一闪,亮起了灯火。

“吱呀——”

一只手推开窗。

这只手姿态优雅,指节细长,而且极为白皙,与雪白的中衣浑然一体。

里面的人向外望来,猝不及防地,与弗四娘的目光撞在一处。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这一瞬间,弗四娘仿佛听见时光如潮水般哗啦啦退却,站在这里的依然是小小的厨子家女儿。

窗格像裱起来的画卷。

太子依然是神仙般的画中人。任凭年岁更迭,情景回溯。

“……”

孤这是在做梦?

太子不太确定地问:“你,你是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当年站在这里的小姑娘不是弗四娘,她叫弗蓝。

弗四娘魂魄归位,规规矩矩行了礼:“卑职刑部捕快,弗四娘。”

就听太子问:“孤现在饿了,你能不能去煮碗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