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着,凭着安四爷的身份,再怎么着也能说上几句话,结果第二天傍晚时分,安家就派人传了口信儿来,说安四爷得了急病,怕耽搁了这事儿,赶紧来告诉一声,让白老爷子另想办法。
“这是办不了啊……”白老爷子叹了口气。
安四爷哪里有什么急病,昨天还红光满面地吹嘘自己祖上荣光无限、战功赫赫呢。
“安四爷也说不上话?他这个身份都不行,这……”何得仁也跟着叹了口气。
“他哪儿还有什么身份啊,那些早年间的东西都让他当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就剩下那些八旗子弟的毛病了。”说话的是舍得典当行的黄老板,连日的征兵搜查,黄老板干脆关了门盘点,往畅安堂找老爷子说话来了。
“前些日子跟一品轩喝茶的时候,他还和四海饭庄的侯掌柜说要出了家里那对儿乾隆爷寿诞时,高句丽进贡的水晶碗呢,说东西太多没地方放,挑着卖了好给鸟儿换个笼子呢,怎么?合着是编的?”白老爷子捋着胡子摇头道。
“你别说啊,这水晶碗还真说不准,可东西多得没地方放肯定是那老小子吹牛皮的,去年底开始,他就挑着他娘的首饰来当了,要是有大件儿,还至于当这些女人家的东西吗……”黄老板翻了翻眼睛,他早年在北京城跟着徐总统,什么贵人没见过,这靠着卖女人首饰充大的他着实有些看不起。
“那这水晶碗只怕也是假的了……”何得仁叹了口气,连这个都是假的,怪不得这事儿他办不得。
“水晶碗还真不好说,说来也奇怪,他最近突然又拿了几件好东西来,光是雍正爷的字就好几幅,我看了,还真都是真迹,兴许还是剩点家底啊?得,老话儿怎么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黄老板皱着眉头,落下这么一句。
再过两天就要出告示了,这征兵的告示一出,怎么都是白搭了,白老爷子急得团团转的工夫,东边却是吹来了一股子春风。
新任的警察署长训兵严苛,却是有着一条,好赌。
前几天往东边赌坊玩上几手的时候,有人借酒闹事,胡大发裸着膀子,一只手就把人拎了出去。
警察署长先是给胡大发这一身的腱子肉吓了住,后来又听了他和崔玉姬的事儿,只觉得这人重情重义,必定能忠心耿耿,便喊了胡大发去做护卫队长,这些日子胡大队长正张罗着搬家呢。
一个光棍,家里能有几样东西,只是平时练功夫用的石锁,小的百十来斤,大的三百多斤,从小到大排了一溜,可是给搬家的小工累了个半死,倒把警察署长看乐了,直说胡大发就是他的许褚,生把自己比作了曹操。
白老爷子一听这事儿,忙喊了何得仁买上几盒菓子送了去,一点废话没有,第二天晌午就传了信儿过来,说名字抹了,过了几天通告一出,果然没了何得仁和十一的名儿。
通告前哭倒的人不止一两个,春成米店老板家十五岁的儿子也没能躲过去,老板娘一路哭一路往纺织厂走,穷人没有悲伤的工夫,他们要去赚吃喝,要想法活着。
这世道,当真应了老话儿——有钱难买命,无药可医贫。
六月初开始,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安生起来,若说头些年绣水街上的日子过得像流弹飞屑误伤了的后方,那这一次它已经得算作枪弹横飞的前线了。
早起就被街上的号外声吓了一跳,这阵子要想知道是不是出了大事儿只要听号外声的大小和频率就能知道了,昨儿起就是又大又急,白老爷子匆匆买了报纸来看,原来是黎元洪死了。
昨儿的报纸还扔在诊台上没收,今儿的号外声就又把人吓了一跳,声嘶力竭地往死里喊,边喊边来回地跑,家家都被这号外声喊得心烦意乱,识字儿的赶紧来买,不识字儿的跟在卖报小童的身后询问着。
一问不要紧,这可比昨天的事儿大——东北王张作霖在皇姑屯让人炸死了。
消息越说越热,就连对门的老刘太太都过来打听是怎么个事儿,她也分不清张作霖李作霖的,就听着是当兵的出了事儿,便又抹起了眼泪,劝也劝不住。
报纸飞得有多乱,这路上的人心就有多乱。不出十天,绣水街上已是左跑右进地多了好多大兵,满大街地搜查抓人。
“皇姑屯离这一千多里地,这些人也不知道是跟这较的什么劲儿!”何得仁看着门外来回走动的大兵叹气道。
整条街上除了兵还是兵,有的衣服一样,有的不一样,有时候衣服不一样的兵还要对着打上几枪。
那些街头上锔盆锔碗、剃头修脚,靠着个扁担走营生的早就没了影儿,舍得典当行的黄老板更是一早就挂出了个“东主还乡”的招牌关了门,用老爷子的话就是“生怕人看不出不是正经做生意似的”。
黄老板停了生意,整日地往药铺里来闲逛,时不时拿出些好东西来给白芷说上一通,连带着十一三个人一起,跟那些遗老遗少似的,天天对着瓶瓶罐罐地品头论足,把白老爷子气得直哼哼。
这会儿那仨人正围着一个宋朝汝窑的水仙盆跟后院里说着好坏,白老爷子一个人在柜台里摇着扇子,日子不安生,药铺也没了生意,索性给何得仁放了假。
“老爷子……”白老爷子正打瞌睡的时候,彭知礼招呼着进了来。一身墨绿的缎子长袍,往日腰间常配的那枚平安牌和手上的扳指尽数摘了去,除去这一身衣服的好料子,再看不出旁的富贵物件,愈发显得他书生气重了。
“哟,知礼来了啊。”白老爷子打了个哈欠起了身。
“吵了老爷子梦周公,知礼失礼了。”彭知礼把手上提的两坛子酒放在诊台上。
一看这酒,白老爷子哪里还有睡意,一双昏花老眼里霎时射出两股精光,盯在那酒坛子上。
“来得刚好,来得刚好,这日子过得灰突突的,就缺点好酒去去晦气呢!”说罢又冲着后院喊道,“你们仨,别跟那看那破花盆了,来来来,把假老道给我叫来,把闸门上上,今日盘点咯!”老爷子这一嗓子喊出去,不用人叫,金半仙已是大跨步地来了。
“哟,彭老板,今儿得空儿?”金半仙见着彭知礼寒暄道,眼睛却是已经瞟见了诊台上的两坛子酒,满眼的喜色,偏生绷着一张脸,尽是说不透的高深莫测。
“道长好,”彭知礼抱拳回礼,见着盘点的牌子挂了出去,才又道,“瑞合时也盘点,我便来看看老爷子。”这话说得却是无奈。
哪有盘点时老板不在的道理,那是盘点给谁看呢?这几日,绣水街上的铺子已是关了七七八八,现在就连瑞合时都关了门。
一连几日,彭知礼都到医馆来,或者往露台陪着白芷碾药,或者往后院陪着老爷子下棋,看起来一片悠然自在,可大家都知道,再这么下去,没一家能撑得住的,再大的买卖也扛不住坐吃山空,一如彭家这种家底厚的还算好,树倒根还在,可手底下的人和其他指着瑞合时往来的小店家,只怕就要吃不上饭了。
“现在这个形势,生意越来越难做,我和宋掌柜商量了一下,想把成衣店关了,绸缎庄和估衣铺留着……”吃晚饭的时候,彭知礼把最近的打算说了说,话是冲着白老爷子说的,眼睛却是看向白芷。
“彭家的生意大,这主意可不好拿啊。”白老爷子喝了口酒叹道。
“我想过了,这年头能买得起成衣的人不多了,贵人们大可往绸缎庄去定制,这样能节约个铺面的钱不说,也省了不少麻烦……这几天我就准备着手办了,提前和您老说一声,毕竟白芷日后是彭家的女主人,这些事情本该和她多商量商量再定的……”彭知礼的眼光从白芷通红的脸上收了回来。
“有舍有得,当断则断……漫拭英雄泪,相辞乞士家,谢恁个慈悲剃度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金半仙已是喝得半醉,说了没两句就扯着袖子唱了起来,和以往的醉态一样,宋梅儿就仿若那些送去西大坟的生人一般,是生是死都无碍于他饮酒过活。
“你个半仙儿怎么回事,说了舍得,就该夸我的典当行,这又唱起鲁智深来了……”黄老板也是喝了不少。
彭知礼需得赶在宵禁前回去,走前约定了明日来接白芷去看看那家成衣铺子,白芷本是要拒绝的,奈何彭知礼再一次强调“到底是彭家的女主人,总该去看看自家的铺子”。白芷只得红着脸应了下来,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待回过头的时候,十一已是醉了似的往后院去了。
“明明没见他喝多少酒,怎么这路都走不直了……”看着十一瘦又精壮的背影,白芷的一颗心愈发安定不下来。
说起那间成衣铺子,比起瑞合时绸缎庄来实在算不得长,不过六七个年头,据说是彭知礼回来后请了日本留学的设计师装修打造的,新颖又别致,早些年着实讨得那些小姐太太们的喜好,奈何这些年,家家都被打仗坑了去,生意逐渐冷清了下来。
这还是白芷第一次来瑞合时的成衣店,小时候穿不得这些衣服,大了就订了亲,反倒不好意思来了。
这成衣店和别家的成衣铺子着实不同,没有挂满墙面的衣服,也没有留在一旁给人翻看的成衣料子,正中一条高约2寸的台子,贯穿整个店铺。
台子上贴边摆放着一圈架子,架子上按颜色和材质挂着各色成衣,买衣服的人只需绕着台子走上一圈,便把衣服看了个遍,两侧的墙上都是大片的镜子,扯下衣服就能在身上比划着看,料子和样式都能近距离看个仔细,手帕和丝巾等小物件挂在门口的台子上,风吹过的时候,丝丝缕缕地飘起了,彩虹一般喜庆。
“真好看,若是我从门口看见这么好看的店,定是要进来的。”白芷由衷赞叹着。
“这设计与洋行里有些相似。”十一四下打量着道,今儿早起十一就换好了衣服等在门口,还是那件袖口上绣了个葫芦的长衫,一边跟白老爷子念叨着不安稳,一边跟着白芷出了门。
“都是以客人为上的设计,想必有共同处。”彭知礼应声,引着二人往里间去,库房里已是没了多少存货,只余下些冬装堆在一旁,看得出这生意的确是不大好了的,去年的货底子竟然剩了那么多。
“剩这么多?”白芷也有些诧异,原以为瑞合时的买卖不会如旁家小店一般一落千丈,哪想存货也是堆满了半间房。
“是啊,想着捐给前线,结果尽是些绸缎的料子,又贵又不能御寒,只得做了另一批粗布的送过去,算是尽尽心,这些就堆在这了,早年间但凡能开个小店的人家,买套这种衣服过年实在不算什么,不曾想,一场仗就成了这样……”彭知礼的话不用再说,回眼看看绣水街就知道了,多少店铺换了老板,多少店铺关了门。
“这铺子关了,那些老人儿们呢?”白芷盘算了下,把这些存货出清只怕也需些时日。
“别的店能用的就调过去,不能用的,就养着。”彭知礼说到这顿了顿,扭头看向门外,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来去的大兵。
“仗总会打完的,到时候瑞合时离不了他们,何况若是这时候辞了他们,他们只怕也没处找饭辙去了,大家都紧一紧,难日子总能过去。”彭知礼这几句话说得不重,却很是坚定,浓郁的书生气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丝霸气。
“仗总会打完的……什么时候呢?”白芷对彭知礼的话丝毫不怀疑,只是盼着这仗快些打完。
这句话,却是没人应声,彭知礼不知道,十一也不知道。
一连几天,白芷都在成衣店里帮着彭知礼清理账目,十一每次都跟来,或帮着伙计搬货,或举着茶碗靠墙边发呆,彭知礼既未失礼也未过于客气,三人话语不多,倒也如常。
“二爷,这台子不拆怕是不好招租啊。”干活的伙计看着那店中央的台子道。
“拆了吧,可惜了Peter的设计了。”彭知礼摆了摆手道。
“Peter?外国人吗?”白芷好奇道。
“不不,Peter是詹天佑先生的哲孙,我们一起留学的时候便这样称呼他,习惯了。”彭知礼说完皱了皱眉,随即又释怀一笑,照旧翻起了账本。
“他现在还在国外吗?”白芷把彭知礼的表情看在眼里.
“不在了,”彭知礼说完又顿了顿,叹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七八年前他从军去了广州,后来得蒋总司令器重,又往苏杭一带任职,再后来我便不太知道他的消息了。”
“当兵去了啊……原以为文人不屑于从戎呢。”白芷呢喃,这人定是彭知礼的好友,不然何以彭知礼说起他的时候频频叹气。
“笔杆子挡不住枪子儿,他选了最直接的方式来护着家人……”说到这,彭知礼便抿了嘴角喊过六子交待起生意来了。
白芷便也收了好奇,继续翻查账目,倒是一直站在旁边的十一,眼睛直直地盯在那台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