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实证明,大青马三十两买的不亏。
褐色大地在马蹄下飞速后退,如同昨日种种。前方的蓝天像未知的将来,它一定会到来。大风在耳畔呼啸激荡,撩乱了发丝衣袂,也燃起少年郎的一腔豪情。
小厮长啸一声,吐尽胸腹间的郁郁之气。
他讨厌磨叽。黑铁令牌已经丢了,单凭他自己的力量很难找回,纠缠等于一错再错。尽快找到王爷说的人寻求帮助,才是最正确的补救。
至于魏帝要抓他,大家催命鬼对阎王,且看谁更凶。
“放心吧,狗死狗蚤死。”
小厨子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安慰道:“皇帝抓也要抓活的。”
小厮:“?”
今天依然是让他吐血的一天。
……
路边有间茶寮。
大青马喷着响鼻不太乐意地吃草,不时甩动尾巴。这条是去并州的必经之路,二人对坐在斜撑的阳棚下,等待商队追上来会合。
“咱们去哪儿?”
小厨子问的是下个落脚的地方。
小厮却猛地站了起来。
一场狂奔仿佛打通了他阻塞的脉络,让他心脏狂跳,格外清明。
小厮站在桌前,抬起一只手,缓缓阖上眼睛。他的手掌逐渐拂过整个桌面,仿佛一幅无形的舆图在这张破烂的桌板上徐徐摊开,万里江山一寸一寸呈现。
片刻后,小厮的食指在桌面一点:“这是金京”。
手指由下往上徐徐滑动,一个个地名在他心中熟练地浮现:襄阳、洛城、建康、龙口、中山、平城、酒泉。
指尖在酒泉这里点了点,然后向上斜斜一弹,收手。
酒泉已是南魏最北部的城市,出了酒泉,便是武陵关。
武陵关外,辽河以北,在他手指虚划的舆图未知处,在冰雪覆盖的敌国北魏,有他此行的终点——
一个叫“莫卧”的小镇。
……
几天后,商队到达冀州边界。冀州以都城金京为中心,散布着大小十余座城镇,是南魏最富庶发达的肚腹之地。
但哪怕是最繁荣的冀州,也难免有些穷乡僻壤,人迹罕至的角落。
树木连绵不绝,单调的场景模糊了人对时间和距离的判断。渐渐地大家都不再说话,只有车轮辘辘的声音,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小厨子无聊地揪着马鬃,结出一大把难看的小辫子。
小厮将水囊翻翻过来抖了几抖,发现一滴水也没剩下。他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前方绿波翻滚,连个村落的影子也没有。
小厮跳下马,打算去林中找水。
一只绣花羊皮水囊出现在他面前。
来人是徐小姐的婢女。
婢女笑吟吟地揖道:“我家小姐说此地偏僻,林中怕有蛇虫猛兽,谨慎则安。这水囊是全新的,公子若不嫌弃请拿去用吧。”
婢女的话有理有据,强行拒绝怕驳了徐小姐的脸面,小厮接过来,遥遥对马车施了一礼。
徐小姐微微一笑,放下了车帘。
行路难,难行路。
傍晚时分,商队终于走出了这片森林,远方一片屋舍出现在夕阳下。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许是因为傍着官道,客源长期稳定,这名叫“周庄”的村落,家家户户不是挂着招牌就是支着摊位,全民皆商。
一看到有人来,吆喝声此起彼伏——
“吃饭就来仙福居呀!有自家渍的小菜赠送呀!”
“住宿这边请!床单每天一换包您安心!”
“手打年糕看一看了……”
“糖人!糖人!”
旅途长久的荒芜后,商队一头扎进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市井,巨大的反差让人眼花缭乱。
……
村民一阵争夺之后,商队住进了葫芦瓢客栈。
小厮推开窗,好奇地望出去,鸡鸣犬吠讨价还价,整座村子就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市集,既紧张又活泼。
梳洗一番,二人下楼吃饭。
先要了一壶热茶,小菜若干,板凳还没坐热,小厨子用手肘一个劲儿怼他。
小厮抬眼一看,原来是白日送水囊的婢女。婢女侧身退开,露出身后之人。
徐小姐秀发后挽,身穿大袖宽衣,下着绯色长裙,像一枝晚夜菡萏。见小厮望过来,她双手握拳交叠娓娓道了声:“公子万福。”
婢女解释道:“抱歉叨扰,实在是店里都坐满了,不知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拿人手短,小厮只好说:“小姐请坐。”
客套一番后徐小姐抿着茶,宛转问道:“听口音二位也是金京人氏?”
南魏以金京官话为正统。士族衣冠南渡带来的雅言与本地吴语相融合,形成了如今的金京士音。这种发音中正而不失抑扬,有低吟浅唱的感觉,非常容易辨认。
话题很自然地围绕金京展开。闲谈中,伙计端上来一盘草头烧肺鱼,是徐小姐要的。
徐小姐道:“这乡野烧法有些粗鄙,听说金京有一家专做气鼓鱼的酒楼。”
气鼓鱼又名肺鱼或河豚鱼,味极甘美,但肝脏、血液、眼睛和卵皆剧毒。即便毒死人的事儿时有发生,仍然挡不住食客的追捧。
“小姐是在说小堂宴吗?”
小厨子从碗里抬起脸,问道。
徐小姐惊喜地笑道:“正是小堂宴!小公子可是去过?快给奴家讲讲。”
小厮持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金京会烧气鼓鱼的馆子有很多,但小堂宴是不一样的。小堂宴的气鼓鱼只烹给最顶级的门阀吃,据说吃法跟外面也不一样。
在小堂宴这砸钱不好使,只认身份。
这么一家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店,马夫和厨子怎么可能去过?
“他家花样确实不少。”
小厨子扳着手指如数家珍:“糟卤豚肝啊,双色鱼皮啊,香椒豚鳍啊,豚鱼汤包啊,还能扒辽参烩鹿茸,最好吃的还是冰盘豚鱼脍——”
说到此处小厨子站起身来,以手作刀,朗声道:“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叠縠,离若散雪。”
徐小姐拍手赞道:“小公子好文采!”
小厨子一乐:“这是先贤曹植的七启赋,其实就是个切生鱼片儿的事!”
徐小姐才不管什么七启赋,她只想试探这两个衣饰华丽的小子究竟是不是士族。
小堂宴的座上宾……
简直不敢想。
她以少女怀春的视角重新打量小厮,不免嫌弃对方相貌普通了些,肤色也黑了些。
徐小姐挑剔地想:“只有这双眼睛还能看”。何止能看,是非常耐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拯救整张普通的脸。
这位徐小姐芳龄二八,因心气儿太高一直不曾婚配。如今父母意外双亡,被迫投奔经营绸缎庄的外祖,亲事上愈发没了指望。
谁知贵人天降,她这叶浮萍漂着漂着竟然遇上了枕木。少年公子情窦初开,徐小姐女大几岁,不难拿捏住他。
“就算当不成正妻,平妻或侧室也是好的。”徐小姐心思颇深,从不信命。
……
好不容易熬走徐小姐,小厮叫伙计结账。
这时门帘一掀,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闯进来。平巾帻,粗布衫,大口缚裤,这般寒冷的秋夜里他依然衫领敞开,袒露胸怀。
这人身上有血的味道。
小厮神色未变,不着痕迹地将手垂到腰际,双腿绷紧如蓄满力量的长弓,故意从男人桌畔经过,缓步上楼。
男人浑然不理,按江湖惯例叫了大侠必点菜:一斤好酒半斤卤牛肉,自顾自埋头吃喝。
“不像是来抓你的。”
片刻后,小厨子溜上来。
小厮从窗缝里亲眼看着男人出了葫芦瓢客栈,消失在街角。
就这么走了?
可要说这人跟他无关,小厮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当他走过,男人飞快地用炙热的视线盯了他一瞬。
男人看的是……
他掖在腰间的薄刀?
危机暂时解除,小厮想起另一桩疑问:“你怎么知道小堂宴的事儿?”
“堂老板与王爷是旧友啊,王爷爱吃气鼓鱼,小堂宴的厨子经常上门来献艺。”她嘿声说:“难免有时候交流一下。”
所谓“交流”显然就是偷吃。厨子不亏嘴,这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
并州界。
晌午时分商队寻了个宽敞平整的地方,大家各自拿出干粮食水,稍作休息。
徐小姐的婢女冲小厨子招手道:“小公子,吃不吃糖膏?”
小厨子点头。
婢女把小厨子领到旁边大树下,一边剥糖膏一边哄他聊天:“你们感情真好,是亲兄弟?”
“唔。”
“出来玩儿的?”
“嗯。”
“几岁啦?”
小厨子含着糖膏乖乖答:“十一。”
“那你兄长呢?”
“十三……四?五?”
所以究竟是几岁?婢女脑子有点糊。她刚想问最重要的“订过亲没有”,小厨子忽然打断她:“你瞧,那是什么人?”
前方出现了一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他们像乞丐又不像乞丐,慢悠悠地走来。
“是流民!”
商队中响起低声惊呼:“那些是并州流民!”
并州今年遭遇了严重的春旱。所谓“久旱必有蝗”,夏末秋初,一场恐怖的蝗灾吞噬了整个并州。
知府李阮急忙上书户部,提出赈粜赈贷,减免税赋徭役,甚至以工代赈。
但人力毕竟有限,官府无法彻底解决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的状况。数万名濒临饿死的百姓背井离乡,源源不断流向了其它州府。
“……”
徐小姐攥紧车帘,透过缝隙向外窥视,心中暗暗叫苦。并州的情况如此糟糕,外祖信中怎么也不提一下?
流民也看见了商队。
他们不敢上来明抢,却忍不住饥渴地舔舐嘴唇,蓬乱的头发下,有一双双血红的眼睛。
“快走!”
商队飞快地收拾停当,拉车催马抓紧上路。不是他们心狠,几万流民像一个巨大的沼泽,一旦伸手,立刻就会被拉下去一起死。
没走多远,身后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嚎哭。商队逃避似的加快了速度。
徐小姐眼前忽地一花,一匹青色大马反向掠过车窗。
徐小姐大惊失色,回头喊了一声:“不要!”
她担心流民患寡,更患不均。一口吃食不但救不了人,反而会激起他们潜在的凶性,加速整个群体的灭亡。
小厨子给了那嚎丧的孩子一个姑嫂饼,周庄特产。
食物!周围的流民蠢蠢欲动,几个红了眼的男人立刻围上来。小厮反手一抹,抽出腰间儿臂长的薄刀,冷声道:“我能救一个,就能杀一群。”
他狠辣的表情不像闹着玩儿,凶器的冷光慑住了流民,他们不甘地慢慢后退,神情从狂热重新变回卑微。
孩子家人千恩万谢,小厮详细询问了前方的情况,发觉有些不妙。
如今并州百里一哨,十里一岗,知府李阮一怕流民暴动,二怕大量尸体引发瘟疫。城镇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官兵,一旦发现死尸立即拖走,集中焚烧。
小厮和小厨子视线交汇,前方岗哨步步,处处严查,怎么办?
两人重新上马,大青马喷了个响鼻,临走前小厨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摸出剩下的几个姑嫂饼扔了出去。
救一个算一个,活一天算一天。
可惜这不是救赎,是一场事与愿违的灾难。当流民面对的不再是强者和武器,而是同样的弱者,他们变成了一群嘶吼着疯狂争食的野狗。夫抛下了妻,子推搡着母,长辱骂着幼,男践踏了女……
人性的遮羞布荡然无存,心里眼里只剩下赤裸裸的两个字,给我!
到了这个地步,人不如狗。
小厮轻叹一声,一夹马肚子,大青马四蹄翻飞,风驰电掣般远去。
小厨子发凉的后背紧贴小厮的胸膛,头也不敢回。
她喃喃地问:“只有流民如此,还是天下人本就如此?”
……
徐小姐焦虑地绞着双手,不时撩开窗帘向后张望……怎么还没追上来?
“她已经看了你四趟了。”
小厨子老远就瞧见徐小姐频频回顾,想到先前婢女拿糖膏糊弄孩子,心下冷笑。
“我有一计。”
大青马哒哒哒哒,四蹄轻快地追上了前边儿的马车。徐小姐刚把心放回肚子里,谁知擦肩时小厮突然扭过脸,冲她邪魅一笑——
“多谢小姐挂念。”
徐小姐唰一下放下车帘,仿佛吃到个苍蝇,几乎管不住脸上表情。
婢女厌恶地小声道:“丑人多作怪!奴婢差点吐了。”
徐小姐冷静下来想起自己的初衷,对婢女道:“休要胡说。”
女追男隔层衫。
这事看来有门儿。
……
“换个法子行不行?”
小厮怀疑自己被孩子坑了,什么“邪魅狂狷地一笑”,他要是徐小姐一定自戳双目。
小厨子斩钉截铁:“不行,我这法子是专门为马夫量身打造的。”
他怕的是这马么!他怕的是徐小姐好吗?!
“摔马不是问题……”
“没问题你倒是摔啊……”
小厮差点把牙咬碎。
正走着,大青马不知怎么突然发了疯,脖子后仰马眼上翻,鼻子打着颤音,前后蹄来回癫狂交替,绕着圈子蹦跳。
一片惊恐的叫声中,商队被冲得七零八落。
“惊马了!快闪开!”
“抓紧缰绳使劲儿拉!”
“可能累炸了肺……小心!要踢着人了!”
徐小姐正沉浸在当家主母的假想中,忽闻外面一阵骚动,马蹄声杂乱。
“噗通——”
“完了!有人坠马了!”
小厮晕乎乎的视野中出现徐小姐的脸,挂着两行焦急的清泪。明明梨花带雨娇弱可怜,他却读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
小厮头一歪,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