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打断了她。“好啦,既然我不去法国了,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件地告诉我。但现在,我只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什么?”
“莹莹……”她停顿了片刻,“你知道季昱成现在在哪里吗?”
就如同石子沉入一望无际的湖底,就好像流星飞向宇宙尽头的黑洞,就仿佛……她再度拨打了已经关机的电话一样……
电话的那头,一片不祥的寂静。
“莹莹?”她看了看手机信号,满格,“莹莹你还在吗?”
许久,方莹莹的声音才再度回到线上。
“在。”她简单地说道,鼻音更重了。
“怎么了?你感冒了吗?”
“不是。”莹莹清了清嗓子,“你想知道小成成现在在哪里,是吗?”
“是。”心跳再度渐渐变得急促。是她太多心还是所谓的预感太可笑?为什么嘴唇会忽然紧张到发干,为什么周围的空气会瞬间变得稀薄?“他在哪里?”
“他在……去天堂的路上。”
血液在那一刻抽离她的面颊。
呆呆地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却茫然不觉手机已经从指尖滑落,摔在了车厢地面上。
“阿泠……季昱成他一直都不许别人告诉你,他一直都想让你能够安安心心地去法国。可是……事实是……”
虽然那架银色的小机器摔得已经有些破损了,方莹莹泣不成声的声音却依然还是从地板上清晰地传了过来。
“小成成……他快死了!”
医院。
这间医院她曾经来过。
她记得玻璃窗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树,记得走廊的长凳和昏黄的灯光,她也记得那个等待费烈手术的不眠夜晚。
可是……在那个夜里,拼了命救了她和费烈的小成躺在了哪间病房?
后悔和酸楚瞬间抽紧了她的心脏,紧到她需要长长地连吸几口气,才能稍稍缓解突然袭来的巨痛。
她怎么会如此盲目?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任回忆冲刷全身。
“我喜欢的那个女生……”耳边的那个声音说道,“其实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单纯透明得只要有心事,谁都能从她脸上看出来。想来想去都觉得那是个满身缺点的家伙……如果用动物来形容的话,她倒挺像一头固执的驴子的……”
到底是什么迷住了那头驴子的双眼,让她如此看不清眼前的事实?
“对不起……”她无声低语。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记忆回答说,“其实你永远也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黑压压的那一堆人。
她认出了君姐和方莹莹。她们一左一右地陪着一位气质高雅却又悲伤的中年女子。离她们三人不到两米的距离,孟卉勇独自站在那儿。再远一些,则是被医院保安隔开的各路媒体。
“阿泠!”莹莹首先看到了她。
她奔过来,拉着她走向陌生女子。“季阿姨,我给您介绍一下,她是康宛泠。”
原来——她就是季昱成的母亲。
抬起头,康宛泠不自觉地在她脸上寻找小成的影子——挺拔的双眉,漂亮微斜的眼角,还有唇边倔强的痕迹……
原本以为能够忍住的泪水,却在这一瞬间,再度湿润了眼眶。
“原来你就是阿泠。”季淑庭含泪微笑,“虽然小成没在我面前说过你半句好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地喜欢你。”
“阿姨……”她喃喃说道。
“小成一直都说你不聪明,不世故,又固执又可恶……可是,他说来说去,从来都没有说过别人。”季淑庭摇摇头,“关于女孩子的话题,始终只有你。”
莹莹的哭声从身边传来。
但奇怪的是,她却没有眼泪了——一滴也没有了。如果说,在一分钟之前,充斥在心间的只有后悔和悲伤的话,那么此刻,也全部都变成了对生命如此无常的愤怒。
抬起头,她苍白着脸直视季阿姨。
“季昱成在哪里?”
“在我身后的这间病房里。”季淑庭向旁边让出一步,“从出生起,他就患有脑疾。他爸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开他的。医生说他的后脑有一颗瘤,因为在关键部位,所以不能动手术……”
康宛泠的视线越过季淑庭,看向她身后紧闭的房门。
“从他降临在世上的那刻起,上天就已经对他判了死刑。在他身上有一个不可拆除的定时炸弹。这颗定时炸弹让他头痛,让他晕眩,而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他哪一次昏过去之后就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一步一步地,康宛泠慢慢走向房门。
“医生说,他能活过十岁就不错了。所以……”季淑庭的声音哽咽了,“小成十岁生日后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奇迹。我每天都在默默祈祷,希望这个奇迹能维持50年、100年。可是……在7天前的早上,他还是再次昏过去了……”
7天前的早上……
那个早上有阴沉的天空,有翻滚的海浪,有在海天之间飞翔的小鸟,还有……一个在海风中泪流满面的女孩……
她颤抖地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病房白色的大门。
这是一个和嘈杂的走廊完全不同的世界。
除了监视器里发出的微弱的滴滴声外,这里安静得就连花朵飘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房间里的玻璃窗开着,窗帘也被打开了。白色的轻纱在微风的吹送下拂过窗台上明媚的鲜花。
几大瓶的花朵是这房间里唯一不是白色的物体。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白的: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和床单上那个脸色比白色更白的人影。
她慢慢朝他走去。
他本来就是一个比女生都要白晰的家伙。有时候和他在一起,她甚至都会怀疑他们俩的性别是不是搞错了。而现在……
坐在床边,她轻轻握起他安静地放在床缘的手。
真不公平……现在再跟他比的话,她自嘲地微笑,她不但要怀疑性别,更要怀疑种族了。
把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放到脸颊边,泪水静静地滑落。
“死鸡……”她轻声叫道。
他依然熟睡着。睫毛在雪白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更黑更长。
“既然睡得这么熟……”康宛泠低声说道,“那就不能怪我了……死鸡,臭鸡,烂鸡,瘟鸡,老母鸡,大公鸡,得禽流感的鸡,有口蹄疫的鸡,还有……”
在他衣领微敞的脖子那儿,有一枚用黑色皮绳串起的,似曾相识的紫色小贝壳。
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汹涌而下。
“还有……被剥光皮的鸡,被开水烫的鸡,白斩鸡、三黄鸡、辣子鸡、肯德基……”
声音越来越沙哑,直到再也发不出来。
她咬住嘴唇,试着止住泪水——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哭的,是为了报复的,可是……
“姐姐~”
她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可是,她却感到了他的手为她抚去眼泪。
“姐姐~”
他又说了一次。
她连忙握紧他的手。
“你要是敢再骂我的话,”他轻声说道,没有睁开眼睛,“我发誓,一辈子都不让你坐靠窗的位子。”
她想要笑,可是,那个笑容却带来更多眼泪。
“不过没关系……”他接着说道,“我很快就要离开了。这样一来,就没人跟你抢位子了,姐姐~”
她捏紧了他的手。
“你敢死!!”她嘶声道,“我都还没有对你恶作剧过,我都还没有报复过你……你敢死?!”
“姐姐……”
“你要是敢死的话,我也死!我陪你一起死!你倒是去死呀,你死给我看呀!我一定会陪着你的……”
“姐姐,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的话……就会忘记我了。”他的唇边漾开一抹苍白的笑意,清澈的泪水缓缓从紧闭的眼角溢出,“我要你一直记得我,然后一直一直的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
“你是魔鬼吗?”她的声音愤怒地变大,“你一定是恶魔转世,才会这么恶毒。我不会记住你的,你要是胆敢这样离开我,下一秒我就会忘了你。我发誓,我一定会忘了你的……”
“你不会的,姐姐。”他静静说道,声音越来越微弱,“我会缠住你的,缠在你的心里,你的脑海里,还有你的耳朵里,你的眼睛里……你就连一秒钟都摆脱不了我的……”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直到,再也听不见,“就像你缠住了我那样,我也会死死的缠住你的……”
房间里更安静了。
风依然吹送,鲜花也依然怒放。
可是……
病床边那个心脏监视器的声音却一声比一声间隔更远,一声比一声更轻微……
呆呆地坐在床边,康宛泠默默凝视着眼前那张完美如天使的容颜。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话。
可是,她的声音却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低低地传送——
我从来都没有赢过你。小成。
每一次的恶作剧,每一个玩笑,每一场游戏,你都是胜利者。可是这次,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赢了。这出戏的前半场,你的得分比我高——就像你说的,你死死地缠住了我。在每一个转身,每一次回眸,在每一段音乐,每一本书,甚至在每一堂课,每一篇作业,在我的梦里和每天清晨张开眼的那一瞬间,我都会看见你。看见你可恶的微笑,看见你讨厌的高高在上的样子,看见你叫我“姐姐~”时恶心叭叽的表情……
可是,我不会任由自己这样下去,也不会任由你继续赢下去了。我要扳回一城——这次,我要你认输。
我不想再想你了,不想在校园里的每个转角看见你,不想在上课的时候忽然听见你,不想再在半夜里哭着醒过来,后悔当初为什么叫你去死……
所以……
我决定来陪你了,小成。
我会用你对付我的来对付你。即使你在地狱里,我也会追着你不放。我会嘲笑你,贬低你,给你撒辣椒水,在你坐下的时候把椅子抽开,让你摔个四仰八叉,偷看你的信,篡改你的剧本,和你闹出绯闻,最后……伤透你的心。
小成……我这就来陪你了。你等着,这次我不会再放过你了。我会一直缠着你的……
生生世世。
……
对了,顺便说一句。
我爱你。
终于。
心脏监视器上的光标,在发出了最后“滴”的一声轻响之后——
变成了一道绿色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