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这是胤禛即位后第一个真正热闹的新年,元年时因是正在先帝大丧中,故而,虽是元年,紫禁城中却是冷冷清清,到处一片惨白。好不容易挨到了雍正二年,又赶上了西北的战事。
终于一切的苦恼都将过去,雍正三年的新春带着透天的喜气而来。元宵未过,胤禛是不上朝的,今日早早起来,他便去看望皇后,怕我不高兴,起初还在那闪烁其词,后来见我笑而不语,才释然而去。
在耳房里等了一会,不见他回来,我自己闲坐着也没事,便到养心殿里等他。
殿里火炭燃起,干燥而温暖,守门的小太监见是我进去,只是躬身向我一笑,便退了出去。
东暖阁的大书案上、炕桌上,到处摞着没收拾的折子,书案上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大半。我顺手往砚台里加了几小勺水,想给他磨些墨备着,又想着现在磨了,放久了也就又干了。干脆放下墨条来,收拾杂乱的折子。
“贵主儿,”张起麟笑着进来,笑容有些个僵,“这些粗活,放着奴才们干就行,您坐着等皇上吧,皇上已然回来了,在西暖阁与十三爷闲话呢!”
我以为他是打殿外来冻得,没有在意,笑道,“谙达,这些事儿,我往常也做的,没事儿。”嘴上说着话,手并没有停。
他陪笑上来接我手里的折子,“贵主儿还是歇着吧,这个还是奴才来。”
他虽是上来接折子,却不敢触碰我的手,两厢一扯,一打折子散落到地上。
“臣直隶总督李维钧恭请圣安……朱批:今日年羹尧陈奏数事,朕甚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潜蓄揽权之意,……”
“臣四川巡抚王景灏恭请圣安……朱批:年羹尧今来陛见,甚觉乖张,朕有许多不取处,不知其精神颓败所致,抑或功高志满而然,……”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奏折,李维钧、王景灏,这都是年羹尧的亲信,胤禛既然下这样的朱批给他们,那就是意在分化瓦解年羹尧集团,彻底孤立他。
张起麟俯身侍立在一边,脸向地,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淡淡向他道,“快收了吧!下回不该让我看的东西,要收的快!”说着抬步往暖阁外去。
西暖阁往日无人,不过就是胤禛拜佛参禅的地方,门扉一般都是虚掩着。
我侧目扫了眼,看见阁里相对而坐的两人,打算静静离去。
“皇上可是放心不下贵妃娘娘?”十三爷的声音拖住了我的脚步。
“映荷她身子一直不好,前次老八的事儿,害她前后病了半年。朕思虑再三,虽说她深明大义,可那毕竟是她母家,却是投鼠忌器。再者,墨云的死,她一直放不下,若是她嫂子来求,免不得又要牵动她伤怀伤身。再者母家乃是女子根本,一旦下手,她在宫中行走,不免……”胤禛似是极其为难。
“贵妃乃女中丈夫,皇上晓之以理,贵妃定能以政事为先。”
“十三弟,你不明白,朕只要看见她,心便软了,觉得只要她每日笑着跨进东暖阁的门槛,就什么都好。”胤禛叹道。
“贵主儿。”张起麟面有难色站在我身后。
我朝他一个苦笑,回身自顾自出了养心殿,回到西耳房里。独自一人从白天坐到傍晚,胤禛一直没有来,也没有使人来叫我。
叹息,一声深过一声的叹息,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它,终于来了。
虽是早早心里就有了谱,可当那日最终来到的时候,为什么还是会觉得痛苦。抚了抚心口,眼泪不自禁地留了下来。康熙六十一年以来,我给年羹尧的那些书信都白去了。他一分也没有听进我的话去,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约便是如此吧。
我虽是贵妃,但不能让胤禛做明皇。
凝雪手里端了个木盘甩帘子进来,见我一人坐在暗影之中,慌得忙问,“主子,您怎么啦?”
我抹了抹眼泪,吩咐道,“收拾东西吧,咱们回翊坤宫。”
凝雪不解,可手上的活却动起来,我也不等她,自己抱了手炉便出养心殿后头的吉祥门入东二长街往翊坤宫去。
守宫的小宫女们见我回去,都一脸的惊异,可又不敢问。凝雪手上利索,不过半个时辰便让人抬了箱笼回来了。
我最后看了眼那宫门,毅然转过身子,吩咐道,“把门给我关上,从今日起,我谁也不见。”
“主子……”凝雪痛苦地唤了一声,见我绝然穿过中殿,进入后殿,便不再说话,转而招呼小宫女们去关各处宫门。
早早梳洗后便躺下了,道理心里都明白,年羹尧尾大不掉,非是国家幸事,胤禛投鼠忌器,不敢放手一干。
我不能拖他的后腿,他熬到今日不容易,若是不除去年羹尧,依着年羹尧的心性,隋文帝的活计,他都干得出来。既是胤禛打鼠忌着玉花瓶,那这个花瓶便我自己来碎吧!
生活又一次回到那个原点,住在一个鬼都嫌不够热闹的地方,除了每日清晨嬷嬷们送来的福惠,和偶尔来看望的弘历弘昼,翊坤宫,成了又一处桃花坞,又一处二层小楼。
过了正月,又过了二月,我自始至终再也没有出过翊坤宫的大门,连皇后宫中我也未去请过安,皇后反而遣了嬷嬷过来传话,说听说了我身子不好,不便前去,她也知道了,让我好好养着,病愈前不必去请安了。
每日早起都站在廊下喂架子上的两只八哥,这是我回来的第二日,胤禛让张起麟送来的,送来时张起麟什么也没说,凝雪什么也没问。它们长得很漂亮,可是不会说话,我也一直没有教它们说话。
太阳好时,我也让宫女们在庭院里按了贵妃椅,盖了皮毛毯子晒着太阳喝奶茶。
原以为可以心如止水,可哪怕微风吹过,也似在我心上吹起阵阵涟漪,那涟漪一圈圈漾开去,可总也漾不到岸上,又只能一圈圈漾着收回。
宫门外,渐渐很多人来过,太医来过,为年府送信的人来过,爱兰珠来过,可是宫门始终紧闭,再也没有打开。凡是送来的书信,我都不让进门,吩咐宫女在翊坤门外架了火盆,当着送信之人直接焚化。
天地间最后一点寒意退去,阳春三月又一次到来,闭了眼,满脑子都是桃花坞盛开的那片嫣红。
又一个漫漫长夜到来,无数无眠的夜晚已经过去,眼前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我穿着单衣,盖着薄被,侧卧在榻上看书,多少个这样的夜,他曾披星戴月而归,推开我的屋门,满眼都是那醉人的笑。
手里握着书卷,只是觉得白色的纸面上反射着宫灯的暗光,黑字一个个跳进脑子里,却组不成一个完整的意思。
凝雪急促促推门进来,叫道,“主子,皇上好像在翊坤门外。”
我也顾不得穿鞋,扔下书卷,一气从后殿冲出,穿过中殿、影壁,似是隔着半松的门缝,确看见门外的一抹明黄。
那抹明黄停留着,纹丝不动,月色洒在晃目的色彩上,斑驳明暗。已经两个多月未见他了,我想他,哪怕只是能远远看他一眼也好。他只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处,隔着门扉,我似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嗅到他身上那墨香夹杂着朱砂的香气。
我想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紧紧贴着门扉,光着的脚丫踩在光滑的砖地上,冰冷的感觉由脚底升起,漫过膝盖,漫过心口,漫过脸颊。
曾几何时,我光着脚,站在砖地上,任性地摔着东西,他曾带着几分醉意和笑意走进屋来,把我从冰凉的地上抱起来。
今天的地依然冰冷,可抱我的人却在咫尺外的天涯了。
他无声地站着,我眼中的那抹明黄渐生氤氲,然后模糊,最后几乎再也看不清。不知多久以后,我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那熟悉的叹息声,他叹息着走远,也带走了我的心……
我是哭着睡着的,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心疼得累了。
“主子……主子……”凝雪站在床头轻轻推醒我。
我睁眼探究地望着她,她向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无声服侍我起身穿衣粗粗洗漱。拿过一双缎面汉鞋,示意我穿上,才说,“主子随我来。”
我没有问缘由,只是任由她带着,默默出了翊坤门,入西二长街,过琼院右门,由西向东穿过御花园,入琼院左门,进东一长街,过近光左门,脚步停留在了乾清宫的日精门外。
我不解地回首看了眼长长的宫街,一路走来,竟是不见一人踪影。近光左门平日是关着的,有守门的奴才,这里再出去通往的是外朝,宫眷平日不得擅出。
凝雪朝我摇了摇头,指指微微打开的日精门,我往门内望去,入眼之处正是乾清宫前长长的丹陛。
太监唱到,静鞭想起。一个熟悉的身影,昂首阔步走过我眼前的丹陛,前呼后拥,山呼万岁。
他瘦了好多,憔悴了好多,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仿佛都可以看到他青紫的眼圈,这才发现,他也是快半百的人了。
多么希望那丹陛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他走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让我能够看得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
只可惜,一切只是一晃而过。
再回首时,脸颊已经被泪浸透。
却看见凝雪背后,婉然站立的熹妃。她恭敬地向我行礼,“给贵妃娘娘请安。”
我一时无措,只是抹着眼泪,半晌才也欠了欠身,“同安。”
慌忙间拉着凝雪就想逃走,凝雪却拽住我的手,“主子,是熹主子帮奴才来让您看皇上的。”
我这才明白为何一路行来无人,为何近光左门会是打开的,熹妃居于景仁宫中,这东六宫以她为尊,若非她伸出援手,凝雪再有通天的本领,却也难办此事。
我向她深深一福,“映荷谢熹妃大恩。”
她忙扶起我来,“十三爷盛赞贵妃女中丈夫,当年您从湖中救起弘历,妾身感恩不尽,大恩不言谢。今日贵妃有难,妾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以后若想看皇上,只需让凝雪姑娘来传个话,我自会打点。”
我向她又一福,“熹妃是大富贵的人,映荷不过只是皇上身边的一个过客,花开花落终要归尘。今日一见,心愿已了,不必再麻烦了。”
说完,以宫女之礼倒退了几步,扶着凝雪的手原路回去。幸是一路无人,否则这一大清早,尚未梳头理妆的摸样岂不是坏了帝皇贵妃的体面……