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绾金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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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16. 我来送人头

…………

胡卫:“所以那把仰韶三道箍,是桑紫打开的?”

弗四娘:“有什么奇怪,这种江湖女子总有些绝技傍身,高手在民间嘛。”

胡卫:“拓跋宏烈和替身交换,究竟有何图谋?”

弗四娘:“反正跟本案无关,搞不好他看不惯唐今生,真想尾随杀他,只不过被桑紫抢了先。”

胡卫默默地想了一下,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

胡卫:“关于那种药……”

弗四娘:“大人尽管去审陈群。”

审得出我跟你姓。

胡卫:“还是不对,案发时既然“老疤”在,为何没人发现“替身”不见了?”

弗四娘一拍大腿:“恭喜大人,问了一个好问题!”

之前的问题它不好么?

“证词陈述中,案发时有八位公子正准备跟钰王回府,继续第二场流水席。他们聚拢在一处,连同随从共计二十六人,互为人证。”

“老疤的替身,应该就是这些随从中的一员。三五个人少了一个很扎眼,二十余人中少了一个,除非特意去数,是看不出来的。”

“引发骚乱的那句‘小心刺客’,正是这群人里喊出来的,很可能是那个替身故意为之,以便浑水摸鱼。”

经过她真假参半的胡说八道,胡卫大人终于同意结案。唐今生的案子开始整理通案判卷,入档封存。

陈群那边,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插曲。

……

公差这碗饭一点也不好吃。

如果不是为了“魏宬”的钥匙……

“魏宬”位于皇城东,上元大街南口。整座建筑坐北朝南,是一座无梁拱顶的巨大石殿,对开窗,正南有三座大门,屋顶铺着象征皇家的黑色瓦片,高悬“魏宬”匾额。

石室内筑有石台,放置着鎏金铜皮包金丝楠木的云纹金匮。石室金匮,存放的是南魏开国以来所有关于宗室的卷宗。卷宗包括先朝遗事、帝皇宝训、抄存邸报、制诰敕书、以及宗室犯罪的通案和审判卷宗。

管理“魏宬”的机要之权由中书省执掌,非魏帝特许不得入内。

唯一一把备用钥匙,在刑部尚书左枚手里。这就是弗四娘进入刑部的真正动机——

她要查阅相王李鹤林的通案判卷,知道他毒发身亡时的具体情形。

动机不纯的弗四娘粽子精一样回到无事园,想找堂老板诉个苦,作个妖。

堂老板却不在家。

此时,堂老板正跪在一个白衣素裳的少年面前,少年手握案卷,神情沉静。

魏尊二十八岁,已近而立之年,却仍然保持满满的少年感,看起来像十七八。清冷隽美的容颜,仿佛永不消融的远山之雪,任凭烈日灼心。

“参见殿下。”

周海:“今儿叫堂老板过来,是要问问您那义女的事。”

“四娘?”

堂老板颇有些意外。

太子微微一笑,将手中的案卷递给周海:“拿给堂老板看看。”

案卷一刻钟前刚刚送到太子府,抄录的正是刑部关于翻雪楼三桩命案的通案卷宗。堂老板一目十行地看完,还是不大明白太子的意思。

殿下是想招揽四娘?

太子玩味地观察着堂老板的表情,突然轻笑一声:“收容相王府的余孽,你胆子不小?”

堂老板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是他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

他惊惶失措连磕头也顾不上,急忙道:“殿下此话从何说起?相王案两名余孽当年一起坠河,必死无疑。”

他看看眼前的案卷:“……殿下为何怀疑四娘?”

周海厉声道:“老实说,弗四娘和弗助是什么关系?”

弗助,一个几乎快没人记得的名字,代号白甲,是相王府曾经的厨子。

堂老板愣怔片刻,才恍然笑道:“若是因为姓氏,殿下怕是误会了。”

“四娘的弗并非与弗助同姓。”

“当年金梅炎组奉殿下旨意,在武陵关刺探北魏王舟的情报。属下混迹在黑市兮云渡,无意中遇到一名巫医。这人身材魁梧,五官深邃,不似大魏子民。属下唯恐他是细作,便留了心,结果发现他利用人伢子略卖的女童炼邪术。”

“属下和文敏赶到时,现场已经有六个被残忍杀害的女童,四娘是唯一一个幸存的。”

“当时她受邪术影响脑子不大正常,痴傻不理人,神情很像堂峥。所以属下一时心软,将她带了回来。”

周海对堂老板这个痴傻的弟弟有印象,最初堂老板加入金梅,也是为了赚钱给堂峥治病。可惜,堂峥几年前一脑袋扎进水井,淹死了。

太子一言不发,俯视堂老板最细微的表情。

他说话时眼球向左下方转动,这通常表示在回忆,不像在说谎。

“没想到大半年后她竟渐渐好了。”堂老板有些无奈:“属下不曾预料,她如今会这般能言善道。”

痴痴呆呆?盲聋暗哑?脑子不正常?太子指尖下意识地敲打几下桌案,心道这是把当时亏的都加倍补回来了。

“那巫医略通大魏语言,文敏当时审讯过他,他说是在寻找百濮侍神。”

“侍神?”周海好奇。

“据说百濮人奉蚩尤为先祖。侍神是那巫医用大魏语言起的名字,百濮原话里称之为佛侍孃,相当于教派里的神女、圣女之类。”

“四娘因为邪术的关系,记不起自己的身世,连姓名都忘了,只记得这个巫医对她的称呼。所以编户入黄籍的时候她自己取了谐音,叫弗四娘。与厨子弗助同姓纯属巧合,还请殿下明鉴。”

“……你怎么看?”

堂老板离开后,太子问周海。

周海道:“老奴瞧着倒不像说谎,当年巫医之事,只要将文敏唤来一问便知。”

太子嗯了一声,想了想,用两根手指敲了敲桌案:“二八之数。”

八分真,两分假。

……

堂老板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方才交代的绝大部分都是事实,除了弗四娘就是弗蓝这一点。

那天他放弃了金梅平时的打扮,用本来面目伪装成一个商贾混入兮云渡。一个孩子忽然拽了他一把低声说:“堂老板!救救我!”

那时她刚被疯子买回来,还没开始换魂,神志很清醒。说完这六个字,她就被疯子倒拖着,迅速消失在兮云渡那些迷宫般的吊脚楼里。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两天之后,堂老板找到了她。

直到今天堂老板闭上眼,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现场的情形。

一共有七具女童的尸体。

遍地都是血,几乎没办法下脚。

每个小小的女孩子,躯体都如同砧板上绽开的鱼生,被一刀刀割开全身每一寸皮肤,翻出片片生嫩的红白。

就连脸上也不例外。

她们一个挨一个被活施了千刀万剐的巫祝之刑,为了换魂之术。用她们的生魂,换侍神转世。

人都切得稀碎了,堂老板自然以为她们已死透了。不料,文敏刚开始审讯不久,堂老板悚然发现,血泊中的女童尸体突然有一具睁开了双眼。

鸳鸯双眸,一黄一黑。

就在她面无表情猛然睁眼的一刹,那疯子浑身一哆嗦,毫无征兆地心脉俱断,猝然死去。

仿佛受了邪术的反噬一般。

……

“我不会死。”

陈群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一句话:“我不会死,我要见拓跋步。”

胡卫充耳不闻。

但刑部里少不了拓跋家的耳目,陈群这句话还是很快传进了拓跋家大宅,传到了拓跋家主耳朵里。

“祖父,宏烈替您去瞧瞧?”

老疤主动请缨,打落水狗这种事听起来就让人愉悦。

两个时辰后,从刑部大牢回来的老疤满脸晦气,打狗不成,反被狗咬了。

——陈群附在老疤耳边轻声道:“告诉拓跋步,巢元还活着,在我手上。”

……

郭丹岩捏了捏手心的药瓶,有些迟疑。

他完全可以白天光明正大地派人送过来,究竟为什么要半夜三更鬼鬼祟祟亲自来?

来都来了。

弗四娘的小院木门紧闭,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匾,整个牌面都是空白,只在左下角写了两行小字:“平安无事牌下”,“平安无事园”。

郭丹岩嗤了一声,不就是块白板?

无事园夜间无人服侍,他溜溜达达穿过小院儿,轻松翻进弗四娘的闺房,想放下药就走。可等他将药瓶轻轻搁在矮塌上,已经完全忘了要走的事。

矮塌上有文房四宝,一幅半摊开的画。

画中是一只形如彪猫的髯耏猛兽,活灵活现形神兼备。

这是……

铁狻猊?!

闺房很幽暗,郭丹岩的眼睛却倏地点亮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几乎能描摹出那黑色狻猊的每一根鬃毛。

他第一眼就可以肯定,这是和他当年遗失的铁狻猊令牌近乎一摸一样的狻猊像!

实物摆在眼前临摹也不会比它更像。

这个叫弗四娘的少女,刑部新晋捕快,小堂宴小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她在哪里见过铁狻猊?

这间闺房的陈设十分简单。从矮塌,镜台,三足凭几,到床前三扇宽边素面的青纱连屏,都是红酸枝木器。没有当下流行的漆画和金银参镂,颜色和款式都很素。

郭丹岩视线扫了一圈,落在镜台上。

镜台上放着妆匣和铜镜。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敌不过对铁狻猊的迫切,怀着激动的心,伸出颤抖的手。

妆匣上层是几盒全新的口脂,紫粉、重绛和石榴花。中层空荡荡的,只放置了一把发黄的骨制梳篦。下层满是簪钗步摇、明珠珰珥、金镯子银钏圈,琳琅满目翠羽鲜光。

小堂宴果然家大业大,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么个不缺钱的人,她为何要当捕快?

郭丹岩的目光移到旁边的青铜镜上。

这是一面浮雕的四神兽画像镜,镜面微突,圆形纽座,钮边的四瓣柿蒂形叶纹缠绕一直抵达镜缘。

这镜子……哪里不对?

郭丹岩站在镜前,心中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异。

突然他一个激灵,本能地打了个寒颤,牢牢盯住铜镜里的某一点。

青铜镜里,映出间一模一样的闺房,一模一样的三扇青纱屏风。

屏风后是床榻,西窗月色透过窗纸微微渗入,屏风上有一个很淡很淡的影子。

那影子,可不像在睡觉。

郭丹岩一惊,猛地转身低喝道:“谁?”

黑暗中传来女孩子轻轻的嗤笑声。

弗四娘诡异的瞳孔闪着幽光,要笑不笑地道:“吓着世子了?”

有点。

郭丹岩摸摸鼻子,索性不要这张俊脸,长腿一伸勾来个束腰圆凳,在屏风前大马金刀地坐下了。

二人之间只隔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弗四娘斜斜侧卧在锦织的软榻上,右手托腮,肩髋腿足勾勒出一条舒畅优美的弧线,像只出水的鲛人。

郭丹岩欣赏着这条诱惑的弧线,毫不动心,稳如老狗。

他脑海最隐秘的地方,深埋着一个令他耳热心跳初次情动的画面。

没有丰乳肥臀,没有靡颜腻理,狼狈又青涩。那是一对小巧迷人、深浅适度的锁骨窝,再向下是女孩子裹胸的织锦两当,白绫红里绣着朵小花。

郭丹岩恶人先告状,把手一伸:“拿来。”

弗四娘讥讽:“刚没找到?”

“嗯。”

弗四娘冷笑道:“原来世子是来偷东西的,我还以为你来偷人呢。”

“元精极乐丸,给我。”

弗四娘本以为他是来探病的。结果他放下药瓶,竟然在她房里一通乱翻!

翻不着还敢张嘴要!

弗四娘差点气乐了:“说给你就给你?”

郭丹岩试图跟女孩子讲道理:“这药留着是祸患,那六颗我已经销毁了。”

“说不给就不给。”

讲道理失败。

“今日老疤冒险当众对你下手,已经说明了拓跋家的态度,绝不容许元仙丹有一丝泄露的风险。你为了不给自己招祸,故意将元仙丹捏造成春药,企图蒙混过关。”

弗四娘:“呵。”

“除了这点,大体细节都是真的。比如桑紫能够察觉出酒有问题,的确是因为她对元仙丹了如指掌——陈群窝藏巢元、制作元仙丹、给同僚投毒,都发生在春归楼,桑紫是直接参与者。”

弗四娘:“唔。”

“元仙丹和元精极乐丸也的确如你猜测,只差了一味生丹参。元仙丹本就是虎狼之药,生丹参火上浇油激发猛药又阻碍发散,使心脏不堪重负,因而猝死。巢元故弄玄虚,这种邪药,能鼓捣出一种已经是逆天,哪里会这样容易,随随便便又弄出第二种。”

弗四娘:“嗯。”

“所以,我已经将巢元斩杀了!”

弗四娘:“啊?”

!!!!!!

不是,慢着,等一下。

弗四娘难以置信地问:“什么?!你说你斩了巢元?”

郭丹岩点头。

“陈群此人心志坚定,应该不会甘心就这样赴死。然而罪证确凿,如今他唯一的生机,便是说服拓跋家出手。”

“但陈群这白眼狼是拓跋家恨之入骨的政敌,再加上杀女之仇,拓跋步为何要松口?除非——”

“巢元。”

弗四娘翻身坐起道:“陈群能大批制作元仙丹,拓跋步应当早有怀疑。拓跋宏烈安排替身,也是为了上翻雪楼搜查元仙丹或者巢元的线索。”

郭丹岩道:“不错。对陈群来说,巢元已死于春归楼大火,但他完全可以糊弄拓跋家,让他们投鼠忌器。”

“所以,我刚刚去送了一个人头。”

……

陈群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

他才抬刚起手,就触到一块粗糙的木板。

陈群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狭长的木箱子里,大概七尺来长。

七尺三,走遍天。

这是一具棺材。

陈群是个凡事都喜欢留一手的人,所以无论是帮巢元诈死的龟息丹,还是旧梦的虫卵,他都准备了两份。

他要求拓跋步做的事很简单,在他伪装畏罪自杀后,将他的“尸体”偷换出来,送到金京外,八里庄。

八里庄是起点。

为了避免拓跋家埋伏,到达八里庄后,他要求下一程由老疤单独骑马相送。

向西有一条朱公河,那里陈群常年备着船,豢养着几个通水性的杀手,他们会阻挡老疤,保护他从水路逃走。

可一切真会这样顺利吗?

棺身忽然传来咯咯震动,一道刺眼的亮光骤然打在陈群脸上,刺得他几乎流下泪来。

棺材盖被人掀开了。

陈群用衣袖挡着脸,缓缓张开眼睛。他不出意外地对上一张苍老枯皱的脸,眼窝深陷,眼白发黄,面颊有许多黄褐色的老人斑。

拓跋步居高临下地俯视棺材里的陈群。

“老夫看清楚了,盖棺。”

陈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老匹夫在说什么?

他猛地翻坐起来,两手紧紧把住棺材,怒视拓跋步:“你说什么?我死了你永远别想找到巢元!”

拓跋家主叹了一口气:“常年打雁,险些叫雁啄瞎了眼。”

老疤应声出列,一挥手,将一个毛绒绒血淋淋的东西丢到陈群怀里。

陈群顾不上害怕,胡乱扒开这东西的毛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

巢元不是已经烧死了吗?!

为什么他怀里这颗圆溜溜的东西,如此像巢元的人头?

没等他想明白,老疤飞起一脚,将陈群重重踹倒在棺材里。

“盖棺!”

如狼似虎的家丁们立刻将沉重的棺盖嘭地一声闭拢。两个体壮的家丁奋力跳上棺材压住。陈群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环境——

这里的确是八里庄。

八里庄,大锤铁匠铺。

马大锤战战兢兢地手持耐火的土模,舀起发红发亮的铁水。

铁水封棺。

棺材里传来发疯似的撞击声,那种沉闷的声音每次响起,都像直接敲在马大锤耳鼓上,让他一哆嗦。

嘭!嘭!嘭!嘭!

渐渐地……密集的撞击变成了一声一声的敲打。如果说刚才的撞击声像是抗争,这种敲打已经转为了哀求。

再渐渐地……敲打声越来越弱,变成了似有似无的抓挠。

最后……连抓挠都停止了。

马大锤知道,自己今日是决计不能活了,他大腿发软,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然而尴尬的是他居然没、有、晕、倒!马大锤恨不得跳起来给自己一锤子,你怎么还不晕!你怎么还不晕!

慌乱中,他听到那个老人悠悠地叹道:“这世道,连死人都能作假,还是要看一眼才安心。”

心头事了,老人拂衣而去。

留下一个字:“赏。”

马大锤被老疤丢下的银铤打中脑门,两眼再次一翻。这次是真晕过去了。

——第二卷『镇魂翻雪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