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南发布的微博很少,大部分还都是转发的,偶尔一两条看上去像原创的,内容却又无关风月。
许念真不死心,几乎是一条不漏地查看,结果发现,四月份他曾发布一条极其简洁的微博——“听到她哭,心疼。”
许念真的心咯噔一下。不用说,对方就是致他离家出走的罪魁祸首了。她捺着性子,继续反复查看,终于又发现一条,同样发布于四月——“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你悲伤,所以我悲伤……”
在这条微博下,有一条评论,只有两个字:“谢谢。”
许念真立刻点击查看评论人的资料,资料显示这是一个女人,简介是一句很矫情的话: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与我。
女人发布的微博也不多,大部分都是不知摘自何处的经典诗句,看来是位热爱文学的女青年。许念真仔细看了一下她四月发布的微博,发现有一条很是耐人寻味,时间恰好在她评论了陈正南的微博之后,她写道:“幸好有你。”而陈正南在这条微博下也作了评论,仅止一个隽永的省略号。
没有再多了。
但许念真觉得已经够了。
她已经能够想象得出,这是一对小心翼翼却又情义两心知的男女。不对,看情形,陈正南是更主动的那一个。当然,他最后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许念真倒在沙发上,久久不愿动弹。躺着躺着,突然有了睡意,她翻个身,微蜷了双脚睡过去。
是被手机吵醒的。四周静得出奇,更显得手机铃声无比刺耳。她懒洋洋地伸手摸索一会儿,没摸到,干脆懒得理睬,动了动身子,闭上眼打算继续睡。
门铃却在这时候响起来,许念真想不出来这时候会有谁来找她,心里想着,不出声,门外也许就会以为屋里没人,也就算了。
但按门铃的人显然极有耐心,他不依不饶地摁着门铃,一副不开门就绝不罢休的劲头。
许念真只好爬起来,透过猫眼,外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她小心翼翼地问:“谁啊?”
她和陈正南都是那种不太喜欢与左邻右舍套近乎的人,一年下来,跟邻居说不上两句话,最多也只知道这楼里头住的都是和他俩一样,领着一份饿不死人的薪水,发财机会渺茫的小职员。她实在想象不出来他们当中的哪一位会在这时候来找她。
当然更不可能是陈雪之类的亲戚、苏晓之类的朋友,她们若要过来,肯定就会先打个电话。
门外没应声,但门铃声却又短促地响了一下,像是给她的回答。她略微提高了声音,“谁啊?”
外头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警惕性很高的女人,若再不自报家门,只怕死也不肯开门。于是嗡声嗡气地答道:“是我……开门!”
许念真吃了一惊,这声音虽然带着暗哑,但听上去很是熟悉。她有点不敢置信,轻轻打开门锁,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张望。
“是你?!”
她这一下是真的被吓到了。
屋外的人粗鲁地挤进身子来,看也不看她,没好气地说:“你无财无色的,怕谁会来打劫啊?!真是,有必要那么小心谨慎吗?”
许念真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酒气,显然刚从一场应酬里脱身出来。但是,他来这里干什么?
“樊一晨,你没事吧?”她几乎要怀疑他的神智出了问题。
樊一晨顾自跌坐在沙发里,微闭上双眼,旁若无人地说:“别吵,让我安静下。”
许念真啼笑皆非,她关上门,看着因为樊一晨没换鞋,而在地板上留下的脚印,心疼地抱怨道:“一点礼貌也没有,好歹也换双鞋子啊!看把地板弄得……”
屋子里全都铺了木地板,这是陈正南拿的主意,说是这样就可以赤着脚在屋子里随便乱走。她不是太勤快做家务的人,但对这地板却是很上心,最多每隔一天就要拿了抹布来仔细地擦拭。又从网上买了好几个靠垫,随意地扔在地板上,许多时候,就直接枕一个靠垫,躺在地板上看电视。
这房子老而旧,又是房改房,直接从上一任房主手里买下来时也只花了几万块。
许念真的母亲拿出了一万块,许念真自己存了点积蓄,也就一万多,剩下的全由陈正南凑足了。
陈正南还是很歉疚的,觉得委屈了许念真,没有新房子,没有车,甚至没有她最为梦想的一张欧式风格的床。他们一块去看过,最便宜的欧式床也要比一般的床贵上将近两倍。
陈正南咬咬牙,想买,但是许念真没同意。陈正南还以为她是心疼那点钱,其实不然。
许念真想的只是,只有一张欧式床有什么用?就好比一群土鸡里头突然冒出一只孔雀来,太碍眼了,太不谐调了。
现在想来都是悔恨,她何必要理会那么多,应该使劲儿地花钱就好了!总好过到头来,辛苦攒下来的钱都让别的女人帮忙花去了。
沙发上的樊一晨动动身子,发出的声响让许念真回过神来。她动动嘴角,忍不住自嘲起自己来!怎么不知不觉地,又想起了那些与陈正南有关的烂事?!
樊一晨也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假装的,但他一直紧闭着眼睛,许念真也乐得不去理会他。
她去厨房拿了抹布来擦地板,嫌樊一晨还穿着皮鞋,于是便微微抬起他的脚来,帮他把鞋子脱下来。
脱完了鞋子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抬起头来,发现樊一晨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看。
她被他盯得有些莫名地发憷,于是匆忙找话说:“好久不见!”
樊一晨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再度合上眼睛。
许念真觉得今晚的他,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让人不解的怪里怪气。
她不再理他,继续埋头擦地板。反正也被他吵醒了,一时间难以再次入睡,再说了,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不是陈正南的男人,叫她怎么睡?!
樊一晨今晚其实没喝太多酒,但不知怎么搞的,觉得醉意更甚平时。他虽然合着双眼,但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身边的她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知道今晚的自己很是突兀,也很失态,但是他突然不想顾虑这些了,他就是想上来她家里坐一坐,而此刻,静静地躺在这沙发上,碰巧心头突地一片清朗。
他猜想她是完全不记得了。非常久非常久的多年前,他们俩也有过这么一个共同度过的夜晚。
他们萍水相逢,短暂相遇。在彼此的生命中,这不过是犹如沧海一粟般的一小截记忆。遗忘是正常的,但他看到她左耳下的那两颗红痣,记忆便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那是属于她的专门标志,这世上无法再找到雷同的第二个女人。
因为这个,他突然便理解了自己对她的格外关念,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欠她的一份情,原来是要等到如今来偿还。
也因为这一点,他突然觉得与她亲近了许多,她蓦然间从一个陌生人摇身一变,成了他过往中的一位故人。她的被抛弃被欺骗让他心疼,对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他憎恨且愤懑。
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他倒没觉得她有哪儿特别吸引男人的地方,但是她的男人竟然如此对她,他坚决难以容忍!
他听到她打开了电视,一开始的声音有些大,紧接着她立刻摁小了音量。不一会儿,她又站起身来,他等了好久,也没听到她再走回来的脚步声,于是睁开了眼睛。
厨房里亮着灯,然后,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他不由得深深地嗅了一嗅,突然觉得无比地饿。恰好她走了出来,从冰箱里拿鸡蛋,他突然开了口:“我也要吃!”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他,目光里又是讶异又是怀疑,“你没吃晚饭?我煮的可是快餐面,没营养的。”她强调着道。
他只淡淡地坚持道:“我也要吃。”
把目光自她那儿调回来之前,他觉得她白了他一眼。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扬起,她好像对他有些厌烦,但显然又不敢得罪,无论如何,他也是她的债主。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并不排斥他,这让他感到了安慰。
几分钟后,两碗快餐面摆在了茶几上。她语带讥讽地看着他,“你确定你真的想吃?”
他回答她:“平时吃海鲜吃惯了,偶尔尝点小白菜什么的,也很有意思。”
她想听的不就这个吗?他就说给她听好了。
果然她便噎了一下,不再说话,埋头苦吃。他觉得她的吃相实在不好看,忍不住提醒道:“你喝汤能不能小声点?”
她硬邦邦地回他:“关你屁事!”
他啧啧两声,“真粗俗。”
她还是回他:“关你屁事!”
她再斯文又怎么样?老公还不是跑了?她发觉做好女人其实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索性爱咋就咋,虽然讨不了别人的好,但总算随了自己的心。
他转过话题,“你老公还没消息?”
她说:“嘴是用来吃东西的,不是光说话。”
他只好不做声了,三下两下吃完面,把汤也喝个精光。“好吃!”他夸奖道。
她看也不看他,“出了什么事?”
他装糊涂,“什么出了什么事?”
她抬起头来,他这才发现,她有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眸,她这样看着他,突然让他心生胆怯,不觉地避开目光。
她说:“你不像那么无聊的人,我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你大半夜巴巴地跑了过来,当然是有心事,而且是突然便烦了平时里天天朝夕相处的……”
她斟酌了一下,选择着合适的用词,“人啊,又或者环境啊,甚至你平时用的物品,突然间,你全烦了它们,而我这里,对于你来说,全部都是陌生的,因为陌生,你倒觉得有安全感了……”
他有些发傻地看着她,半晌才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心理医生?说得一套套的……”
她并未计较他的口气,只轻淡地说道:“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便住了口。
她分析得很对,他被她说中心事,当然不肯承认。突然听她坦承她自己其实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一个词——“同病相怜”,虽然患的不是同一种病,但却是一样的可怜。
两人都不说话,只有细微的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是一档音乐节目,都是些过气了的歌手在轮流演唱一些老歌,恰恰在唱——
“……忘记他/等于忘记了一切/等于将方和向抛掉/遗失了自己/忘记他/等于忘记了欢喜/等于将心灵也锁住……”
声音略带一些沙哑忧伤,在这静极了的夜听来,竟是无比地荡气回肠。
突然间樊一晨道:“很多年前的今晚,我母亲去世了。”
许念真微微吃了一惊,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微微垂着眼帘,表情却是平静的。她不做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非常地有意思,那一天,正好我父亲结婚。”他像是在说别人家的孩子的顽皮,别人家的鸡毛蒜皮,表情淡漠,唯有眼睛微微眯缝起来。
许念真又是一惊。
“我以为我忘了,但其实每每一想起,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天气不好,我母亲病了很久,她身体一直不好,我想去看她的,但是我父亲大婚在即,不让我去。到晚上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很多来参加婚礼的客人都被突然而来的大雨淋了个措手不及……”
他拿出打火机与香烟,探询地看了她一眼,她没出声反对,他便“啪”地打着了火机,燃上一支烟,“电话是打给我父亲的,但是是我叔叔接的……”他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玩,“我母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我父亲的婚礼还在继续……”
许念真突然想,原来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幸。樊一晨的表情越是平静,她就越是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