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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周海与黄歇关系一直不错。
两人幼时先后入宫做了侍童,跟的是同一个师父。那师父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只给讲了明面上的礼仪,却不教暗地里的规矩。那些人情利害更是半个字儿也不吐口,生怕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有时吃亏狠了,黄歇也曾背地里啐道:“将来甭想小爷给这老狗养老送终!”
这师父倒也硬气,不出几年犯了事,被先皇咔嚓一声砍了脑袋,真没指望他们养老送终。
前年夏天,黄歇一觉醒来突然口角歪斜言语不利,患了中风。幸好他手头有些积蓄,在老家早早置办了宅地,经圣上恩准积功外放。
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一年多未见,黄歇这次回京,倒叫周海吓了一跳。
眼前这人面色红润神采奕奕,褒衣博带,完全是个标准的富家翁。除了手脚偶尔会不由自主抽搐,哪里还看得出中风的痕迹!
黄歇大难不死,心态放开了许多,这次特地回金京来探望老朋友,用他的话说:“来来来喝酒,喝一顿少一顿!”
喝一顿少一顿,过一天赚一天。
闲话就酒,越喝越有。席间难免提起从前,黄歇说起自己最后一次出宫办差,也是这辈子最远的一趟差,就是去给护国公封赏。
周海笑骂:“扯蛋!”
于是说到当时还是大将军的郭襄山如何惧内,郭夫人如何以死相逼。
“那郭公子倒是个好孩子。”黄歇想了想,说道:“小小年纪自愿替父分忧,那孩子的眼神,干净,看着就敞亮。”
周海不屑地道:“一个男人没事长得比女人还好看这叫什么?叫非奸即盗!”
“……”
你这么说你家太子殿下知道吗?
黄歇再饮一杯道:“说来奇怪,世子当年青涩,并不觉得如何的夺目。孰料几年不见竟大放异彩,美名直追太子殿下……真有那么好看?”
周海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黄歇大笑道:“殿下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世子如今竟能与之相提并论,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二人这番闲谈后来被周海转述给太子。
太子手握书卷眼也不抬:“黄歇怎么说?”
周海笑道:“那老小子说世子当年十分青涩,和现在判若两人。”
太子忽然抬起睫毛:“刚才那句,再说一遍。”
周海莫名其妙地又重复了一遍:“黄歇说,世子当年十分青涩,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子放下手中的书卷,眸色暗了暗。
“叫黄歇暂且不要归去,留在金京。”
……
“啊嚏!”郭丹岩摸摸鼻子,奇怪地道:“谁在惦记我?”
恰好弗四娘推门而入。
肯定不是这没良心的人。
先前弗四娘一路跟随蒋大人去了县衙,察看房倒屋塌的现场。郭丹岩不想暴露人前,独自先返回悠舟客栈。
“有什么发现?”
弗四娘摇头:“确如陆九州所说,是人为破坏了屋梁。但我仔细观察了县衙的人,没发现有什么高手。”
郭丹岩托着腮懒懒地道:“可能对方的境界高到你无法察觉。”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这种高手的年纪……
郭丹岩补道:“你一个练武的,说不定人家是修仙的。”
“滚。”
郭丹岩于是滚到门口,回头道:“刚才对面的云鹤居有小夫妻俩当街打架,女人把男的脸都挠花了。”
弗四娘扬起眉,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一家子从靳县来的,听说来了没几天,男的搭上了一个姘头,把身上的钱都败光了。男的被逼不过,才说出自己被扎了火囤。”
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但有些奸诈之徒、宵小之辈,借用贪爱求欢设圈套勾引良家子弟。当箭在弦上时,便有女子的同伙跳出来假意捉奸,强行勒索,谓之“扎火囤”。
“眼下,他们往那扎火囤的家中讨说法去了。那个姘头,好像叫柳爱娇。”
柳爱娇?
——疑似渔樵居士的外室,案发时独自在家。
“……”
薛长忠臊眉耷眼地跟在几个妇人屁股后头,那是他膀大腰圆的娘子并两个大姨子。
薛家富甲一方,可惜这一代上阴盛阳衰,竟然没有男丁,只有三个女儿。招赘的女婿们也不知是不是命不够硬,三个里死了两个,只剩下薛长忠这唯一一块肥肉,被三只母大虫盯得死死的。
当日街上偶遇,柳爱娇只不过用她那比桃花更妩媚的眼角瞟了瞟他,薛长忠的魂儿就被钩走了。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郭丹岩和弗四娘抵达时,女人之间的骂战达到了高潮。
三个虎背熊腰的妇人轮流用最恶毒污秽的语言羞辱围攻柳爱娇,唾沫横飞,句句不离下三路。主要意思就是,这个满街拉客的荡妇就是个娼妓和流氓生出来的贱种。
柳爱娇不慌不忙、不疾不徐,从自家搬了个小圆凳朝门口一坐,若无其事地嗑着瓜子。只在对方配合偶尔出现空档时,见缝插针回骂一句。
骂一句,啐一口瓜子皮,仿佛瓜子皮也是武器,对三个妇人极具杀伤。
“你这千人骑万人爬的臭婊子!茅坑发大水又骚又浪!”
柳爱娇冷笑:“三坨臭嘴的猪油!都铁牛深耕的岁数了还肛门涂胭脂装纯(唇)!真不要脸!”
双方越骂越不堪入耳,围观者喜闻乐见,被偶尔蹦出来的金句逗得哄堂大笑。
郭丹岩惨不忍睹地扭头,却发现旁边弗四娘听得津津有味。
“有趣儿。”
有什么趣啊有趣!郭丹岩脸一黑,抓住她的胳膊就要走,弗四娘抬手格开了。
“你没听到?”
就是听到了才恶心。
弗四娘白他一眼:“你没听见?那个扎火囤的男人是个大胖子,蒙着脸。”
“嗯?”郭丹岩摸摸鼻子,他还真没细听。
“柳爱娇的相好明明是渔樵居士,这蒙面的胖子又是哪里来的?”
……
云鹤居是戒台县首屈一指的客栈。
首屈一指的价钱,陈设其实很简朴,没有那些不着四六的花花绿绿,意境素雅。
从富有禅意的门头和前庭就能看出主人的品味,不张扬,不磅礴,犹如一条涓涓溪水,缓慢静默从不止息。
薛家三位大鸣大放的妇人竟会住在完全不搭边儿的云鹤居,确实让人费解。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弗四娘道:“掌柜的,开房。”
郭丹岩捅了她一下小声问:“很贵的,你有钱吗?”
弗四娘小声答:“有你。”
掌柜:“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房?”
“跟刚刚几位薛夫人同样的有没有?”
“客官可真是独具慧眼!那是本店招牌——云鹤小别院。小院不仅独门独户,方便车马随时进出,里边儿还有单独的小厨房和温泉池。”
弗四娘豪气地一拍柜台道:“开——”
郭丹岩一把捂住她的嘴:“开玩笑。”
弗四娘被他拽着不情不愿地出了大门,嘴里还在嘟囔:“温泉啊,有温泉啊,我想住。”
郭丹岩斩钉截铁地道:“不,你不想。”
两人从外围摸到了薛家暂住的云鹤小别院,戌字号。
大门挂着一把沟槽锁。弗四娘随手拈出一根金丝,毫无心理负担地捅开了。这手艺是她新近跟刘星函学的,一点皮毛现学现卖。
小院里果然别有洞天。
前边是宽敞的马厩,停放着薛家的马车,马槽里喂的是上好的豆子。小厨房里冷锅冷灶,显然并没有开伙使用。弗四娘四处仔细察看了一番,最后在马车旁边蹲下来。
地上大部分铺了芝麻黑的砖石,看不出什么蹊跷。只有马厩附近的泥土留下不少车辙的痕迹。
弗四娘指着最深的几条道:“世子请看。”
郭丹岩道:“载过重物?”
“正是。这种四轮马车为了载货,轮彀本就比两轮车宽大,压入泥土如此之深,除非载满了重物。方才那薛二娘口口声声说薛家开银庄不差钱。这一车满载的……”
“莫不是银子?”郭丹岩大胆假设。
“如果是这样一笔巨款,银子去了哪里?”弗四娘看着空空如也的马车,问道。
……
案发至此已经十天。
距离特使大人勒令破案的期限仅剩五天。
蒋酬志背负双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对弗神捕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任碎成了渣渣。说得好听,什么“周沛的安全包在她身上”,她人呢?她不过来县衙随便扫了扫就走了,丝毫也不体谅蒋老大人的心情,凶手还潜伏着呢!
蒋酬志没办法,只好亲自坐镇看着周沛。心中祈祷凶手千万要给县令一点颜面,别在他眼前明目张胆地行凶。
弗神捕丝毫不关心蒋大人的心事,美滋滋地在吃糕。
“将糯米蒸熟后,趁热舂成米咨,然后切成桃核大小,晾干油炸,滚上糖就成了。”方嫂子快人快语,跟谁都聊得起来。
“下次你试试糯米粉用绢罗筛过后,加蜜和成硬面团,用箬叶裹起来蒸。”
方嫂子眼睛一亮:“这法子好,讲究!”天南地北聊了半天,弗四娘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到了周家。
原来这渔樵居士并不是戒台本地人,大约八、九年前举家搬迁至此。周家共有三位夫人,先后养育了四位公子。
“收留周沛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嫂子回忆了一下:“时间不长,大概一年多。当时就在我这糕饼铺门口,居士的马车差点撞倒一个冲出来的流浪儿。这孩子瘦骨嶙峋,又不会说话,人倒很机灵,拽着居士的袖子就不撒手。居士说哑巴不会搬弄是非,是个修闭口禅的料子。”
“前些天周家出事,死全家了。”她瞥了瞥,见四下无人,凑到弗四娘耳边道:“你说,会不会是这丫头把周家满门给克死了?”
弗四娘奇道:“为何这样想?因为周沛一人独活?”
方嫂子明知这话刻薄了,讪讪地道:“不是我嘴巴毒,这女娃子确实怪癖。周家下人都说她阴森森没有活气,谁都不让近身。”
“她还养那只邪门的畜生。”
“畜生?”弗四娘纳闷。
“那只送终的黄猫呀!”
……
“黄猫送终?什么东西?”
郭丹岩一脸懵。
方嫂子说整个县城都知道,戒台有一只长眉毛的黄色灵猫。只要它在谁家屋顶不停地叫,那家不出三天一准有人过世,屡试不爽。
灵是真的灵。
但这种好的不灵坏的灵,人人捏着鼻子嫌弃。害得整个戒台的黄皮毛都跟着沾了晦气,连黄狗出街都小心翼翼。
这么一只不受欢迎的灵猫,周沛偏偏要喂它。下人去渔樵居士面前告状,居士洒然一笑:“既是灵物,自然喂得,你们可曾听那猫叫过?”
这倒是,那猫平日里大摇大摆进出周宅,真的从来不叫一声。
郭弗二人并肩走在街上。
路边的灯笼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郭丹岩道:“……这黄猫送终,该不会是说维摩寺里那只大橘?”
“错不了。怪不得它猫脸怪怪的,回想起来果然有两撮白色长眉毛。”
郭丹岩:“周家都死绝了,不知道灵猫当初叫了没?”
半晌没等到回答,他顺着弗四娘的目光侧头看过去,街边果然有一个布衣中年人,对这边含笑点头。
他是……云鹤居的掌柜?
掌柜的确是特意来寻弗四娘。他恭恭敬敬行了礼,打开手捧的小匣子,匣子里躺着一把鱼形管匙。鱼身有一个精致的鎏金小字“甲”。
“这是?”
“奉主人命令,为姑娘送上云鹤别院甲字号的钥匙。”
“贵主是?”
“他日有缘,自会相见。”掌柜留下一句含糊的废话,走了。
弗四娘抛了抛管匙,眼睛笑成了月牙。
心里有点酸是为什么?
郭丹岩别过头去。
“无事献殷勤,别高兴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