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诛肖小天下义,长枪独守大唐魂。
“忠君为主?以后要是有谁教你们这些混账规矩就回他俩字儿:滚蛋!”
老兵眯着眼叼着野草,平平淡淡,字字戳心。
“你们这群不长进的小兔崽子都给老子记着!不管是谁,当兵上战场,为的也不过就是两件事儿。一,让你自己好好活着;二,让你爹你娘你的兄弟姐妹都能好好活着!”
“支棱起耳朵听好了!大道理除了说着好听糊弄庸才,屁都不是。咱不是王侯将相,家国天下,顾得了第一个就对得起托生一回人!”
手里的长枪一震,带着破空之声,顶着毒辣辣的大太阳,半生戎马的教官抬脚就照着练习偷懒的小子腚上就是一脚,嗓门高的震天响。
“天策府的汉子,忠的不是君,是国!是家!是命!是魂!是血性!”
听着这些时候,李归雁还是无忌营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楞小子。
这顿说辞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深以为然。以至于,他日后养成了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德行。
在天策府里呆了十来年,就只混到了一个没实权的校尉——就这还是被发小三不五时的吊打给逼出来的。
平日在府里,整天被大师兄怒其不争,得空就教育一顿也不见他长长记性。被后起之秀挨个排着队挤兑也不生气,反倒是脸皮越来越厚,伤透了一群想历练提拔他的老头子的脑筋。
李归雁自己倒是振振有词,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有人做那顶梁柱,也得有人做糊墙的泥不是。
所以,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这冷的让人两股战战压根不想摸枪杆的晚上,他这团扶不上墙的泥直到全营的人都死光了也没整明白,这本该巡巡山,溜溜马,练练新兵蛋子,努力多攒点钱,到年纪了就回去娶个媳妇开枝散叶——这种平平常常的小日子,怎么就突然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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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军他知道。
跟那跳马猴子似得不安分,隔三差五折腾来折腾去没个消停气。穿兽皮吃生肉,战场对上了的话简直就是瘟鸡,死都要拖几个垫背的。野草一样烧不净踩不烂,特别的恶心人。
神策军他也知道。
那群狼心狗肺的软蛋,欺男霸女有一套,吃喝嫖赌魁首,真枪实弹鸡头,都不如个彪悍的老娘们儿。让人恨的牙痒痒又拿他们没办法。
至于安禄山史思明之流,那就更是没有不知道的了。
多响当当的人物啊,你甭管他到底是英雄枭雄还是狗雄,至少子孙后代都会记得这些个名字,记到骨头里。
还有李统领,朱军师,诸位将军,那些大大小小的同僚们,还有打进了天策府起就事事都比自己强的发小……
可是,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怎么就搅和到一起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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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归雁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发小约摸是知道这动脑子的事儿压根儿就指望不上他。所以在被那群突然窜出来的狼牙崽子围了的时候,连想都没想,直接上来就掀翻了他,扒了抓到的狼牙斥候的披风把他胡乱裹上,把探子用命换来的密报塞给他。顶着一脸被碎石砸出来的血,眼珠子亮的吓人,拽着他的领子冲着他吼:别相信任何人!把这个交给统领,亲手交给他!你就是死了这个也不能有闪失知道么!!!
李归雁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发小是个有血无泪根本不会哭的人。
两个人生日就差了两个月,从小到大,一样的淘气。平时作的狠了,断了腿伤了手,自己嘴一咧大鼻涕一抹,哭到大人没脾气为止。发小不一样。这小子又好强又倔,吃了多大亏都只是不吭声硬忍着,日后再亲自去讨回来。
十二岁那年,两人结伴一起进了天策府、
发小花了七年硬是靠战功混上了将官之列,其中经历了多少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他刚升职不久就接了调令要去个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换防,领军开拔的时候,老家托人送信来说他常年缠绵病塌的老爹没了,他也啥都没说,冲着家的方向狠狠地磕了三个头,一声不吭的带着一群汉子就出了城。
再后来,凭着常年剿匪累积的功勋,发小成了军中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
这么个铁石心肠不倔能死的混小子,这一次却哭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战,从日初升厮杀到月西垂。
每倒下一个兄弟,发小都会吼一声,舞起枪来那股狠劲像龙门荒漠出没的孤狼。
就算营里的兵全是手把手带出来的精锐,在数倍于己的人海碾压下,根本就没胜算的乱战里,也没有谁后退一步。
结局如何,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
但是这个结局里加进了发小,却是李归雁做梦都没有想过的事。
天策最年轻骁勇善谋善战的武将被人乱刀毙命,不甘的,悄无声息的,永远的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那张读书人一样白净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泪,跟马蹄带起来的尘土混在一起,经常在伙房里偷吃东西的癞子猫都比那张脸好看。
可是在怎么难看,也轮不到狼牙的龟儿子对着他的尸体吐口水!
就因为回头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李归雁长这么大头一次没听发小的话,愣是骑着营里面最好的一匹燎原火,折身从包围圈外面冲回了敌军堆里,把发小那颗被挂在了旗杆上的头颅夺了回来,左冲右突时还一把火焚了狼牙的中军大帐。
事后再想想,他自己都纳闷,当时到底怎么做到的?
不过莽撞的后果也够严重,这番大闹让狼牙军彻底对他上了心,一出一进,兄弟们拼死给他开出的退路都毁了。
世间没有后悔药,敢做就要敢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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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中作乐向来是李归雁的长处。死命的催着马后面拖了一串尾巴怀里绑着个人脑袋背上刀口还在哗哗流血,这么愁人的状况下,他还能走神。
担心自己怀里的密信,会不会被血汗泡坏了啊;让那么多兄弟为他白死了,发小黄泉有知会不会骂他八辈祖宗啊;好几天没喂过马了,它会不会使性子直接把自己摔下去啊……
不过,说不定就是因为他这没心没肺的性子,他才能活得这么长,活得比所有人都长。
看着斜刺里冲来的几骑狼牙精锐,李归雁嘴上叹气,脚下发狠一夹马腹,朝着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跃了过去,长枪一翻,将迎上来的两个人挑落在地,眼都不眨的就纵马踏了过去。
这么明显的缺口当然会有陷阱,可惜没得可选,就算那里有刀山火海等着,也只能认了。
果不其然,前脚刚冲出圈子,后脚箭雨就落了下来。羽翎破空的咻声密集的吓人,说是铺天盖地也差不多少。
拼了不一定有活路,不拼,必死无疑。
李归雁身子一滑,抱着马脖子半挂在半空里躲过一劫。要不是马身上挂着重甲,恐怕这一波下来,人和马就都会变刺猬了。这回看来是赌对了,可要是再多来个几次,结果肯定就不太好说。
没空后怕,箭阵一出现空档,他立刻深吸口气发力坐正了身子,瞪圆了因为流血太多发花的眼睛,忍着一阵阵迷糊恶心轮圆了胳膊,把趁机又围上来的狼牙兵捅了几个透亮的窟窿,抽空看了眼营地的方向。
本来整齐的营地现在看上去就像蝗虫过境。
密密麻麻的包围圈里面,厮杀声小的已经快要听不见了。
火海中,最后一面灭字大旗还立着,那面旗下面,定还有着天策男儿浴血奋战。
但是,那面旗,怕是从发小把密信交给自己的那一刻开始,便谁也守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